他这样愣过一瞬, 定一定神,恢复了平常的神色,向王度阡笑道:娘娘这是在耍弄我。
该说是耍弄他吗?王度阡自己也闹不清, 反正刚才在说这个, 她也就随口这样说了一句,倒没想到他会有这么大反应。
王度阡常年生活在宫里, 昔日又总是处于危机之中,一向敏锐多思。
不过,与郑熙相处得久了, 她发现,他的细致敏感几乎胜她十倍。
这大概是身处的位置带来的差异, 她若是偶尔犯了什么错、得罪了什么人、遇到了什么危险, 总还有拯救的机会。
但对他来说, 只要犯了错, 就有可能要送掉性命, 再没任何转圜的余地。
从他十三岁进宫到现在, 这么些年,他都是这么过的。
这让她有点心疼他。
她舀了一匙炒饭, 喂到他嘴边:你自己来尝尝看。
其实郑熙之前在厨房已经尝过, 不过这时候, 他还是张口把饭吃了,一边慢慢咀嚼,一边看着她。
他慢条斯理地吃完, 将饭粒咽尽了,又向她一笑:确实……还挺好吃的。
他脸上沾了饭粒, 自己却不觉得。
王度阡看看着只觉得滑稽, 伸手在他面颊边上捡了饭粒塞进他嘴里。
郑熙一伸舌头, 舐到了她的手指。
她觉得指尖热了一下,慌慌张张把手指头缩回来,又开始笑起来,笑得止不住要用手捂住嘴,郑熙也笑了,满脸绯红地低下头去。
两个人就这么对着一碗蛋炒饭笑,也不知道怎么有那么多事情值得笑。
幸亏这里没有旁人在,若是让人看见,或许会让人觉得他两个发了疯。
不过,对于此时在这里的两个人来说,大概也就只有在两人相对坐着的这时候,还可以像这样笑。
以王度阡的身份,无论出现在任何场合,都应当保持庄重的神情,不可能露出幅度太大的笑脸,至多只是微微翘起嘴角。
至于郑熙,他在这方面倒是没那么多限制,除了在正式的场合以外,他倒是可以想怎么笑就怎么笑。
不过,说到底,他也只有在王度阡的面前,才能这样开怀。
除了在这里以外,他又能在哪里笑呢?两人这样笑过了,王度阡又吃了几口饭。
郑熙替她收拾下去碗盘,说道:您也累了,先歇着吧……内库的事,我还得去打听打听。
王度阡点点头,摆手让他去,待他转身要走,她又止不住说了一句:万事小心。
郑熙稍微停住脚步,点了点头。
他离开凤鸣宫之后,就敛去了脸上的笑容。
在王度阡身边享受的那一点甜蜜和温柔,在这宫中,毕竟是不可多得的东西。
他可以在凤鸣宫得到暂时的休憩,与她短暂地享受一点欢乐,一点可以开怀大笑的时光……然而离开凤鸣宫之后,他所面对的残酷世界,并不会有什么变化。
倘若他将在凤鸣宫中表露出来的态度拿到外边来……那是万万行不通的。
说起来,自从郑熙上任司礼监掌印以来,还不曾遇到过什么难题。
像是规划一次宫宴之类的事,在他并不能算什么难题,毕竟,宫中十二监各司其职,他也不过是稍作指示即可。
大部分的事,他只要吩咐下去,都会清清楚楚。
之前中秋节的夜宴,他能想出游船的主意,也不过是因为之前在谋划捉拿刺客的过程之中,他恰巧看到库里还藏有那么多许久不曾用过的小船,也就留了心。
郑熙这个人处处都细致体贴,只消稍微用心,便可将一场宫宴办得格外雅致特别,受人称赞。
不过像是内库这样的事,毕竟牵涉众多。
想要把问题查清楚容易,但到底该怎么上报,或者说,最终到底让谁来背这口锅,却是一件实在的难题。
尤其是在过去的那几年,郑熙大多数时候都留在东厂,要么就是在孝慈宫。
他在这两处待得太久,以至于宫中许多有职司的太监,他都不大熟悉,也就只和司礼监这几个人熟一点。
至于那些管内库的太监,平常碰不到面,也就更是熟悉不起来。
好在他毕竟是进宫这么多年,郑熙想来想去,总算想起个人来:当初郑熙还是小太监的时候,有个与他一同进宫的太监,名叫钱益多,如今正在内库担任职司。
郑熙想要了解内库的事,正可以问他。
