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熙本来已经困得不堪, 听了这一声,一下子清醒过来:他怎么来了?这里当然不会有人回答他,郑熙向那厂卫吩咐道:把帖子拿来我看。
厂卫将帖子递了过去, 郑熙翻了翻, 很失望地看见,谢君的拜帖上没写什么内容, 不过是些一般准备好的套话。
显然,谢君并不想要在正式见面之前,就透露自己的目的。
在这种节骨眼上, 郑熙着实不想见他。
待要不见他,却又觉得不妥当……没奈何, 郑熙也只得吩咐:请他进来。
很快, 谢君就走了进来。
郑熙起身相迎, 拱手笑道:谢平章到此, 着实让东厂蓬荜生辉, 只是谢平章一向与我们这东厂没什么往来, 如今怎么突然特意下了帖子过来?谢君亦拱手,脸上笑容可掬:老夫近来有一愁事, 实在不知该找谁去说, 好在东缉事厂离在下住处不远, 郑掌印又是太皇太后的近人,思前想后,觉得还是到这里来, 最为妥当。
今日恰好郑掌印在……可见我选的时机,很是恰当。
郑熙实在有些猜不出, 他葫芦里究竟卖得什么药, 只好说道:谢平章有什么事, 不妨直说。
谢君抬起眼睛看他,压低了声音道:现如今……去年谋刺太皇太后的刺客,就住在在下府上。
郑熙听他这般说,止不住身上一凛。
这老贼,到底在打什么主意?说起来,当初王度阡遇刺的详情,始终未曾对宫外公布过,只说那人是东平王找的刺客,后来虽然捉住,未及审问,就让他跑了。
当初周云潮走后,京中也曾绘影图形,通缉过他一阵。
后来天长日久,宫中不提起,也就没人再提这事。
如今周云潮去了谢君府上,谢君一边好好接待,一边却又将此事告诉郑熙……他到底是想干什么?郑熙装作对一切全不知情的模样,讶异道:那刺客不是东平王的人,现下如何会在谢平章府上?谢平章可要慎重些,倘若和这些事挂上关系,就算您是平章政事,也得惹上一身腥。
谢君笑道:这事说来话可长了,前几年我回乡之时,路上碰巧救了个人,我原本只道他是个寻常的江湖人,谁想他竟是东平王府上的暗卫……有了这层关系,昨日此人再次来到京城,无处安身,便投到了老夫府上……老夫见了他,想他必定又要有所图谋,心里担忧太皇太后,生怕他对太皇太后不利,故而也就不避嫌疑,特别来向东厂举报。
郑熙喝了口茶,笑道:此事倒是多亏了谢平章,只是谢平章如何得知,你府上那人,正是去岁进宫的刺客?只怕找错了人,不说立功,反倒要格外生出许多事来。
谢君摇头道:决计没错,去年那刺客进宫之前,还曾到老夫府上来过,说是要报答我的恩情……只是我那时不曾理他罢了。
后来我见了京中贴的图画,才知他便是行刺太皇太后的刺客,如今他再来,我岂有轻易放过他之理?谢君义正辞严,看起来颇具正气。
郑熙见了,不免在心中赞叹起来。
郑熙在宫中多年,也算是个说谎的能手,积年的骗子,如今和这谢君一比,着实显得差太远了。
这个谢君编起谎来,真是流畅自然,全无半点瑕疵,倘若不是郑熙对诸般情况早有所知,说不得便要信了他。
按说像这样的事,郑熙应当要先去和王度阡商量商量的。
不过此时若要再去通报王度阡,显然来不及……郑熙也就只得自己拿主意。
他想了想,问道:此人现在何处?谢君道:就在我府上客房之中。
郑熙皱着眉,摇了摇头:若是现在让厂卫过去拿人,倒是容易;只是那刺客手段颇高,闹腾起来,难免要将您府上弄得乱七八糟……况东厂的厂卫出入您家,搅扰了周围邻舍,未免也有些不妥当……再者说,万一没能捉到,倒叫他恨上了您……那可就麻烦了。
