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此时已经落下去了, 只还留下一点余晖,给在场所有黑色的人影描出一点略带金色的轮廓,在这昏暗的天色之下, 每个人都显得面目模糊, 看起来如同鬼影。
这凄厉的一声仿佛鬼呼,令在场的人都毛骨悚然。
郑熙站在原地, 一动没动,脸上没有一点表情,好像魏太监这一句毫无指向, 并不是冲他说的。
在周围的人看来,郑熙此时的模样格外冷酷, 正符合他在外面那玉面无常鬼的绰号——显得心狠手辣, 冷面无情。
不过, 所有站在这里的人都能理解。
身在宫中, 要想在这种明争暗斗之中生存, 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郑熙倘若不对魏太监下狠手, 说不定哪天,魏太监抓住机会, 又在皇帝面前说了什么, 郑熙也有可能人头落地。
郑熙这样年轻就坐在这么重要的位置上, 相当于位于旋涡的中央。
妒恨他的人为数不少,就算他什么都不做,也会有人想方设法地尝试把他拉下去。
倘若他不能压住茬儿, 让人一见就心生畏惧,明白他是动不得的……他就会立即被无情的旋涡吞没。
至于那被吞没的下场……当然就只有像这魏太监一样。
说不定, 还会比他更惨些。
毕竟, 爬得越高, 也就更容易摔得惨。
想到这些,站在这里的人都止不住要战栗。
此时,魏太监喊完了这一句,就再不出声。
刑场显出死一样的静默,空中只响起板子打肉的声音,令人心惊胆寒。
有人过去摸了摸他的鼻息,说道:可以不必再打,已经没气了。
听了这一声,郑熙仿佛刚刚从梦中醒过来一样,扭头说道:哦,那把他拉出宫去,找块地埋了吧。
他的声音显得很平稳,听起来毫无波澜。
郑熙说完了这一句,随手从身上拿出个荷包丢在魏太监的尸体上,也不等旁边的人回答些什么,就转身走了。
魏太监仅有的财产都已经被当做是赃款被抄走,并无一点银两可以用来办身后事。
虽说城外有太监们合力购置的墓地,但要想埋葬,至少也要有一口薄棺。
郑熙荷包里装着的银钱,倒是正好够给魏太监办场后事了。
像是郑熙这样身份的人,露出的任何一个表情,做出的任何一件事,都会有人加以解读。
有人认为他对魏太监的报复过于狠厉,实在无愧于无常鬼之名;有人认为魏太监做出了这样的事,郑熙竟还拿出银钱替他办后事,着实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与此前司礼监的几位掌印相比……也可以说是有着相当的慈悲了。
这样的事自然有专人去办,郑熙给过了钱,对魏太监的后事也就再不挂心。
说到底,魏太监是死是活,对郑熙来说,并没有那么重要。
他活着,对郑熙来说,也未必有什么害处,至多像是一只苍蝇,嗡嗡叫着惹人烦,给人增添一些多余的麻烦罢了;他死了,可以震慑一些人,让郑熙这个掌印当得更轻松自在些。
这个人是微不足道的,郑熙甚至懒得去看清他究竟长什么样子。
但这个人毕竟还和郑熙此前杀死的那些人不同。
郑熙在东厂的时候,死在他手上的人着实不少。
但他处置那些人,往往都是出于皇帝的授意,抑或是为了要保全自己。
从这样的角度考虑,哪怕杀人,郑熙的心里也不会有很多负担。
但这魏太监却不一样。
郑熙杀他,固然可以当做是一种报复,但归根结底是为了立威。
应当说,这是他成为司礼监掌印的一种代价。
魏太监死了之后,郑熙觉铱誮得自己的手变得格外脏。
他取出丝帕,无意识地擦拭手上那实际上并不存在的血迹。