钱益多这名字不是本名,也是进宫之后才改的。
他走运也正是走在这名字上。
本来他被分到直殿监,平常也就是扫扫地,按说一辈子也出不了头。
谁知有一日不知走了什么运,竟偶然碰上先帝,先帝问他名字,得知他叫钱益多,就止不住笑,说:既然叫钱益多,合该去管内库,这才让他被调过去。
内库的活儿虽说算不上悠闲,总比直殿监强多了。
钱益多被调去管内库之后,郑熙再没见过他,倒也还听过几次他的名字,听说他为人还算老实,各方面人缘不坏。
虽说没升到什么特别重要的位置,但他在内库日子久了,总归也能知道些内幕,过去和他谈谈,总比郑熙两眼一抹黑强。
这样想过,郑熙就决定去拜访钱益多。
他们是同时进宫的,论起来,也算是有些同辈的情谊。
不过他们原本来往就不多,后来分别被分到不同的地方,更是再没有见面的机会,也就并不怎么相熟。
好在总还是有同时进宫这个引子,再加上郑熙身为司礼监掌印,有了这样的身份,在这宫里无论走到哪去,都不会被人拒之门外的。
虽说两人是旧相识,要去见钱益多,郑熙心中还是有着不少提防。
钱益多虽然有老实之名,不过郑熙也知道,这种老实不过是管内库的老实。
也就是说,他平常偷得比别人少点,嘴里的瞎话之中,真实的内容比别人稍微多点……这样的人在内库这边,便可称得上是老实了。
要指望他们真诚待人,那是做梦了。
不过郑熙也不怕这些。
他问妥了钱益多平常待的地方,算准了时间过去。
正看见一个大胖子,坐在竹藤椅上,待在树下乘凉。
郑熙开始还没认出来,仔细地看了半天,这才发现,这胖子正是他要找的钱益多。
他站在那看,钱益多也早发现了他。
坐起身来连忙招呼:郑掌印?这是什么风儿把您吹来啦?郑熙走过去,向他说道:我一眼没认出你来,你倒是一下子就认出了我。
钱益多向着他笑道:郑掌印这样潇洒的人物,又穿一件这么神气的官服,我哪里会认不出?您别来无恙?多日不见,您可是越发高升,红得发紫了。
我们这儿一天听您的名字至少十七八次,只是平常见不着,今日总算又得见,您可比当年显得更精神多了。
这胖子一张嘴,就说出这么一长串话来。
不免要让郑熙诧异,他那老实的名头,到底是从哪传出来的。
郑熙打量他一遍,也弯起嘴角扯出个笑意:几年没见,你倒是越发发福。
钱益多笑道:饱食终日,无所用心,当然发福得厉害。
郑熙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微笑道:现如今库里闹出这么大的亏空,你还敢无所用心?我倒是不信。
钱益多挠了挠后脑勺,笑道:出事之前便是无事,自然无所用心,如今既然已经出了事,我再用心也无用,当然照旧无所用心了。
况且天塌下来有个高的顶着,我这小虾米,不过听令行事,又有什么怕的。
郑熙笑道:你倒是达观,小心你上头的看你好拿捏,拿你做筏子,到时候都栽在你头上,就说这些亏空都是你偷的,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钱益多笑道:哪能呢!就算是他们都栽给我,我不是还认识您?您坐这样的位置,要救我的命也不过是张口说句话的事,就您同我这样的交情,难道还能见死不救?他们俩的交情,其实不过也就只是点头之交罢了。
不过如今见了面,既然都有所图,也就格外显得亲密起来。
郑熙笑道:救不救的,也得看你究竟偷了多少,要是偷得太多,就算我想救你,也是白搭——众人都看着呢,我又怎么好徇私?钱益多又笑道:郑掌印这是说笑话了,管这库的一共就这么几个人,就算日日年年地偷,又能偷得了多少?库里的亏空,归根结底是先帝那时候遗留下来的事。
