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周云潮愿意也好, 后悔也罢,如今他已是陷于此中,确无转圜的余地。
那谢君同他絮絮地说些闲话, 显出一副格外慈善温和的模样, 看起来不像是一位身居高位的平章政事,简直像是某位长辈, 在与自家的子侄小辈谈心。
他和周云潮谈起周云清,称他是年轻一辈里难得的人才,将来必将成为国之柱石, 在朝堂之中,熠熠生辉。
周云潮本来是很喜欢听人称赞他兄长的, 只是这话从谢君口中说出来, 总让人觉得有些难以说明的意思。
若是从前的周云潮, 见了谢君这般模样, 或许会被他迷惑。
然而此时他早已看清谢君的面具之下是怎样一副嘴脸, 只觉这人为了拉拢自己说出的这些话……简直让人恶心。
他毕竟年纪轻, 心里不耐烦,脸上也就显露出来。
他知道自己没法再这样跟谢君虚与委蛇, 干脆站了起来:时间已经不早, 我去了。
他虽然表现出这样的态度, 谢君却也没有显得不快,仍是不慌不忙,面带微笑, 张口叫住了他:慢着。
周云潮扭过头来看向谢君,要听听他还有什么话要说, 只听谢君对他说道:我已经打听过了, 今日夜里, 户部的几个巡官相约了要一起饮酒,张峦也在其中。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他应该会喝得太醉,以至于不得不在同僚家里过夜……今晚他家中无人,你也不必另找机会,就选在今天晚上下手吧。
周云潮顿了一顿,勉强挤出一点笑容:好,我知道了。
周云潮出发的时候,东厂这边,一切也已经都布置妥当。
东厂的几个精锐的厂卫都已经隐蔽在了张峦家周围,选好固定的位置,准备着听到号令就动手。
郑熙此时已经脱去了官服,换了衣服,准备与厂卫们同去。
这件事事关重大,他必须亲自前往,以便随时掌握一切动向,根据情况的变化……或者说他心情的变化,决定究竟要发出什么样的指令。
事情发展到这里,实在已经很难讲,这究竟是谁的局。
又或者,这其实只是一场戏,只不过,这场戏到底是在演给谁看,究竟谁才是那个看戏的观众……实在也是有点让人说不明白。
小喜看着郑熙,小心翼翼地问:爷,这件事……要不要叫人进宫知会太皇太后一声?郑熙犹豫了片刻,还是说道:不用了,一是时间来不及……再者,就算让她知道了,也不过是多一个人悬心。
这两个理由都很得当,但实际上,还有第三个理由,郑熙没有说出口。
倘若王度阡知道了他们此次的行动,一定会让他不要轻举妄动,以保护周云潮为优先。
在王度阡看来,周云潮是周云清的弟弟,又是她如今要扳倒谢君的关键人物,与这些相比,周云潮曾经试图刺杀她这件事……反而是最不重要的。
从某些角度来看,王度阡处理问题的方式几乎与郑熙如出一辙——只要能将想办的事情办成,就算是性命也可以用来当做是赌注。
故而,只要如今周云潮能帮她把谢君的事情处理好,王度阡并不介意赦免了他。
像他们这样在宫中住得久了的人,往往不够在意自己的性命,办起事来,常常会有这样的倾向。
只是,经过了上次的事之后,郑熙却再不敢将王度阡置于那么危险的位置上了。
在他看来,周云潮这个人肆意妄为,非常难以控制,是个格外危险的人物,让他自由地东游西逛……无论对谁都是一种威胁。
虽说周云潮的兄长就在朝中,这件事或许可以让他稍微收敛一点。
不过从上次周云潮进宫行刺的情况来看,他的那位兄长,在这方面只怕起不到多少作用。
除此以外,昨日他出宫之前对郑熙说的那些话,多少也要让郑熙感到是一种威胁。
倘若一切都能按照郑熙的想法进行,郑熙很想要等到周云潮刺杀谢君成功之后,再带人将他杀死……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这都是最稳妥的方案。
