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熙说了这话, 迅速扭转过头去,不再往小喜那边看,似乎不愿承认自己竟然说出这样的话。
小喜这般不小心听了郑熙的心声, 也有点讪讪的, 不知该说什么好。
如今他虽然也有了官位,毕竟过去服侍郑熙惯了, 如今只觉得自己是听了不该听的话。
郑熙将此事撂开不提,又说道:谢君那边,继续让人盯着, 再有什么事,让人再报来。
小喜赶紧答应了一声是, 郑熙停了一停, 又道:派去那边盯着的人, 若能有机会接触到周云潮, 就接触一下, 看看他有什么需要的, 给他送过去,他那边有什么情报, 也及时叫人告诉我……要是周云潮真能刺死了谢君, 朝中的局势又要发生大变化, 这样的事,我要立即知道。
小喜连忙答道:您放心,这些事, 下午的时候就已经吩咐下去了,绝对没问题。
郑熙点点头, 小喜看郑熙已经没什么话要说, 便问道:天晚了, 爷今晚上……就先睡这儿?我把您原先住的的屋子腾出来。
从前郑熙夜里时常在东厂过夜,如今他虽然已经不再是厂督,但东厂毕竟是属于司礼监管辖之下,他在这儿睡一晚,按说也没什么不行。
不过郑熙犹豫片刻,还是说道:不了,我回宫里去。
小喜心知他是挂念着太皇太后,许是想回去见她,于是说道:爷,您……注意身子。
郑熙听小喜这话,止不住又笑:你跟我说这话,又是算什么?小喜嘿嘿地笑:爷总是睡得那般晚,总归是对身子不好。
郑熙向他摆摆手,又嘱咐一句:罢了,罢了……有什么事,及时让我知道,我去太皇太后那看一眼,就回宫中的住处去,若有事,就到那边去找我,莫要惊动太皇太后。
爷,知道了。
郑熙把该叮嘱的都和小喜说过一遍,就离开了东厂。
小喜这边见他走了,便立即派人,将郑熙叮嘱过的事吩咐下去,不表。
却说周云潮留在谢君府上客房里居住,到了晚饭时候,谢家的下人给他端来酒肉菜蔬,又有一大碗饭。
饭菜分量很足,烹调倒是略显简单,看起来是专门招待江湖人的规格。
周云潮倒也不挑剔,他正又累又饿,片刻就将饭菜吃得罄尽,只是因为想着夜里或许还要想办法在这里查看一下地形,故而并没有喝酒。
眼下身边并没有人,周云潮想了想,将酒壶里的酒倒出来喝了一口,剩下的都倾在花盆里,随即躺在床上,合上双目装醉。
过了一会儿,有人过来收走杯盘,倒也不曾说什么。
周云潮闭着眼睛,看似是吃饱了在休息,实际耳朵一直听着外头的动静。
这边的客房,是一溜三间,从外面看起来,装饰都差不多,显然都是给临时来住的江湖人准备的,周云潮被安排在中间那间屋。
他听出隔壁的两个房间,一间有人,一间无人。
至于那一间房里的人,究竟是同他一样的江湖人,还是特意被安排来盯梢的……周云潮就不清楚了。
要想弄清楚这个问题,最简单的办法当然还是直接走过去问问。
不过周云潮并不想要轻举妄动,让人起了疑心。
他也不着急,干脆先睡了一觉。
等他醒来时,已经是夜深人静。
隔壁已经没有动静,只有些均匀的呼吸声,想来已经睡着了。
周云潮放了点心,悄悄地走了出来。
他本想趁夜探一探地形,却没想到此时对面墙角暗处站着个人,正往他这头望。
周云潮一惊,正在考虑究竟是马上回去,还是装作睡不着,在院子里稍微闲逛。
却见那人往他这边走了过来。
周云潮装出不大高兴的样子,问:怎么回事?那人压低了声音,对他说道:我是东厂厂卫,上边下了令,让我前来襄助。
周云潮知道谢君府中肯定早就埋伏了东厂的人,不过这人贸然前来,又不曾拿出什么能证明身份的东西,周云潮还是不敢轻信,只伸一伸腰,问道:你说什么东厂,我怎么听不懂?那人却一笑:您懂或不懂,都不要紧,只我自己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就是了……就请您认一认我这张脸,无论您想要刀子匕首,还是想找个脱身的路线,都可以来寻我。