郑熙心里原本就有些计较,听他这样讲,知道他的确了解内情,就问:怎么说?钱益多道:先帝当初给陈贵太妃做寿的事……您还记得吧?那位陈贵太妃,现在应当叫端圣皇后了。
不过,现在就连先帝都已经不在人世了,他的那一位生母究竟应当被叫做什么,谁也不会当真在意。
郑熙点了点头,钱益多说道:当初先帝为了要让陈贵太妃的寿筵风风光光,特意想了不少法子,甚至还让她当上了太后。
只不过,虽然陈贵太妃成了陈太后,要大办寿筵没有逾制的问题了,可是要想让整场寿筵达到先帝想要的那种盛况,可要花不少钱。
寿筵办得不够隆重,皇上不高兴;可要是花钱太多,皇上也不肯……您说说看,您要是管寿筵的,您怎么办?郑熙对这些法子,本就了然于心,此时一笑:那自然是办得越隆重越好,先哄得皇上高兴了再说,至于钱的事,姑且报一个皇上能接受的数字,过后做账的时候,再慢慢地填补上,毕竟陈贵太妃十年里也只能过这一个整寿,这里头的亏空,有个两三年工夫,这凑一点那凑一点,也就填补上了。
钱益多猛拍了一下手:可不就是这样!到时候皇上尽了孝心,陈贵太妃赢了节俭之名,办寿筵的人得了皇上夸赞……三下里都能受益,反正是为皇上尽心,花得都是皇上的钱,算那么清楚做什么!说到底,皇上也未必不知道这里面的花头,可是只要寿筵能办得风风光光,他才不管这注钱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呢!郑熙摇摇头,笑道:可谁能想到……正是这个!钱益多一拍大腿,谁能想到先帝这样的年纪,竟然就能这么去了?现在这位皇上上位,对前头的事一无所知,就算是知道,他自然也不肯认……若能早料到这点,谁也不敢这么干,只是事已至此,再说什么也没用。
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任凭处置就是了。
这宫里,哪年不掉个十几颗脑袋呢?别管轮上了谁,也都是命中注定。
郑熙笑着说:你说得倒是痛快,好像生死不惧似的,照我看,你一准不觉得这一刀要落在你自己个儿的脑袋上——毕竟,要照你这么说,这件事的事主,其实也还不是你们库里的人。
就算从头至尾查个底朝天,你们最多也就只能算是个从犯。
钱益多点点头:说到底,我们库里也不过是听命行事,上面的各位老爷要我们拨钱,除非库里真是一个铜子儿没有,否则哪能一点不给面子呢?毕竟与人方便,自己方便。
谁也保不准将来求到谁头上,我们这里虽说平常清静无事,但毕竟是管钱的,说不上什么时候,就要糟糕,所以当然要广结善缘,盼着万一出点什么事,也好有人搭救。
钱益多把这样的事都明明白白地说出来,大概还真可以称得上一声老实了,郑熙听他用起和尚的词,不觉又笑了一声,突然张口询问:当初管寿筵的人究竟是谁?钱益多想也没想就脱口而出:当然是裴如云。
郑熙冷笑着摇头:你别弄鬼,我向来是司礼监的人,裴如云的情况我最清楚——他都那岁数了,虽说还没老糊涂,其实早就管不了事。
最多也就是在别人给他看的东西上盖盖章罢了,操办寿筵这样的事,就算挂个他的名,实际上主事的也是别人——我要的是那个真正主事之人的名字。
钱益多嘿嘿一笑:兄弟毕竟不像您,位高权重,谁也动不得……您说说,在这宫里,我得罪得起谁呢?郑熙笑一笑:像是这样的事,哪里用得着这么谨慎……不过就是那几个人,就算是猜也猜个八九不离十。
况且当初陈太后的寿筵是大事,真要想知道到底是谁主事,查查记录便知——我问你一句,也不过是懒得费工夫罢了。