所谓物伤其类,但看着一个与自己同样的太监死在自己面前,并不是一件让人心情好的事。
况且魏太监临死之前喊的那一句,着实刺痛了郑熙。
这句话深入骨髓,刺中了郑熙藏在最深处的恐惧。
郑熙的面上虽然显得相当冷静,但胃里翻涌不休,难受得不行,如果不是因为他并未吃什么东西,他简直要吐出来。
无论如何,魏太监所说的是事实,他们都是太监,并没有什么不同。
虽说此时他们分别身处刑场的两边,但有朝一日,轮到郑熙再次趴到刑凳上,也并非是完全不可能。
除了魏太监刚刚说的那句话以外,郑熙此时想起的,还有几日之前,御马监沈若春的那一句提醒。
他的话与今日魏太监所说的话,实际上并没有什么不同。
这两句不断地回荡在郑熙的耳边,沈若春的平静,或是魏太监的声嘶力竭,都表达着同样的意思:郑熙的位置,实际上并不像看起来那么牢固。
如今的郑熙,是在太皇太后的庇佑之下生存着。
一般来说,宫中的所有人都清楚,上位者的宠爱是随时都可以给予也随时都可以收回的东西,并不可靠。
当然了,郑熙知道,沈若春或者魏太监并不明白,郑熙与王度阡之间的那种关系,并不仅仅是出于色\\\\欲,亦非相互利用……他们惺惺相惜,心心相印,他们之间比任何人都密切。
可这里毕竟是宫廷。
而且,太皇太后毕竟不是皇帝。
皇权是上天赋予,她作为太皇太后只能代行……而这也就意味着,未来一切都有可能发生,她的位置实际上并没有看上去那么稳固。
在这里面显得糊涂的人,难道真是沈若春或者魏太监吗?郑熙并不敢细想。
若说当局者迷,在这件事里,执迷其中的,当然是他自己。
郑熙独自一人离了刑场,如梦游一般,走到了凤鸣宫的后门。
凤鸣宫暗门的钥匙,他总是随身带着。
上次周云潮进宫谋刺的时候弄坏了锁,郑熙又换了一把……这本来就是由他任意的。
说到底,锁究竟是什么样其实并不重要,暗门也无所谓。
就算所有人都知道这里有一扇暗门,能从这里走进来的,也只有郑熙一人而已。
用钥匙打开门锁的这一过程,多少可以给他带来某种确证——这是他独得的恩宠。
用恩宠两个字来形容如今王度阡与他的关系,似乎显得没那么合适。
此时他来得还早,寝宫里面还在亮着灯。
郑熙知道,这个时间王度阡大致已经用过了晚膳,或许正昏昏沉沉地坐着,看些书,或是和宫女们在一起在外间闲话。
总而言之,还没到要睡觉的时候,放着床的里间是不会有人在的。
所以郑熙悄悄地进去,关好了暗门,搬了把凳子,坐在里间等她。
近来小皇帝已经可以处理一些公文,有些不很重要的,司礼监的秉笔太监们也能代批。
将这些工作分出去之后,王度阡终于可以在晚膳之后稍事休息,这是她少有的消闲时光。
外间传来女子的笑语,郑熙侧耳倾听,从众人的声音之中分辨出她的嗓音。
王度阡的声音很容易分辨,与其他女子相比,她的声音略显低沉,但却比其他女孩子的声音都要轻,吐字清晰而缓慢,格外沉稳。
而且在她张口时,其他所有人的声音都会短暂地停下来,直到她说完话,稍微间隔一会儿再开口。
里外两间有着隔扇,她们的声音又都很轻,郑熙听不清楚她们在说什么。
但这些声音却能让人沉静下来,坐在这里,郑熙觉得心里好过了些,他闭上眼睛,让自己沉浸于女子温柔的语调之中,渐渐忘却他自己的痛苦。
说不清过了多久,外面女孩子说话的声音沉寂下来,脚步声响起,宫女们开始服侍王度阡洗脸,拆去麻烦的发饰……随后,她们陆陆续续地出去,连通内外间的隔扇门被推开了。
王度阡站在门口,看见他坐在这里,似乎吃了一惊。
但她很快就平静下来,转身合上隔扇,向他微笑道:你今天来得很早。