谢君笑道:郑掌印倒是很为老夫着想……您要在别处拿他,倒也容易——老夫昨日曾同他说,请他今晚出门,帮老夫一点小忙……就请郑掌印今晚带了人,埋伏在必经路上,必定能将他拿住。
看来,这些事,他是早就想好了。
郑熙笑着摇头:谢平章说必定能拿住他,未免有些太瞧得起东厂的厂卫,当日宫内的侍卫们一起追捕,这才将他拿住,我在东厂多年,手下这几个厂卫的能耐,也算一清二楚,让他们打听点消息还凑合,若是让他们拿刺客,可是太过高看他们了,只是像这样的事……若要动用禁军……似乎又有些小题大做,若是闹得太大了,惊动了太皇太后圣驾,让她觉得东厂的厂卫太过无能……那我可就要有麻烦了。
谢君笑道:要怎么拿他,这是郑掌印之事,老夫不过只是来给掌印透露个信息,您若拿不住……太皇太后明察秋毫,总归怪不到我头上。
郑熙笑道:我若当真拿不住,还请谢平章将此事吞在肚里,再莫说出来,只当那刺客从来没来过,不然的话,太皇太后责怪起来,我实在吃不消。
郑熙说出这样的话来,倒是很合谢君的心意。
他专门到东厂来找郑熙,而不是去宫里找,正是为了避免王度阡得知此事。
在他看来,不管郑熙与太皇太后再怎么亲密,两人之间,毕竟是有着上下的分别。
既然是有上下的分别,那么郑熙就必然不可能将所有事都告诉王度阡知道。
而他谢君,多年以来最擅长的,就是在螺蛳壳里做道场,看准了人与人之间沟通上的这一点缝隙,他便能做出文章来。
此时他向着郑熙一笑:郑掌印若是能解决此人,也算是给老夫解决了一个大麻烦……老夫今日过来,除了同掌印商量此事以外,也为掌印带来件礼物。
谢君说着,取出个小木匣,往郑熙手边上一推:无论是厂卫也好,禁军也罢,想来夜里出动,总要多费几番周折……这一点意思,就当做是给掌印的辛苦钱。
郑熙大致猜到木匣里是什么样的东西,便伸手将盒子拉过来,脸上却露出有点为难的神情:这本是我的事,怎么好意思让谢平章破费……谢君将盒子一推,脸上的表情十分严肃:您若是不收,便是疑心我了。
郑熙笑着摇头:谢平章是国之柱石,我怎么敢!他一边这样说,一边不动声色地将那木匣收起来,想了想,又问:谢平章这般破费,是想要……谢君看着他:那刺客委实危险,倘若让他活在世上,对娘娘的性命是莫大的威胁。
郑熙点点头:我明白了……不过,那刺客手上工夫确实厉害,倘若让他跑了,这东西……他说着,便又要把木匣放回来,谢君按住他手,道:此事只求郑掌印尽力,成与不成的……倒无所谓。
郑熙笑道:您这样说,我可就不明白了。
不过我到底只是个办事的,明不明白的……倒也不打紧。
谢君笑道:郑掌印是聪明人,不需我多说的。
这场谈话说到这里,便也没什么可继续聊的。
谢君了站起来,郑熙也起身,将他送到了东厂门口,直到看着他出门,这才转头回来。
他回到方才两人谈话的地方坐下,合上双目,汗珠一滴滴从头上淌下来。
刚刚他与谢君谈话之时,小喜去了别处,未敢留在原地听着。
此时见谢君已走,就赶忙过来看他。
他看见郑熙这模样,不免有些惊慌失措:爷!您这到底是怎么啦?我去给您找个太医来?郑熙摇摇头:不必,你去给我倒杯茶来就好。
小喜赶紧去倒茶,郑熙喝了几口,面色显得稍微缓和了一些。
这时他对小喜说:你把这匣子打开看看。
小喜依言打开,见到里面的东西,不免惊叹一声:好一对羊脂玉!这般的成色,难为他哪里寻来!郑熙睁开眼睛,往那匣子里瞥了一眼。
匣子里装着的,是一对羊脂白玉雕刻的观音坠子。