这样的话要是只说一说,当然很简单,可惜事情进行的过程之中,总要有各种掣肘的地方。
比方说,如果他当真在事情结束之后杀了周云潮,王度阡肯定是要对他生气的。
不过,如果是在今晚,周云潮死于敌我不清的混乱之中,似乎就合理许多,他的罪责,也显得没那么大了。
这个想法,或多或少总在郑熙的脑中盘旋,引诱他做出这样的决定。
郑熙不清楚谢君对他们的计划究竟知道多少,不过他所提出的,让郑熙今晚趁夜杀掉周云潮的这个方案,本身倒是很合郑熙的意。
但周云潮要是死了,再想解决谢君……也就更麻烦了。
无论要怎样,如今,一切的主动权都握在郑熙的手上。
王度阡、谢君、周云潮……与这件事相关的所有人,此刻都不能再对事情的发展产生什么新的影响。
事情究竟要往哪个方向走,如今全在郑熙的一念之间。
可是在这件事情上,郑熙却始终未能下定决心。
倘若杀了周云潮,总归不好对王度阡解释,谢君之事也要陷入僵局,但若是不杀他……郑熙担心以后可能都不会有这样的机会。
郑熙在周云潮和谢君之间权衡许久,心中的天平不断左右摇摆,完全不知道自己应当做出怎样的选择。
……却说周云潮离了谢君府上,等他再走到张峦家附近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谢君告诉他的情报相当准确,正如谢君所言,张峦家中并没有点什么灯烛,显然今夜确实没人在家。
看来,户部之中,也有谢君的人。
好在这方面的问题并不是周云潮需要考虑的,他知道这里此时没人,就很轻易地潜了进去。
正如他之前观察到的——张峦的家里非常狭窄,只有一间卧室和半间书房。
书房里也没有几本书,只有平常誊写公文要用的一张桌案。
整座房子里根本就没什么能藏东西的地方。
周云潮在里面停留了一刻钟,没花多少力气就找到了谢君向他描述过的东西。
周云潮这辈子还从来没干过这么简单的事。
或许也正是因为太过简单,反而让周云潮觉得有点不安。
他这半年多来,在江南各处游走,听说了不少与谢君有关的事。
这个人不仅和许多官员有往来,在禁军和宫廷侍卫之中,人缘也不差。
至于曾经投到他门下的江湖人……更是要多少有多少。
像是这么简单的事,谢君明明可以找个身手普通的人去做……为何非要找他呢?事实上,自从周云潮昨天踏进谢君的家门之后,这种不安的感觉就始终缠绕着他。
说来他身为江湖人,本来不该如此胆小,只是他本能地意识到,这一次的事件,确实比过去任何一次都来得危险。
他怀着这种惴惴的心情,走出了张峦家的门,往左右两边张望了一下。
这是周云潮多年来养成的一种习惯,到了新的环境,注意观察一下四周,就可以及时掌握地形,注意到是否有人跟踪。
如今天已经晚了,按说这时间,应当不会有人在外走动,周围也不应当看见人影……可就在周云潮观察的时候,却见旁边的墙脚突然闪过一个人,直直地往他的方向走过来。
周云潮全身的肌肉都紧绷起来,他攥紧出门前带上的匕首,向那边望去,想看看走过来的究竟是什么人。
天虽然已经黑了,却有月光。
周云潮借着月光,看见对面人的脸,稍稍松了口气:郑公公?郑熙打心眼里讨厌周云潮这么叫他,但他还是向他走过来,点了点头。
周云潮昨夜曾让东厂的人往回传过信息,故而对郑熙此时出现在这里并不感到太吃惊:郑公公是收到了我昨晚让人递回去的消息,今天才到这儿来的?郑熙似乎稍稍愣了一下,然后才点点头:对,昨晚同你说话的,确实是我们的人。
这似乎让周云潮稍稍放心了一点,不过他看着郑熙,总觉得这太监今天的模样……显得有点古怪。
周云潮本来就没那么相信郑熙,对他还是带着点提防。
