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 130 章

2025-03-22 08:38:38

郑熙已经有很多日不曾像这天晚上睡得这般好。

当他醒过来的时候, 太阳已经升得老高。

明亮的阳光照满了寝宫,郑熙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自己在哪。

他最后的记忆,差不多还停留在他去找沈若春的时候, 在那之后, 他应当回来见王度阡……他依稀觉得自己应当是回来了,但是……再然后发生了什么?郑熙只能确定一件事:那就是此时他躺着的床帐, 绝对不是他自己的地方。

不过此处床帐也很熟悉,他只是稍微清醒了一点,就意识到这里其实是王度阡的寝宫。

毕竟, 这里到处都是他所熟悉的她的味道,决计不可能是别处。

不过, 她本人不在。

郑熙想, 现在这种时候, 他实在不该躺在这里。

想是想, 可是要动却动不了。

太阳暖和又舒服, 她的气息混上熏香的香味, 酽酽地弥漫在空气里,他嗅着这气息, 只觉得骨头都酥软了。

况且他难得这样松弛地睡了一晚上觉, 紧绷着的神经略一放松, 反而让长期以来的疲惫全都涌上来,让人觉得,要起身简直是难上加难。

此时, 他的衣衫被人脱得一干二净,什么都没留下。

他躺在她牙床的里侧, 枕着她的香枕, 盖着她的衾被。

那只有太皇太后才配用的丝被, 沾在身上比他的肌肤还要光滑。

身处此处,着实要让人觉得懒散。

郑熙先不忙起来,只是躺在这里细细地想。

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又是谁伺候他脱了衣衫?昨晚睡前的一些场景从记忆之中被调出来,他想起他回到了王度阡的寝宫,而她向他露出些许心疼的脸。

然后他就再没有意识了。

所以,他是在她的寝宫里昏睡过去了?郑熙已经完全不记得,但他想,那一定是个挺尴尬的场景。

郑熙了解王度阡,知道她决计不会在他在寝宫的时候把宫女叫进来。

在某些方面,她确实是格外地在意。

这样想来,他的衣服应当是她亲手脱掉的。

啊呀呀,怎么能让她替他更衣,这岂不是要折煞他了。

这当然是件让人不好意思的事,但郑熙隐隐约约觉得,昨晚发生的事情,似乎不止于此。

他往下看,发觉那处的衾被被下面藏着的什么东西顶出了一个鼓包。

郑熙伸手往下一摸,就碰到了系在他腰间的皮带。

他虽然还有些迷糊,不过还是立即就弄明白了这是何物。

有了这东西,郑熙终于恍然大悟:昨天晚上,王度阡是将他当做玩具玩了一遭。

郑熙掀开被子,看见那伪物直挺挺地支棱着,固定用的皮带绑在他腰间,盖住了他的伤疤。

原本自然真实的肉身早已被毁去,此时的他,只能与那伪物合二为一,勉强凑出一个完整的人来。

只是,郑熙看着自己的身体,着实感觉自己显得怪模怪样,不像是个完整的男人,也不像是太监。

像是一种拼凑起来的怪物,可悲又可笑。

郑熙有点厌恶自己这模样,他合上眼睛,不想再看。

不过身上绑着皮带,毕竟不舒适,磨得人难受。

他摸索着解开皮带,伸手抓住皮带连着的那物,扯开来放到一边,上面的手感黏腻,好像正是她昨晚荒唐留下来。

虽说他昨晚睡得昏沉,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如今他身上留下的痕迹,却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她昨晚上究竟做了什么。