不怪小喜惊叹,郑熙在宫中待了这么多年,像是这般成色的羊脂白玉,也不曾见过几次,这两枚坠子用料绝佳,刻工又精美,郑熙看着,倒是觉得有些喜欢。
他将玉坠拿起来,只见下面垫着的,却也不是普通的纸,而是京中宝发银号所出的五百两一张的银票。
银票共有十张,这数目不算很多,与这两枚玉坠相比,着实差得远了。
这些钱,显然是要他分给今晚办事的厂卫的。
郑熙却也不贪这个钱,直接将这几张银票给了小喜:你把这钱拿去,给东厂的弟兄们分分,不必说是谁给的……选几个精明能干的弟兄,今晚上跟我出去一趟。
小喜听了,也不多问,只答应一声:是。
小喜拿着钱出去了,留下郑熙独自一个坐在这儿,拿手指头敲着茶几,掂量着方才谢君所说的那些话。
按谢君的意思,大概是希望郑熙今晚上能带着东厂的人,当场诛杀周云潮。
这件事倒是很容易理解,周云潮当初去谋刺王度阡,本来就是受了谢君的指使,谢君想要杀他灭口,也算正常。
或许谢君不想要自己沾手,也或许是因为周云潮的功夫太高,此时谢君身边,没有能胜过他的人……总之,把这件事交给东厂,对谢君来说,也算是个能把自己从这件事里摘出去的好办法。
不过……这件事就只是这么简单吗?郑熙想起周云潮之前从谢君府邸之中传出来的话。
倘若谢君是当真想要张峦家里的那件东西,他又为何要这么着急地让郑熙带人去杀周云潮?倘若他不想要,为什么不选一件别的事让周云潮做呢?他究竟是在赌,还是在试探?郑熙在这里,将所知的这几件事颠过来掉过去地想,总归没个了局。
这谢君的心思,真是比谁都难猜。
却说周云潮待在谢君府上,更是对谢君打的算盘一无所知。
他早先定好了晚上才往那张峦家里去,白日里就显得有些无所事事。
谢君府上的下人倒是伺候得殷勤,早饭午饭都按时送来,有酒有肉,倒是格外丰盛。
周云潮吃得饱了,又没事做,心里总觉有些不稳当。
若说谢君这么容易就信了他,未免太过顺利了。
周云潮总觉这里头只怕还有些别的事,总归有些不安。
他虽然胆大,毕竟是只身在虎穴之中,手中又无防身的东西,不管怎么讲,都觉得心里没底。
他在院子里晃了一阵,又打了两套拳,算是活动活动身子,到后来实在耐不住,在府中寻了个仆从,问:谢使君何在?那人向他一躬身:主人出去了,并未说何时回来。
周云潮心里有些烦乱,再也待不下去,干脆直接往外走。
他本来还担心会有人拦他,不过似乎并没人下过这样的令。
他出去之后,未敢往东厂那边走,而是按照谢君此前同他说过的地址,去那张峦家附近转了一圈。
京中的地价很高,张峦只是个小官,所住的房子与平民百姓的并没多少区别,只是看上去稍宽敞些罢了。
像这样的房子,无论要在里面找什么,都很容易。
唯一让人担心的,就是这地方实在太小,里面若是多出一个人,实在是太容易被主人发觉了。
周云潮在那附近逛了几圈,看得差不多,便往回走。
待他走到回到谢君府门前时,恰看见谢君从外面回来。
谢君见了他,显露出一副挺高兴的样子:你去了哪里?周云潮道:往那张峦家附近转了转。
谢君拍了拍他的肩膀:可曾去见见兄长?周云潮摇了摇头:我所做的这些事,只怕要连累他……还是不去看他为好。
谢君笑起来,模样显得极为慈爱,对周云潮嘘寒问暖,关怀备至,周云潮见他这样,也只得勉强笑笑,心中有些后悔——倘若他昨天并不进他府门里来,只是拿着匕首等在外面,看他出门便上前动手……这一切是不是会简单得多?作者有话说:明天继续万字!时间大概和今天差不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