不过他也知道,太皇太后最信赖的就是眼前这个太监,如果他想要再给太皇太后递点什么消息,除了通过这个太监以外,倒也没别的办法。
郑熙对他说道:你送来的那些东西,太皇太后嘱咐我交给皇上处理,你的兄长也已经被接到宫里,协助皇上处理那些材料……你可以不必担心他的安危。
就算周云潮不喜欢郑熙,听到这些也让他稍稍放了点心:多谢郑公公了。
郑熙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点点头,向他伸出手:谢君让你来拿的东西究竟是什么?给我看看。
周云潮犹豫了一瞬,还是将他从户部巡官家里拿到的那本册子取出来交到了郑熙的手里。
郑熙拿出火折子,借着火折子的光亮,草草地翻了两眼。
周云潮来拿的这东西果然就像是他与王度阡所猜测的,是记录着江南土地人口的账册。
考虑到谢君对此物如此重视……只怕这一本账上,记录的就是江南土地人口的真实数据。
或许那个巡官当初到江南巡查时,收了谢家的好处,故而将那一本伪造的账册交上去。
但他又想要留一手,这才将这本真实的账册留在家里。
这件事不知怎么被谢君知道,这才让周云潮过来把这本账册拿走。
手里拿着这件东西,郑熙止不住犹豫起来。
若是有了这件东西,要给谢君定罪,摧垮整个谢家,就会变得容易许多。
但是……倘若他此时将此物拿走,谢君马上就会明白,王度阡已经准备要对他动手。
这样,不仅会让谢君开始提防,原本的布置大概也要前功尽弃了。
况且……这到底是不是谢君做下的一个局?郑熙忍不住又看了周云潮一眼。
如果他今日死在这里,他手上拿的账册究竟被弄到哪里去……大概不会有人再追究吧?倘若换成从前的郑熙,此时恐怕不会犹豫。
他只要一声令下,周围埋伏着的厂卫就会马上现身,就算周云潮的功夫好手段高,也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郑熙向来惯于走这样的险棋,也并不介意要多背负一条人命。
但是此时,他心里想着王度阡,想着谢君恐怕并不是那么好对付的对手,想着在此之后可能发生的重重危险……最终还是没有下这样的命令。
就这么一转念,郑熙到底还是将那册子交还给了周云潮:此物虽然有用,但若是让我拿走,你在谢君面前,到底不好交代,要我说,你还将此物带回去,交给谢君……我却要看看,他究竟打得什么算盘。
周云潮借着月光,看见郑熙的表情变了好几次,一点也不知道,自己今日已经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
他将账册收进了怀里,向着郑熙一拱手:若有新的讯息,我会想办法通过你们东厂的人把消息传过去。
郑熙点了点头。
周云潮不想和郑熙在一起待得太久,他转过身准备要走。
就在这时,他听见了剑出鞘的声音。
周云潮早就防着这一手,迅速回转过身,用手中的匕首相格,只是他毕竟要回头,匕首又太短,对上长剑不太合适,郑熙的动作比他想象之中快,到底还是划伤了周云潮的胳膊。
周云潮的手段到底比郑熙高出许多,虽然有这许多不利,他还是很快就用匕首架住了郑熙的脖子:我以为郑公公与我,现在本该是站在同一边的。
郑熙脖子上架着一把匕首,却显得很冷静:别太介意,这是上次在宫中,你刺伤我的回报。
周云潮完全无法理解郑熙在说什么,他看郑熙的表情,简直像在看一个疯子,郑熙却笑了笑,向他说道:今天中午的时候,谢君曾到东厂来,叫我在此处设下埋伏等你,你若是一点伤都不带就回去……难免让人起疑。