钱益多道:我哪里是不肯说!只不过人家又没有得罪我,像这样的事,平白无故就说出来,总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郑熙笑一笑:你我是老熟人,就别卖关子了吧,我再跟你交个底——这件事要解决,非得你帮忙不可,我用人是不会白用的,等这件事了了,你想要点什么?我在库房这边也管了好些年了,待得也有些心烦。
库房这边虽然好,每年年底盘库的时候,还是要累个半死,你看我这身板,也确实经不起折腾。
我想着,内官监若有什么闲差,能把我安顿下来……可比我在这儿耗着强多了。
内官监是宫中仅次于司礼监的衙门,郑熙笑了一声:你胃口倒是不小。
钱益多嘿嘿笑道:谁还没个上进心呢。
郑熙点头道:这事说来不难,倘若这次内库的事情弄得好,我亲自去和内官监的冯太监说。
钱益多喜上眉梢,向着郑熙一拱手:那就多谢了。
郑熙笑道:先别谢,名字呢?钱益多看起来着实谨慎,虽说此时周围并没有别的人在,他还是凑近前来,往郑熙耳边才说了那名字。
郑熙笑道:原来是他!难怪你不肯说他名字,原来不是你心肠软,只是你得罪不起罢了。
钱益多也跟着赔笑:那是自然,您二位神仙要是打起架来,遭殃的还不是我们这些小鱼小虾?郑熙点点头:放心吧,这事牵扯不到你……以后若有别的事,我再来问你。
钱益多恭恭敬敬:我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郑熙在钱益多这里打听到了想知道的事,也就离开了此间。
钱益多的话里虽然也是虚虚实实,但大部分应当还是实话。
正如他所言,这件事本来没那么复杂,倘若不是突然换了皇帝,原本甚至根本称不上是一件事。
只是如今这事落在郑熙的头上,他就非解决不可。
这里面,内库的事糊弄过去容易,要想把小皇帝的事情解决好,却难。
平素一直跟在小皇帝身边的,也就是那几个太监。
想方设法要把他郑熙从现在的位置上赶下来的人,就在这几个人之中。
要找出这个人不算困难,要处置他其实也不难。
倘若对付不了这几个小子,郑熙可真是白当这个司礼监掌印了。
这件事真正困难的部分在于,这个人是小皇帝身边经常伺候的太监,郑熙到底该怎么处置了那个人,又让小皇帝觉得处理得当,对此说不出什么来。
倘若他处置了那人,小皇帝却为此恨上了他……那这件事办得可就实在是得不偿失了。
不过要想这事还早,郑熙还是决定先去见主理陈太后寿筵的那人。
据钱益多所说,当初主理陈太后寿筵之人,是御马监的掌印沈若春。
按说寿筵这件事本来不该御马监管,不过当时先帝突发奇想,想要在寿筵上采用御马表演,况且裴如云年老,又实在管不得事。
沈若春本来就是先帝十分器重之人,干脆就把整场寿筵的安排全都交给他管了。
沈若春也是个能人,将那场寿筵办得热热闹闹,花团锦簇。
当然钱也像流水一般地花了出去。
先帝若知道那场寿筵到底花了多少钱,非拍案而起不可。
不过他确实不知道,故而,沈若春也就继续春风得意。
一直到现在。
皇帝换了人,并没撼动沈若春的地位,毕竟,御马监没他不行。
所以他的位置一点没变。
郑熙自从荣升司礼监掌印之后,还不曾见过沈若春。
不过他刚升职的时候,沈若春倒是给他下帖子道喜来着,也算是对他尽了心。
沈若春比他入宫早,年纪比他大好几岁,况且御马监在十二监中地位又是格外超然,不在司礼监能控制的范围内,故而郑熙虽说成了司礼监的掌印,见到沈若春,也得格外客气一点。
他先让人往御马监那边下了帖子,待沈若春给了回复,便亲自前往。
沈若春亲自出来相迎,他人如其名,显得满面春风。
此人已到中年,因在宫中保养得好,故而丝毫不显老。
他相貌不如郑熙那么引人注目,眉目之间却也十分清秀,显得文质彬彬。
若不是因为他没有髭须,又穿着太监的衣服,不认识的人见了,或许要以为他是个文臣。
沈若春待郑熙倒是很客气,请他坐下,又命人给他倒茶。
