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整个冬天过去, 王度阡做这个太皇太后,在朝堂上听政,也已经有了大半年。
她原本没有多少经验, 刚开始听政的时候, 难免手忙脚乱。
不过她才思敏捷,知人善用, 处事果断,没花多长时间,就显得像模像样, 宫中朝中,亦是人人敬服。
想当初她刚接手朝堂时, 一切都仿佛摇摇欲坠, 如今却总算稳当起来, 到底要让人松一口气。
宫中最重要的人, 除了王度阡以外, 自然是小皇帝。
过了年, 小皇帝已是十五岁。
人处在这样的年纪,就像一棵小树, 简直可以说是一天一个模样, 前一天看着还像个孩子, 到得第二天,好像就变成了个大人。
只是身量长了,性子却没多少变化, 仍是显得有些孩子气。
小皇帝没有父母教导陪伴,只是被身边的太监宫女们小心伺候着, 原本唯唯诺诺的性子也有些转变, 如今虽说还称不上顽劣, 难免有点骄纵得过了头。
有时候大发脾气,动辄责罚身边的宫女太监。
看见他这样,王度阡时常抽空教导他。
好在他虽然有些骄纵,到底还通情达理,对王度阡的教导并无抵触,每当见了她,也还是恭恭敬敬,偶尔也还显出些亲昵,并没有同她离了心。
故而这段时间以来,王度阡过得倒也还算得上舒畅。
如今她在朝中,就只剩下一件事不称意——便是那个谢君。
谢君当初曾找周云潮刺杀她,后来刺杀不成,他倒也并未再试图找别的人下手。
王度阡虽然知道此事是他指使,无奈以现有的证据,实在很难把这件事与他联系在一起。
况且他在朝经营多年,树大根深,确实不是轻易就能推倒的。
只是,王度阡虽然动不了谢君,但谢君却有能力给她找麻烦。
却说这日,王度阡上朝来,听户部尚书启奏去年派人往各处清查人口土地数量。
近些年来无有战事,百姓休养生息,各处人口田地都有增长,唯有江南一带,人口数目不涨反降,就连耕种的良田,数字都比先时少了许多。
王度阡听得火起,不免开口问道:江南各郡,向是富庶之地,近来又无灾情,为何土地人口,数字不升反降?户部尚书听王度阡询问,面上便有些冒汗:江南地方,水道颇多,地形复杂,户部派去的官员不谙当地方言,只怕清查得……不大成功。
王度阡皱眉道:就算派去的官员不谙方言,当地的地方官与小吏,总该对此谙熟,况且原来的土地良田,亦有册记录,再怎么清查得不成功,总不该比从前还少。
户部尚书自知理亏,低着头缄默不言。
王度阡正在发怒,偶然瞥见站在大殿一旁的谢君,此时正面露微笑。
王度阡知道江南谢家,正是江南世族的首领,见他微笑,不免怒火更胜:谢君,你笑什么?谢君见王度阡叫他,面上的笑容并未消退:臣只是想,臣家便在江南,或者可以替娘娘解一解心中的疑惑。
王度阡冷笑道:哦?就请谢君说说看。
谢君向前一步,侃侃而谈:娘娘只知江南富庶,近年来又无灾情,便觉得土地人口增长,是理所当然之事,却不知近年来江南人见棉布获利甚多,都纷纷习学纺织,以织布为业,近来亦多了许多商人往来贩运,如此这般,工商一多,农户便少,就连田地亦有抛荒的,实在不足为怪。
王度阡冷笑道:江南的纺织之业,我也知晓,只是江南人口向来稠密,那许多农户,总没有都去学纺织的道理。
谢君笑笑,仿佛对王度阡的说法完全不以为意,口中只是说道:娘娘久在深宫,不过是听了人几句言语,就随意猜测,哪里知道外边的事!王度阡心知此事是江南的大族勾连当地的地方官,想方设法,或瞒骗、或贿赂,这才将户部的钦差糊弄过去。
此事若无谢君在朝中运作,定然不至于如此。
偏偏他却还装出一副与他无关的模样,仿佛只是她在无事生非。
王度阡咬牙切齿,几乎将一口银牙咬碎,最后也只能冷笑道:原来如此,我却不知。
看来我也只有多往江南派几个人,好好地查探一下情况……想来总有人能把江南的事情给我说明白的。
谢君向王度阡低头致意,面上的笑容却没有一点变化:倘若娘娘派人往江南去,那可一定要让他们住到臣家里……这是光宗耀祖的事,家父一定会非常高兴的。
王度阡心里恨到不行,脸上却仍带着笑,她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一定。