周云潮看他这样子,倒有几分信了。
他点一点头,只听那人又道:您今晚可是想要探探路径?要我说,您就不必忙了。
京中的地价寸土寸金,京官的府邸,再怎么也不敢大过紫禁城去。
这平章府前头您方才进来时已经见了,后头其实也没什么出奇,您去看了,万一让人发觉,反而不好。
我们这边的意思,是请您稍忍耐几日,待谢平章的罪名都整理清楚了,到时您一击制胜,上面再将他罪名一宣,事情也就彻底办完了。
周云潮看了他一眼:这是郑熙的意思?那人道:您别管是谁的意思,反正是上边的意思。
我就只是个办事的,您问得多了,我也不知道……除此之外,您还有什么话,要我带出去的吗?周云潮点一点头,低声道:谢君让我明日夜里到户部巡官张峦家里找件东西。
那人点点头,道:明白了,我这就把消息送出去。
周云潮转身回去,那人也隐没无踪。
当周云潮重又躺回到床上时,郑熙已是又到了凤鸣宫。
与当初的孝慈宫相比,凤鸣宫的路径着实近便不少,郑熙如往常一般,从暗门进了王度阡的寝宫。
此时已经很晚,郑熙料想王度阡应当已经睡着了。
他本想看一眼就走,不想王度阡听到声响,却开口唤了一声:郑熙。
郑熙听了呼唤,连忙答应:我在这儿。
他走到王度阡的床边,却见床上的帐子已是放下来,让人看不见她的面容,她从两边的帐子中间伸出手来,扯住他衣袍一角。
她的手指在月光的照耀之下,显得格外白皙。
郑熙心里一跳,开了口问:娘娘有什么事?帐子里的声音又想起来:也没什么事,不过唤你一声……去替我倒杯茶来。
手松开了,郑熙走到桌边,摸了摸茶壶:茶有些冷了,我出去让宫女弄些热的来。
不必了,她说,我正想喝一口冷的。
郑熙见壶里的茶水也还不算十分冷,就倒了一茶碗,递到帐子边上:娘娘,茶来了。
王度阡坐起来,拍了拍床边让他也坐,随后接过茶杯吃了一口茶,然后将茶碗举起来送到他唇边:你也来吃一口。
从过去就是这样了,她好像很喜欢这般,拿着些东西喂他吃,郑熙当然不能逆她的意,虽不甚渴,也呷了一口。
她却仍举着茶碗,让他不得不又呷一口,未及咽尽,她却将芳唇凑过来吻他,用舌头尝过他口中的余沥,笑一声:好甜。
亏得天黑,掩饰了郑熙的面红,他不免轻声说了一句:娘娘这般,像是戏文里的昏君。
王度阡低低声地笑:我是昏君,你便是狐媚祸主的妖妃。
她这样说了,又去摸他的脸。
她总是喜欢摸他的脸,好像在这黑暗之中,不这样做就没法弄清楚他是谁、长什么样子一样。
而他同样看不清她的样子,只能看到一点模糊的轮廓。
这样的夜会常常是这样,总会给人一种模糊的感觉,好像这里并非人间,而是,,他们在此处享受偷来的欢愉。
时不时的,她总要这样荒唐,不过每当见她这样,郑熙却觉得心里很安稳,好像得到了某种证明似的。
却听王度阡又道:紫珠嫁人的事……以后不许你提,她是我的丫鬟,就算要嫁谁,也只有我说了算。
她总是这样,把人弄得迷乱,又说起了别的话。
郑熙低下头:谨遵娘娘钧旨。
他说得这样正式,又惹得王度阡笑起来:我知你是嫉妒起周云潮来了……说到底,他本来无需你这般在意。
郑熙听她提起,犹豫了片刻,还是说道:周云潮是江湖人,常年在外行走的,娘娘若是想要找一个人,江海寄余生……这些,他可比我强多了。
王度阡托着他的脸,在他耳边轻声诉说:你说这话,是本末倒置了……我固然想要出宫,只是出宫本身,实际上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和谁一起走。
听了这话,郑熙心里只觉安定下来,这会儿他明知道他应当回到住处去等东厂那边传回来的消息,还是止不住问:娘娘今晚要我留下吗?王度阡知道他近来又欠缺了许多睡眠,便说道:回去睡吧,我也乏了。
郑熙站起身,在她额上印下一吻:那……我走了。
他静悄悄出去,仔细地将暗门重新上了锁,回他自己的住处去了。