郑熙叹了一口气。

他这形状虽然讨厌,可她说不定喜欢如此,这才将他摆弄成这般模样。

若是她喜欢的话……那他受些委屈,也无所谓了。

况且这本来也算不上是受什么委屈。

如今的郑熙,已经放弃去想,倘若他是一个完整的男子之类之类的事。

他是个太监,这件事已经无法改变。

只消她不嫌弃他这残破的身躯……也就罢了。

而她……似乎当真是不嫌弃的。

郑熙伺候王度阡早已不是一次两次,两人之间,大概也算什么都做过了。

不过,虽然这东西就一直放在这儿,但他此前还不曾用这东西伺候过她。

倘若是个宫女,大概并不会介意使用这伪物讨主人的欢心,但郑熙打开这包裹的时候,总是惯于将此物跳过去,宁可用手或口去伺候。

只因为此物格外地提醒了他的无能为力。

不过……她若是喜欢的话,以后再用几次……大概也好。

只怕她不肯如此呢。

王度阡平常总是那般高傲,到了床笫之间却格外显得羞涩,决计不肯主动提出什么特别的花样。

昨晚他睡着了,她倒是格外主动起来。

他既不能动,她可选择的姿态就少了许多,郑熙几乎能想象出她昨晚上那模样。

那时候,她可曾叫了他的名字?想着这些,他止不住面红耳热,只遗憾自己睡得太熟,昨晚她的情态,他竟是一点也不知道。

若能让他看看她那时候的表情,他真是死也甘愿。

将这些全都想过一圈,时间又过去许多。

郑熙知道自己不该再蹉跎,刚准备从床上起来,忽然听见外面传来了脚步声。

那不是宫女的脚步声,一定是她的。

王度阡身为太皇太后,走起路来的步子显得格外稳重,和宫女们的步伐全然不同。

他赤着身坐着,想要找衣服,只是他来时穿的衣服不知被她扔到了哪里去,一时之间竟找不到。

这时候,通往外面的隔扇门被推开,王度阡走了进来。

此时她穿了件格外庄重的袍服,重新梳了头发,显得郑重其事,光彩照人。

然而郑熙却是这般赤|身|露|体躺在床上,以这样的姿态出现在她面前,着实太羞耻了。

他想要用被子遮挡,只是这样用被子遮挡的姿态也一样难看狼狈,只好放弃了。

若要蒙脸……她既然知道他是谁,他在这里蒙着脸,岂不是掩耳盗铃?他这般想了一遍,到底还是没做什么多余的动作,只是普普通通地围着被子,抬起头来看她。

她看着他那慌慌张张的样子,笑着问一声:你醒了?郑熙动了动嘴巴,想要说什么。

依照本能来讲,他以这般模样出现在她面前,实在显得太不庄重,按说应当要告罪的。

只是他这模样,本来就是她弄出来的。

如此,他该怎么说呢?若要告罪,未免也显得太扭捏了。

郑熙的脸上有点红,不觉转过脸去:请娘娘移步,郑熙衣衫不整,莫要污了娘娘的眼睛。

王度阡走到床边坐下,随着她的动作,她身上的华服重重叠叠,堆在床边,而她本人伸手抚着他鬓边,冲着他笑:装,你继续装,你身上还有哪里是我没见过的?她确实是全都见过了,就连他那处最羞耻的伤疤,她都已经看得分明。

只是现如今这青天白日之下,她衣着如此齐楚,他却是这副模样,郑熙只觉格外羞耻,不敢与她对视。

她却顶喜欢看他这含羞忍耻的模样,止不住要捉弄他:别羞,你这模样很美。

其实两人之中,她才是容易害羞的那一个,只是这会儿她穿得这般整齐,也就格外有资格笑他。

郑熙低着头,也勉强笑一笑:请娘娘将郑熙的衣服递来吧。

郑熙的衣服昨晚被王度阡抛在一旁,此时王度阡望了望那位置,就过去捡过来递给他。

郑熙到底还是未敢在阳光之下亮出自己的裸.身。

他躲在被子里,将衣服穿好,然后才起身跪在王度阡的脚边:娘娘……郑熙……万死。

王度阡语调里还带着笑:此话从何说起?郑熙裸|露身体,在娘娘面前失态了。

王度阡伸出一根纤纤玉指,在他额间一点:故意装出这样,是为了要让我哄你?郑熙抬了头,不知要说什么。

王度阡俯下身,亲一亲他的嘴唇:你做得很好,沈若春已经出了京了……倘不出意外,十天之后,镇南侯就能驻到江南。

只消沈若春出京的风声不走漏出去……等谢君知道这件事,大概也要二十天往外了。

能帮上娘娘的忙就好。

他随口答应一声,注意力却已经飞走了,脑子里只想着她唇的触感。

不得不说,在她的床上睡了一夜,郑熙只觉自己的脑子今日里显得格外的钝,说正事的时候一点也反应不过来。

王度阡伸手一勾他的下巴:你今日总是分神。

郑熙回过神来,向她笑:这两天确实是累些……什么都稀里糊涂的,但愿没有误了娘娘的事。

王度阡道:既如此,今日我放了你的假,你可以歇歇……别再管那些烦事了。

说来,郑熙今日也正可以歇歇。

如今司礼监已经被他统整得差不多,几位秉笔太监各司其职,就算没有他在,料想也出不了什么事。

除此以外,谢君的事已经全安排过,周云潮也没传出什么不妙的情况,沈若春已经出了京城,东厂那边,既然有小喜盯着,也不必他过多费神。

郑熙想过之后,向王度阡一笑:既是如此,今日我就只陪着娘娘……说来,娘娘今日穿了这般郑重的衣袍,是要同哪个见面?郑熙也算是格外敏锐,看出王度阡今日换了衣衫,王度阡看着他,笑道:今日,谢君递了帖子进来,说是想要见我。