郑熙点点头,没有答话。
王度阡提起手里的灯照亮他的脸,发现他的神情格外异常。
方才的冷静或者说冷酷的面具,此时已经完全卸下了,此时的郑熙脸上满是疲惫,表情凄惶,难以用言辞形容。
看着他这模样,王度阡想到一个词:支离破碎。
用这样一个词来形容他,似乎不是很合适。
毕竟,此时他仍是囫囵个儿地坐在这儿,没少了胳膊也没少腿。
他的面孔也依然如旧,五官一样也没少。
但他此时确已失魂落魄,但又不仅仅只是失魂,应当说,他的魂魄似乎已经四分五裂,不知道要到哪里去寻。
若是找一位楚巫来替他招魂,喊遍了四方,或许能将他的魂魄召回……可是,已经破碎了的魂魄,又用什么样的方法,才能重新补缀起来呢?他这模样,真是令人生怜。
王度阡走上前去,撂下灯台,去抚他的脸,弯下腰轻声问:怎么了?出了什么事?他张张口,却没有出声,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他喉头哽住,让他无法吐出只言片语。
王度阡见状,随手拿起旁边放着的茶壶,给他倒了一杯茶。
这茶壶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放在这里的,宫女从这里走过,也没有想起把茶壶收去,或者换一壶新茶。
此时里面的茶水此时冷了,郑熙却像是饮甘露一般地喝下去,此时才觉喉咙湿润,可以吐出几个字来。
他抬眼看向王度阡,道:前几天,向皇帝通报内库之事的……那个太监……现下已经打死了。
就这么简单的一句话,他却说得格外费力,停顿了三四次才说完全。
内库的那件事,王度阡虽然不知道详情,却也知道他是在说什么。
他对此事做出这样的处理,并不在王度阡的意料之外。
因此,听说那个太监死了,她也只是很平静地说了一句:哦,原来是这样。
在这样的事情上,郑熙不需要对她解释。
王度阡什么都明白。
她明白,他这样做是为了稳固自己的位置,同时,也是在为着她。
小皇帝身边留着那样的一个太监,是一件危险的事。
如今他鼓动小皇帝想法子折腾郑熙,明日就可能鼓动小皇帝反对太皇太后……王度阡与郑熙,如今他们本来就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王度阡不知道沈若春曾对郑熙做出的警告,也不知道魏太监死前说的话。
如果把这两句话都说给她听,她或许会认为沈若春说得有几分对,而魏太监的话完全错。
不过郑熙当然不会把这些告诉她,也就无从得知她会对此说些什么。
虽然王度阡不知道这些,但她看得出来,杖杀一个太监,让郑熙觉得有些难受。
这时候,她没说多余的话,不曾谢他,也并未说什么安慰的话,她只是抚了抚他的头,将他的头抱在胸前。
他坐着而她站着,他的耳朵正贴在她心口。
她身上的香气一丝一缕散过来,隔着轻薄的衣衫,郑熙听到了她的心跳。
她的心跳声,就像刚才她在外间的说话声一样,显得特别沉稳。
一下,两下,三下。
他数着她的心跳声,觉得自己的心跳似乎也在和她的同步。
咚,咚,咚。
他的头放在她怀里,而他也在拥抱着她,他的一只手环过她的腰肢,放在她的腹部。
她的腹部紧实圆润,这其中从未孕育过孩子,以后……大概也永远不会。
说起来,在宫中……或者在世间任何一个地方,像她这样年纪而又不曾生育过的女人,同他这样没有根的男人,似乎也没有什么区别。
在世人的眼睛里,他们都有着同样的缺失,值得人怜悯或者嘲笑。
只有郑熙自己知道,他已经用他那件东西换取了这世上最贵重的珍宝,这珍宝此刻就在他的怀中。