两人寒暄了几句,沈若春便直接说道:你是为从前陈太后寿筵的事来的。
他一下子就说准郑熙的来意,郑熙也不怎么惊讶。
毕竟这宫中消息满天飞,每个人都有自己获知信息的渠道。
像是沈若春这样一个人,当然总不至于两眼一抹黑,什么都搞不清。
郑熙一点头,笑道:正是如此……沈掌印的性命,这下可握在我手里了。
沈若春却没有笑,转身道:我想郑掌印总不至于是来跟我说这个的。
郑熙也敛去了微笑:当然,只是如今我既然领命办此案,总该来跟您知会一声,否则,就显得我太没礼貌了。
沈若春的神色始终有些淡淡的:想来郑掌印既然已经找到我这里,对这件事的始末,应该都已经了解。
总之事情就是这么个事,要怎么办,全凭您说了算……其实也不必特意来找我。
沈若春的态度显得过于坦然,反而让郑熙显得被动起来。
他笑了笑,按照来之前就想好了的说辞,道:沈掌印实在无需如此——您是为先帝办事,才惹下这场祸端,倘若为了这样的事就处置您,未免要让人寒了心——这件事我自有办法,您不用多费心。
沈若春听了这话,这才总算露出一点笑容:听您这么说,按说我应当谢您,不过我想……您既然上来就说这话,只怕我大概也用不着出言感谢。
郑熙也笑道:难怪您执掌御马监这么些年,一直都是稳稳当当……果然明察秋毫,什么都逃不过您的眼睛。
沈若春听了他这样恭维,倒不显得有什么喜意,笑容仍然只是淡淡的:郑掌印这样大方,我也不好全无表示。
他这么说着,将桌上一张早已准备好的纸向郑熙推过去:这东西,我就这么给您了,算是见面礼。
虽说不值什么,也算是为您省了点事,免得您额外再奔波了。
郑熙将纸展开看了一眼,上面写了一个人名。
郑熙一看便知这是什么,止不住叹道:谁能想得到,我当了这么多年东厂提督,竟一点比不上您……若非您已经是御马监的掌印,东厂提督真该您来当才是。
沈若春笑了一声:东厂管的是宫外的事,像这宫里头的事,您真不一定有我消息灵……以后再有这样的事情,不妨来问我……我若是知道,倒也可以跟你说说。
沈若春似乎显得很大方,郑熙想要的,却不止于此:您若是这么说,我就先行谢过,不过……这日后的承诺到底抵不了当下的账,眼下,还需要您再多帮帮我。
沈若春本来也料到这件事不是那么容易就完的,于是问道:您要我怎么帮?正是有些不知该怎么办,所以才来问您……郑熙笑着,伸手点了点方才沈若春给他的那张纸,您来说说看,像是这样一个人,我该怎么对付才是?沈若春像是听见了什么可笑的问题那样笑了一声:司礼监的首脑,堂堂的郑掌印,碰上这点小事,究竟要怎么解决……居然还需要问人?郑熙笑着摇摇头:若只说这小子,随便用根小手指头也就碾死了,只是投鼠忌器,若是因为这小子的缘故,让皇上对我心生厌恶,这可不大妙。
沈若春倒像是有点吃惊:原来您竟然还在意皇上……我还以为您的眼睛里,只有太皇太后呢。
沈若春这话,也说不清是嘲讽,还是提点。
郑熙听罢,脸上略微有些涨红了,也很难说是羞是怒。
沈若春倒也不想当真得罪他,于是又笑道:不过是说句笑话,还请郑掌印勿要怪罪……不过郑掌印与太皇太后的事,在这宫中尽人皆知,您也该当心些才是。
郑熙心中不快,却又不好说什么,只得回了一句:多谢沈掌印提点了。
沈若春微笑着摇头:闲话就不再提了,若说你想问那事,我还当真有个法子,倒是可以一用。
他这样说着,走过去附着郑熙的耳朵,悄悄说了几句话。
郑熙一听,便露出微笑:不愧是沈掌印……受教了。
沈若春笑道:您就照此办,决计没有不成的。
郑熙点着头,向沈若春告辞,却听他又道:郑掌印莫要嫌我多嘴,我有一句话,还想着要提醒你。
郑熙凝视着沈若春:您说。
只听沈若春道:只注意着看太皇太后,您这位置,可是做不长久的。