周云潮半信半疑地看着他,手里的匕首并没放下:谢君既然叫我到这里取东西,为什么又要叫你来拿我?郑熙坦然道:谢君到底在打什么主意,我也只能猜出一两分……待你回去之后,大可以以此来质问他——这是你们俩之间的事,现下这附近我布置了十多人,我只要叫一声,他们就会一起过来,我建议你先放开我。
周云潮看出郑熙说的是真话,也知道他没有能力再伤他一次,也就松开了手:我知道了。
郑熙在周云潮手臂上划的伤口,其实并不算很深。
周云潮没再理他,只是撕下了自己的衣袖,将伤口胡乱缠好,大踏步地往回走。
郑熙站在原地目送他离去,自己也不知道做出的这种选择,究竟是对是错。
不过……他下次可不想再在周云潮面前耍剑了。
郑熙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发现上面被周云潮的匕首硌出了一道刀痕,幸而并未出血。
他转头向埋伏着的厂卫们呼唤了一声:回去了。
厂卫们纷纷解除了埋伏,而周云潮阴沉着脸,回到了谢君府上。
谢君出来迎他,眼神在周云潮受了伤的手臂上停留了一会儿,并不显得怎么意外,然后抬起头,看向周云潮的眼睛:那本册子……你拿回来了吗?周云潮呀那只没受伤的手将他从户部巡官家里搜出来的册子拿出来递给谢君,谢君打开那本册子,随手翻了两页,随即一笑,转头将那册子丢进了火盆里。
周云潮看着那本册子的纸页在火里翻腾,转过头来问谢君:东厂的人怎么知道我在那里?这是个质问的语气,谢君听他这样问,抬起头来看着他,并不讳言:是我告诉他们的。
周云潮发出一声冷笑:所以,你先是叫我去偷这册子,然后再叫东厂的人过去杀我?谢君点一点头:没错。
周云潮没想到他竟承认得这样痛快,简直是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谢君转身坐下,端起旁边放着的茶碗,喝了一口茶,慢悠悠地说:因为这原本就只是一场测验。
测验?谢君点了点头:倘若你就这么被东厂的人杀了,说明你能力不足,若是如此,死了也没什么可惜;倘若你活着回来,却未能将这东西带回来给我,说明你已经和我的敌人相互勾结;只有你好端端把这东西拿回来,我才敢当真信你。
周云潮皱着眉头:倘若我当真被东厂的人杀了,这东西岂不是要落到东厂的人手里?谢君又笑起来,语气显得格外轻松:不过是本册子罢了,没什么大不了——这东西原本就是我让人放在那里的,他们就算是拿回去,也没什么用。
谢君的笑容非常温和,可在周云潮看来,其中实在含着不少讽刺的味道。
周云潮觉得自己是被耍弄了。
虽然他如今到这里来的最终目的,本来就是为了要找个合适的机会杀谢君,但当他发现自己竟然又被谢君耍弄时……周云潮简直觉得自己是天下第一的大傻瓜。
他生起气来,语气也就显得格外冷硬:我记得我昨日来时,已经跟您说过,我替您办过这一件事……就再不相欠。
谢君点点头,又笑着问他:话是如此说,可你当初虽然这样说……心里真是这么想的吗?周云潮心想,我想的就只是要找机会杀你。
不过他当然不能这么说,只能沉默不语。
谢君又笑道:我见过许多江湖人,只是却从未见过像你这般有能的……在我看来,你与其在江湖上游走,不如干脆投到我的门下。
我敢说,在你所有能找到的主人之中,没有比我更合适的。
周云潮看着他:我曾试着替你刺杀过太皇太后,可惜失败了,这一次,你究竟又想要我替你做什么呢?谢君道:十日之后,便是我五十岁的寿辰,寿辰当日……我有些想法,只有你能实现。
周云潮看着他,没有说话。
只听谢君又道:你若是帮我办了这一件事,无论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作者有话说:还有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