在王度阡那里不觉得,郑熙回到住处,才觉出自己已经是极为困乏,小太监们迎上来要服侍他洗脸,他也摆了摆手将他们赶走,直接和衣睡倒。
他睡下的时间已经不早,不过两个时辰,天就蒙蒙亮了,宫门一开,外头东厂那边马上给他递了消息过来。
说是周云潮已经在谢君府上住下,谢君命他到户部巡官张峦那里,窃取一样东西。
郑熙收到消息立即起身,挽上头发就马不停蹄地赶往王度阡处,将新获知的消息报给王度阡知道。
王度阡向来有些过目不忘的能耐,凡是过了她眼睛的事,没有她不记得的。
听说了张峦的名字,她一挑眉:张峦?那不正是此前户部派往江南地方,丈量土地清点人口的巡官?我记得,报上来的账目上,写了他的名字。
郑熙点头道:娘娘好记性,正是此人。
此人官位虽然低,却恰好处在当下这个位置上……他到江南那边,恐怕也没少享受谢家给的好处。
想来他手里或许有谢家的把柄,谢君有些不放心。
王度阡哼了一声:我早知道这里面有不对劲的地方,谢家在这里头弄鬼,户部里也难说就有多干净。
郑熙笑道:管是谢家还是户部,不过糊弄您一个人罢了……只不过水至清则无鱼,若是当真把这些事全都一桩桩一件件理顺了,您这朝中,也就剩不下几个人了。
王度阡叹了一声,摇摇头:正是这些事让人觉得烦……朝堂上一个个人模狗样,背地里还不知都干过什么事,好在如今又是科举在即。
倒是可以补充些新人,让朝中的气氛清朗些许。
她叹过之后,想了想,又道:昨日周云潮拿来的那些东西,还放在我这儿没有动,过会儿你走时,把它拿到皇帝那儿去,让他去整理。
此事太过机密,交给旁人,我实在有些不放心……倒是应该给皇帝看,也让他明白明白世事艰难。
王度阡这般说过,给了紫珠一个眼色,紫珠就过去把那些东西拿过来,交到郑熙手里。
郑熙看了看手里的东西,笑道:若是将这些一股脑全交给皇上,只怕他一时间摸不着头绪,反而误了事。
要我说,不如将周云清唤来,命他协助皇上,理清此案——他执掌御史台,要弹劾谢君本就是他的分内事,况周云潮又是他弟弟,将这件事交给他,岂不是正好?王度阡沉思片刻,点头道:你说的很是,不过我看周云清这个人,许多时候还是显得有点糊涂,不及谢君缜密,若是不小心些,让他遭了算计,只怕要前功尽弃……你将他叫进宫来,就让他住在这里,事情全办完之前,不要叫他回去。
王度阡吩咐完了,郑熙答应一声是,就拿着这些东西去往御书房。
他刚走没多久,紫珠就进来,向王度阡禀报:娘娘,王丞相求见。
如今王度阡执掌大权,能见到王举的机会,着实比从前多了不少。
不过最近一段时间以来,王举似乎有其他事要忙,一直不曾特意过来找她。
这日王度阡听说是她爹爹来了,赶紧站起身来:快去请我爹爹进来。
紫珠出去,没过多一会儿,就把王举带了进来。
王度阡赶忙请他坐:爹爹今日突然到此,可是有什么事吗?王举点一点头:今日我过来,是为了要找你说前日朝堂上之事。
朝堂?王度阡稍一回想,就想起前日在朝堂上,她为着江南人口土地数目之事,差点和谢君在朝堂上就吵起来。
那一日,她爹爹告了假不曾来,她对江南方面的事所知不多,那时候面对着谢君竟无话可说,朝中又无人相帮,简直要气死人了。
她抬起头来问:那件事,爹爹也知道了?王举点一点头,微笑道:璟谦昨日曾与我说来……他倒是有心要帮你,只是他对江南那边的事,也是一知半解,况他人微言轻,就算是出言相帮,也没什么用处就是了。
王度阡也笑了一声,道:倒是难为他了……好在此事如今已经有了解法,爹爹倒也不必过于为我担忧。
王举听到她这般说,反而有点更担心了些,不免开口问道:哦?此事你预备如何解?王度阡笑道:说来巧合,前日我刚在朝堂上动了怒,昨日就有人来寻我,交给我一包东西。
如今我已经拿到不少以谢家为首的世家为祸一方的证据,只需稍加整理,便可以置他于死地……我刚才叫郑熙把这些东西送去给皇帝,又叫御史台的周云清相帮,待他两个整理出所有的罪证,管教那谢君再翻不了身。