好不容易散了朝,王度阡回到凤鸣宫,终于止不住怒道:难道就找不到办法治他的罪?!方才上朝的时候,郑熙就站在王度阡身侧,将朝堂上的情况看得一清二楚。
他见王度阡怒火滔天,连忙说道:你莫要生气,明日我往东厂去一趟……看看他们可曾抓住他什么把柄。
王度阡听郑熙这般说,心中的怒火总算稍稍平息了一点。
不过她也知道,事情没有郑熙说得那么容易。
她叹道:你当我不知道?这半年来,东厂的探子几乎没事就围着谢君的府邸转……可拿回来的消息又有多少?东厂毕竟只能管管京中的事,谢君的老巢在江南,不往江南去一趟,怎么抓得住他?郑熙脱口而出:那我就替你去一趟江南。
他说得这么自然,好像这件事就应该他做,这倒是让王度阡的心里柔软起来,止不住向着他笑道:你到那里去做什么?就算是去了,人生地不熟,要么就被人打了闷棍,要么就被人骗得发懵。
郑熙笑道:听说江南世家都是巨富,我若是去了,他们见我是你身边亲近的太监,必定要拿钱出来贿赂我,到时候我将他们贿赂的金银珠宝攒起来……就可以给你造船了。
自从当初王度阡对郑熙说想要出海,最近几个月以来,两人常说这种笑话。
如今政局刚刚稳定,国库里虽然有钱,但若是要花,每一分都能找到用途,并没有余钱可以给郑熙和王度阡用来造船的。
至于小皇帝的私库,那就更别提,其中虽然有钱,却都没法拿来造船。
毕竟,要造几艘普通的商船容易,可是若要造足以承担大风大浪、又能装下足够多护卫、让一位太皇太后可以安全出航的宝船,那可就差得太远了。
故而两人虽然有这样的愿望,也只好在这里说说笑话。
不过,造船的事姑且不提,谢君的事,却不是完全没有办法可想。
就在王度阡发怒之后的第二天,有个游侠儿,骑着一匹枣红马进了城。
这人的相貌很俊,嘴里咬着一枝柳树稍儿,用舌头拨弄着,看起来就像是城中的顽劣少年。
京中常有人做这样的打扮往来,有城中的纨绔少年,也有从外地到镖局找活儿的江湖人,尤其现在春光正好,城中的一干少年,都喜欢呼朋引伴,到城外河边上玩耍,随时遣人进进出出,回家取东西。
像这样一个人进了城,并不会有人多加注意。
不过他却不是京中少年们的同伴,这人进了城之后,并不曾往其他地方去,而是径直到了东厂。
这本来是所有人都避之唯恐不及的地方,他却牵了马直接往里闯。
当然有人要拦住他,他被拦下的时候,只说了一句话:我要见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当然没那么容易见,况且她本来也不在这儿。
不过事情也是巧合,郑熙昨日同王度阡说了要来东厂看看,这会儿正在这里,坐着同小喜说话。
他听见外面吵闹,有隐约听见有人提起太皇太后,便和小喜一起出去,想要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恰巧见到这人在门口同守门的厂卫纠缠。
郑熙原本一直在为找不到谢君的把柄发愁,见到此人,难得地露出喜色:周云潮!你竟当真回来了!没错,这位年轻的游侠儿,正是周云潮。
周云潮曾在王度阡的寝宫之中见过郑熙的面,知道这太监与王度阡的关系格外密切,便对他说道:我要见太皇太后。
虽说郑熙见到周云潮觉得挺高兴,但他可不怎么喜欢让周云潮见王度阡。
这理由也很容易讲:第一,他曾试图刺杀过她,无论怎么看,都是个危险人物;第二,上次他进宫的时候,居然藏到了王度阡的床底下,这实在太不像话;第三,周云潮确实长得太俊俏了一点,凡是他这种长相的人想要见王度阡,郑熙总归是不怎么喜欢。
郑熙的眉头马上就皱起来:太皇太后,哪是你说见就见的。
周云潮倒也不着急,只是坦然说道:我有她想要的东西。
当初周云潮离开东厂之时,郑熙曾在王度阡那里看到了周云潮留下的信。
那时候他在信上说,自己留在东厂也没有用,要到江南去寻找谢君作恶的证据。
倘若寻到了,他便回来把证据交给王度阡,助她扳倒谢君;倘若他发现事实并非王度阡从前说过的那样……他仍要回来杀她。
这信写得倒显得挺凶,语气似乎显得很厉害。
不过无论是王度阡还是郑熙,都认为周云潮已经无意再来刺杀,只是想要向谢君报仇。