沈若春一边这样说,一边意味深长地看着郑熙。
郑熙看着他的,只觉浑身的汗毛都立起来,也不再跟他说什么,只是向他拱一拱手,就匆匆地走了。
沈若春却也没有再去送他,只是又一笑,就转身回去了。
出了御马监,郑熙抹了抹头上的汗。
他以前还不曾发现,这沈若春,着实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幸好他与沈若春两人都无意与对方为敌,否则这宫里可真是有得闹腾了。
郑熙将方才沈若春给他的纸展开,将上面的名字又看了一遍。
这张纸上写着的,是皇帝身边一个太监的名字。
若郑熙所料不错,此人便是向皇帝提及内库账目之事、试图以此来为难他的。
或许想要凭借这样的事,把他从司礼监掌印的位置上拿下来。
此人的这一举动,堪称蜉蝣撼树,丝毫不能动摇他的根本。
不过郑熙虽然知道他的行为不会造成任何危害,但却也不能容忍有人在他眼皮子底下试着做这样的事。
如今他知道了名字,自然要狠狠惩处,以儆效尤。
本来,郑熙还真没想好要怎么做,不过沈若春的提议,到底还是给他带来了些许灵感。
又过了几天,当郑熙终于将一切安排妥当,他就前往御书房,向小皇帝报告:内库账目的事情,已经弄清楚了。
小皇帝对郑熙的效率感到格外吃惊:这么快?那……这里头到底是怎么回事?郑熙低头汇报道:那边盘查了好几遍,总算发现,此前内库那边在记一项账目的时候……漏写了一位数,故而一下就差出了七万两银子。
小皇帝显得有些难以置信:就这么简单?郑熙点着头,表情显得不容置疑:就这么简单,写错了账的那个太监,已经发落了,想来以后不会再出这样的事……您若不信,我将账本拿来给您,您再找人重新核对一遍?一想到要核对账本,小皇帝的脑袋就疼起来:罢了罢了,既然知道是这么回事,也就没必要再多浪费人力,就这么算了。
郑熙也猜到小皇帝会这么说。
不过他却没有就此罢手,而是继续说道:不过……根据我们的仔细盘查,除了那写错了的七万两银子以外,还有五千两,如今尚且不在库中。
小皇帝隐约觉得这里似乎有点什么事:方才不是说七万两,这会儿怎么又多出五千?郑熙禀报道:内库之中,有人对上官不满,故而监守自盗,偷出五千两库银,用这笔钱买通了皇上身边的人,让他对皇上说,内库里如今出了差错,以便让皇上关切此事,以达到他报复上官的目的……如今,那人已经招供了。
郑熙一边说着这话,一边用眼睛看着小皇帝身旁的太监。
小皇帝觉察到郑熙的眼神,便也转过头去,看向郑熙看着的那人,语气凉凉地问:小魏子,可有此事?郑掌印所说的……可是事实么?你对我说,内库里盘查出了问题,可是有人贿赂你,让你这么做的?那个叫小魏子的太监一开始还没太听明白,直到小皇帝开口问他,这才突然意识到出了什么事。
他满面苍白,连忙跪倒在地:决计没有此事!小的实在是冤枉!小皇帝弯下腰看他:你这么说,是在说郑掌印诬陷你了?小魏子看看小皇帝,又看看郑熙。
此时郑熙的眼神极为可怖,他着实不敢说是郑熙诬陷,只能连连磕头。
小皇帝本来还没有那么相信,看到他这模样,却有些信了。
他显得有些失望,转头看向另一个和小魏子不大和睦的太监:小许,你带人去小魏子房里看看,若是找出来银钱,就带过来。
小许领命去了,过不多时,就带着几个人,抬着好几盘银子进来。
众人清点一番,虽说没有五千两,却也有三千八百六十两。
一个太监,房里居然有这么多银子,有这样的证据,无论小魏子再说什么,也完全没用了。
小魏子呆呆地看着那些银子,好像不知道它们是从哪里来的。
小皇帝极为失望地看着小魏子,他此生最恨的就是有人将他当做傻瓜耍弄,想不到,这一次正是他身边人触了他的逆鳞。