王举听她这般说,不觉凝神看她,叹道:我总还当你是当初家里那个小丫头,一时未留神,你竟已经能做这么多事了。
王度阡也只有在王举面前,才会像个孩子:您想不到的事,还多着呢!王举仍是笑,口中却说道:你找到的证据若是只能指向谢家,却不一定能牵涉到谢君身上。
我跟他斗了一辈子,深知这个人一向巧言善辩,长袖善舞,到时候他将这些事全推在别人头上,再找来一群人帮腔……我看你也不一定能把他怎么样。
王度阡看向王举,表情坚毅:如今他府中,还有我安排的一个刺客,到时他身首异处,我们再将他的罪名公之于众……总之绝对不会有问题。
王举有点意外地看着她,却是带了点赞许的表情:你能计划得这么完全,倒是有点出乎我的预料……只是,你要这般对付谢君,可曾想过,他倒台之后,江南会出什么事?王度阡听王举这样问,倒是迷惘了一瞬。
如今她掌权已有半年多,对通常的事务早已格外纯熟,朝堂上常见的派系倾轧也已经看惯,不过要说到京城以外的事……她虽然也可说上两句,总归没那么清晰明了。
只听王举说道:江南一代,向来是以谢家为首世家的地盘,当年谢家率江南众世家投降高祖,因而保住了祖产,高祖对江南世家格外优待,时至今日,当地的官员仍然都是江南世家出身。
如今,世家在朝中的势力远不如前了,不过要说到江南一地,还实实在在是他们的地盘。
谢君一死,江南几处州府,都难免要引发骚动。
王举的话让王度阡止不住一惊:爹爹的意思是……王举的神情极为严肃:江南几处州府各有府兵,倘若江南世家以此为由作乱……事情可就麻烦了。
王度阡可完全没想到这个,急急地问:那可怎么办?王举道:我虽不知你的计划,江南之事,在我心中也已经存了许久了……要动江南世家,除非提前调动大军,驻扎江南,让当地的州府与世家都不敢轻举妄动,方可。
王度阡想了想:若要调遣大军到江南……恐怕只有找镇南侯才来得及。
王举点了点头:正是如此,现下的问题是……事情这样紧急,你往哪里去找一个足够妥当的人,可以去给镇南侯送虎符的?王度阡抬起头看向王举,王举的眼神显得有些凝重,似乎在对她说,世间的事就是这样不容易。
王度阡低头默想,咬了咬嘴唇:我自有办法。
王度阡和王举说着这些的时候,郑熙已经在御书房,将这些事情的前因后果,全都对小皇帝交代妥当。
小皇帝长大了些,近半年来,也算是收了点玩心,显得稳重许多。
不过他到底当皇帝的时日还短,还未曾经历过什么事,如今听见郑熙说这一次要将谢君的罪状整理出来,不免大感兴趣。
虽然没有直接表现出兴奋,眼睛却亮起来,显出格外稳重的模样:我这御书房最为严密,你回去告诉太皇太后,此事交给朕,让她一定放心。
小皇帝这模样看起来倒是挺让人放心,郑熙答应一声,就准备再去找周云清。
按说他本已经坐到了这位置,实在不该再干这跑腿的活儿。
只是事涉隐秘,又很复杂,若是交给别人,容易解释不清,郑熙斟酌了半天,到底还是决定自己去了。
周云清这边,倒是很顺利的。
郑熙奉得是太皇太后的旨意,其中又夹着周云潮的事,周云清当然不会说什么。
郑熙用宫里的马车把周云清送进了宫,自己却没有上车。
他跑了这一大圈下来,此时快到中午。
他昨晚睡得太少,此时便有些昏昏沉沉的。
可他挂念着外头的事,嫌回宫麻烦,干脆到东厂去等消息。
心里想着就算是一时之间没有什么消息,他倒也可以在那边顺便打个盹儿。
事情就是这么巧。
郑熙到了东厂,才刚刚坐下不久,就有个厂卫进来报告:谢平章叫人递了帖子进来,问郑掌印在不在。
作者有话说:一会儿还有一章。
稍微在这里提一句谢君的称呼。
刚开始写这个人物的时候,我没想好应该给他安一个什么职位。
后面想来想去决定要让他当平章政事。
所以一般对他的称呼应当是谢平章在很多朝代平章政事其实就相当于宰相,但在本书的设定中,他的位置比王举稍低。
总而言之是架空世界啦大家不要计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