至于信里的最后半句……只不过是想要找回场子罢了。
如今周云潮到东厂里来找人,而不是直接摸进皇宫,显然意味着,他已经决定要来帮忙了。
此时王度阡正在为谢君的事烦恼,周云潮就突然出现,说是已经拿到了王度阡想要的东西,这不能不说是天赐的好运气。
虽然是在东厂里,郑熙还是止不住压低了嗓音:你真弄来了?周云潮点了点头,语气里还有点骄傲:为了不让人发觉,打草惊蛇,我连我兄长家都没去,直接就到这里来了。
郑熙向他一伸手:把你弄来的东西拿出来给我看看。
周云潮摇了摇头:不行,这东西,我要直接交到太皇太后手上。
若是换一个人,郑熙无论想什么办法,定要把他的东西弄到手不可。
不过眼前的人是周云潮,事情就没那么好办了。
要是单打独斗,东厂里只怕没一个人是他的对手,倘若一拥而上……不小心把周云潮带来的东西弄坏了,那代价可就显得太大了。
周云潮看他沉吟,不知他打的是什么主意,便张口说道:你若是不带我进去,我就自己去了。
这家伙可是个能在宫中随意进出的主儿,倘若真让他再自己摸进宫里去和王度阡见面……郑熙可受不了。
听到了这样的威胁,郑熙就算再不情愿,也只好叹了口气:行吧……你跟我来。
为了掩人耳目,郑熙给周云潮弄了一套厂卫的衣服,让他穿上,跟他一起进宫。
这时候,王度阡一如往日,在凤鸣宫的书房批阅下面送上来的奏章。
郑熙让周云潮等在门口,自己走进来,对王度阡笑道:今天,我给你带回一个人来。
周云潮走进来,王度阡抬头望去,看见是他,不免眼睛一亮:周云潮,你终于回来了。
周云潮见了她,并不跪拜,只是向她一笑:幸而不曾背誓。
周云潮相貌本就好看,此时他面带微笑,腰身挺得笔直,格外显得丰神俊朗。
尤其他说得这话,倒像是之前就与王度阡说好了什么似的。
郑熙瞧见他这样子,心中就像喝了一壶醋,止不住地发酸。
只是如今正是用得着此人的时候,就算他满怀醋意,也只好暂时忍住。
王度阡却没注意郑熙,只是站起身来看着周云潮,神情极为肃穆:如今江南你也已经去过了,如何,我当日对你说的话,可有假的吗?周云潮听她这样问,面色转为冷峻,摇了摇头:娘娘所言,半点不假,是我当初糊涂,误信奸人,险些酿成大祸……差点害了娘娘。
王度阡听他如此说,点一点头,道:既是如此,你可曾找到什么证据?周云潮从身上带着的包裹里拿出一本册子,口中说道:谢君纵容族人,偷逃赋税,逼迫良民卖身为奴……这里有数人的口供,亦有签字画押。
王度阡大喜过望,郑熙却抿着嘴唇,并不显得怎么高兴,冷冷地说道:倘若真想要扳倒谢君,这些实在还不够……差得太远了周云潮的包裹还没有空:这里还有……与他勾结的官员名录,以及一些书信,其中有一些,可以作为官员收受贿赂的证据。
王度阡看着周云潮源源不断从包裹里掏出的东西,止不住大惊:天哪,这才半年工夫,你上哪里弄来这些!周云潮笑道:这半年工夫,我几乎跑遍了江南各个衙门的后院……至于谢家,我进出了足有上百次,之前我曾跟东厂的厂卫们学了几手,还真排上了用场。
王度阡看向周云潮,连声称赞:好,好,好,有了这些东西,想要对付谢君,就不难了。
郑熙的脸上却没有笑意。
他看看周云潮,又向王度阡道:虽说是材料已经收集了不少……可是想要扳倒谢君,也得从长计议方可。
王度阡点点头,口中说道:这倒是真的,这么多材料,就算要整理,也得花许多工夫,况且这样的东西,又不能轻易交到别人手上……她一边说,一边又抬头去看周云潮:这些东西既然是你弄来的,不如就由你来帮忙,整理出一个次序来……说来你此次进京的事,十分机密,绝对不能让谢君知道,如此说……你不如就住在宫里。
王度阡只顾着说,却没发觉郑熙的脸色,变得越来越糟糕了。
周云潮倒是注意到了这一点,止不住露出一点微笑:这件事我也想过,若说为了机密,自然是住在宫里安全……郑熙见周云潮也这么说,脸色几乎要发黑了,他张张嘴,显然要说出点什么来。
周云潮似乎就是想要这样耍弄郑熙一下,他看郑熙张口,连忙又抢回了话头:……不过这次进京,我想要到谢君府上,想办法见他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