小皇帝止不住叹道:你是我身边的人,本应……唉!小魏子似乎还想要说点什么,只是这一项项打击来得太快,他实在是什么都说不出来。
小皇帝看向郑熙,表情冷冷的:我已经不想再见到这个人,你把他带走吧,该怎样处置,就怎样处置。
目的终于达到,郑熙的脸上却并没出现什么愉快的表情。
他只是看向地面,向着小皇帝行了个礼:是。
如此,这件事几乎就算是结束了。
内库那边的太监,受了些不痛不痒的处罚,郑熙跟内官监的冯太监说好,给钱益多安置了个闲差。
至于本就稳居高位的御马监掌印沈若春,自然是纹丝不动,无论宫中发生什么事,一点也沾不上他。
只有小皇帝身边那魏太监最惨,内库里这两年的亏空,除了那七万两的整数以外,零头全都栽到了他头上。
这魏太监年纪还轻,着实没经过什么事。
此前他撺掇小皇帝留意内库之事,实际上倒也没什么别的心眼,只是知道小皇帝不喜郑熙,存心想折腾郑熙一下,讨小皇帝的好而已。
现在看来,郑熙着实不是好相与的,他的这一举动,实在是有点太冒失了。
如今他被认为是贪污了五千两,尤其这五千两还是从内库之中盗取的……这是妥妥的死罪,没有半点挽回的余地。
说来可怜,这魏太监甚至连自己被安了什么罪名,都有点没弄清楚,当天傍晚就被人押到了宫中太监受刑之处——郑熙担心节外生枝,并不打算先关他几天,决定立即将他打死,以儆效尤。
魏太监有很多事情都没太弄明白,但到了此处,有一件事,他终于还是已经弄明白了。
他知道小皇帝已经抛下了他,如今他落到郑熙手里,自然是活不成了。
无论他罪名为何,既然已经到了这里,郑熙决计不会让他活着。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魏太监情绪极为激动,精神几乎已经错乱,止不住狂吼乱叫起来。
那位专门掌管刑罚的刘太监看向郑熙,向他询问:郑掌印,要不要堵住他的嘴?郑熙摇了摇头,神态很平静:不用,让他叫。
魏太监被人架在凳上,行刑之人举起了木板,一下下地打下去。
魏太监开始呼痛。
他的声音极为凄厉,没个语句,像是某种动物。
他的声音回荡在宫中,每个听到的人都会战栗,每个听到的人都会明白,这就是得罪了司礼监掌印的下场。
郑熙要的就是这个。
他这辈子,处置过的人真不少。
只是这么多年来,郑熙处置的大多都是朝中的官员,要说他处置过的太监……也就只有眼前这一人而已。
郑熙并没有观看人受刑的喜好,但此时此刻,他却在这里站着,一动不动,面色铁青。
说起来,之前他还在孝慈宫里做总管的时候,他自己也被按在这里打过一遭,这一次,他却站在这里打别人。
必须得说,这感觉糟糕极了。
每当那厚重的木板落下来,击打肉身发出闷响,郑熙都止不住要颤抖一下。
自从那一次他挨过打之后,每当再听到这声音,他都止不住要回想起自己挨打时的痛楚。
或许是因为他的表情看起来实在太过于可怕,刘太监忍不住悄悄问他:郑掌印,您要是觉得不舒服……要不……您先回去?等完事儿了,我再找人知会您一声?郑熙的眉毛抽动了两下:不用。
他铁青着脸这么说,刘太监也全无办法。
刑罚仍在继续。
魏太监的痛呼渐渐微弱下来,站在这里的所有人都明白,他马上就要死了。
此时周围之人心态各异,有的觉得可惜,有的觉得可怜,有的觉得可怖。
而这三种情绪,本来就可以相互转换。
就在此时,那魏太监好像突然有了精神,不再呼痛,而是极为清晰地喊出了一句:郑熙!你以为你讨好太皇太后,就真能踩在大伙儿头上了?别忘了,你是个太监!到最后,你也不过就和我一样!作者有话说:小郑实在不是好人……写到后面我都有点不忍心了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