他轻轻地喟叹了一声。
她的手轻轻抚摩他的头,像在抚摩一个孩子,或者其他什么爱物。
她用这样的方式安慰他,而他也就这样得到了安慰。
他又慢慢地说:将来,皇帝亲政之后,娘娘若是真肯要走……这件事又被提起来,王度阡明白他提起这件事是为什么。
她说:皇帝要亲政……姑且,就当那是六年后吧,倘若事情真能按照人希望的那么发展,我同你一起走。
或许是因为当惯了上位者,王度阡的话里总显得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当她开口时,一切都好像已经决定下来,不会再更改。
这让郑熙觉得心里很稳当,他问道:娘娘想要去哪里?这似乎确实是个值得考虑的问题。
毕竟,出了皇宫,离了京城,天下是那么大,有那么多地方可以选择。
王度阡想了想,道:我想要去海上。
郑熙心中所想的地方,都局限于陆上,未曾想到竟会得到这样的答案,不免有些吃惊:海上?王度阡点了点头,道:海上风光一望无际,令人一见,就觉心旷神怡……我在宫中住得久了,四面都被高墙死死框住,实在不愿再住在有高院墙的地方。
可我毕竟是个女子,又是这样的身份,就算是出了宫,只怕也要深居简出,难以自由,若能在海上航行,看看海上的风光,一定会觉得胸中块垒顿消。
王度阡所言,倒让郑熙有了些新的想法,他低头沉思片刻,又开口问道:我曾听人说,海上风浪颠簸,时常令人难受欲呕,又无鲜菜时蔬供给……这般苦楚,你怎能受得住?王度阡摇头笑道:当初我与母亲随爹爹进京来的时候,在路上也曾坐了一段海船。
遇到风浪时虽然也有些颠簸难受,我倒也还受得住。
我那时候听人说,若是常乘海船的人,遇到再大的风浪也如寻常事,并不觉得眩晕,到了陆上反而不适应。
倘若是极大的海船,驶在海上,便如平地一般,也就更不用介意。
至于说没有鲜菜时蔬,这虽有些烦恼,不过行在路上,总归不比在家时便利,别人若能经受得了,我也没什么不行。
郑熙看着王度阡道:娘娘,若是远洋出海,那可是九死一生……你就一点不害怕?王度阡又笑:你这话问得有趣,难不成我们在宫中这些年,过得都很稳当、很安全?当初我乘船时,见港口有外国商船,亦有本国商船往海外去的,往来不绝。
你道那些商人都是傻的?倘若出海便死,哪怕十倍百倍获利,又哪里有人敢出海经商了?郑熙连着问了几个问题,都被王度阡堵了回来。
他见识没有王度阡广博,此时哑口无言,过了半晌,才道:我向来不曾见过大海,不知那是何等景象。
不过娘娘若是想要出海,我必定生死相随……娘娘刚才说,等皇帝亲政还要六年,如今就以六年为期约定,到了那时,我必造出船来,陪娘娘一同出海。
他这话的语气极为认真,话里的内容却像是天方夜谭,像是痴人说梦,总归不像是真的。
王度阡却笑着看他:那就约定好了……我等着你。
明明只是随口说的事情,看来还没有一点影儿。
到了此时,却好像已经完全说定。
两个人的手指勾缠,立下了这样的约定。
造船的钱从哪里来?工匠呢?六年够造船吗?就算是船造好了,他们真能这么顺利的离开吗?这些问题的答案,他们全都不知道,可他们也并不是在闹着玩。
这件事就这么被两个人存在心里,仿佛埋下了一粒希望的种子,只待未来稍有机会,遇到一点阳光雨露,便可以发芽。
如此这般,白驹过隙,转过年去,转眼到了初春。
作者有话说:稍稍跳一点时间线。
还有一更……呜,今天写的有点慢,没力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