谢君的名字一出,郑熙立即从晨间旖旎的氛围之中醒过神来,变得格外警惕:他为什么会突然想要见娘娘?王度阡摇摇头:谁知道?总之不会是什么好事。

郑熙想起昨晚他放过了周云潮,不知谢君会对此作何考虑,神情略显紧张:总不会是……他发现了什么?王度阡摇摇头:那倒不至于,我想,谢君一定也在谋划着什么。

自从他上次派人行刺之后,半年没有动静……我不信他会就此放弃。

照我想来,他将周云潮留下,一定还是有些什么打算……倘若今日他能露出点风声,我们倒是可以将计就计。

事情最好是这样,只是与谢君这样一个人接触,仿佛是与虎谋皮,倘若稍有不慎,只怕就要反受其害。

郑熙绝不放心让王度阡独自见谢君,连忙说道:我陪娘娘同去。

王度阡想了想:也好。

你今日就留在此处,陪在我身边……这会儿,我先让她们上小膳房去,给你弄点吃的。

王度阡转身出去,郑熙将身上衣服拽一拽,又转头整理好床帐,将那些昨晚上王度阡用来瞎胡闹的东西都收起来,稍微迟疑一下,也出去了。

他刚出了寝宫,往王度阡平常待客的正殿走过去,只见凤鸣宫里的宫女已然拎了个食盒过来:娘娘刚吩咐过,请郑掌印用点早膳。

凤鸣宫小膳房是为太皇太后专门设的,为了方便,平常也为在这里当值的宫女们做饭。

自从王度阡搬了凤鸣宫,身边的宫女增多了一倍,膳房也多添了厨子,从早到晚都有吃食预备着。

上次王度阡饿了没饭,只是偶发的情况,平常决计不会如此。

郑熙见宫女拎了食盒来,就转去旁边的配殿里坐。

宫女把食盒撂下,郑熙打开一看,里面是一碗鸡丝面,一碗粥,两个葱油小花卷,两个开花馒头,并四样小菜:一碟脆脆嫩嫩的青笋,一碟时鲜的豌豆,一碟炒鸡蛋,一碟糟鱼。

郑熙见状,笑道:有一两样就尽够了,何必拿这些来。

那宫女笑道:娘娘平常从不多饮食,这小厨房,平常也就是给值夜的宫女打打牙祭。

郑掌印是客,难得在这里吃一次饭,当然要让他们好生招待。

郑熙昨日跑了一整天,连晚饭都没得空吃,今日一觉睡到天大亮,把早饭的时间也错过了,此时着实饥肠辘辘,况此时又是在凤鸣宫,比往日独自在司礼监吃饭更觉香甜,虽然无人陪伴,却也将这一整盒早点吃了大半。

待他吃完,将食盒给那宫女收了,就忙忙地去正殿找王度阡,刚刚到那里,恰好遇见有宫女来报:谢平章已经在外头候着了。

王度阡看一眼郑熙:既如此,那就让他进来?郑熙点点头,又拽了拽袖子,整整衣帽,侍立在王度阡身旁。

王度阡见他也准备好了,便对来报的宫女吩咐:让他进来吧。

宫女应声去了,不多时,谢君就从外面走了进来,向着王度阡行礼。

这个人年纪虽然已经不轻,其风流倜傥的态度始终不减。

若说仪态,阖宫上下的人少有能强过他的。

若不是王度阡明知此人心中怀着恶毒奸计,单从外表来看,他委实完美无缺。

王度阡心中赞叹,面上笑道:谢卿家一向少见,今日来此,可是有什么事吗?谢君也笑,摇了头又点头:委实没有什么要紧的事,只是些零碎琐事,斗胆来求问太皇太后。

王度阡只是不信:能让谢卿家亲来的,哪里会是零碎琐事?谢君笑着摇头:太皇太后这般看重,着实是折煞微臣了。

今日来此,确是为了琐事——过段时间,五月初三是我的生辰。

王度阡不解其意,只听他继续说道:按说这样的日子,不该打扰太皇太后,只是微臣过了今年,正是五十岁整寿,家里小儿定要办寿,说是要热闹热闹。

微臣心里想,娘娘总在宫里着实闷得慌,我家中办寿也算是一场热闹,故而斗胆来邀太皇太后赏光,到府上做客。

王度阡想一想道:五月初三,那不是再过两天就到端阳节?谢君点头道:正是,娘娘可愿赏光?若是娘娘说,端阳节太忙,着实抽不出空来,那老臣也就不敢提了。

王度阡又想了想,笑道:我父亲与谢卿家同朝为官,也有二十年光景,若这么算起来,谢卿家也可称得上是我的长辈。

那日想来应当无事,谢卿家既然相邀,我实在没有不去的道理……到时候我一定去,还要给谢卿家送一份大礼。

谢君笑道:娘娘若当真能来,我家已经是蓬荜生辉了,又哪里是贪图娘娘的礼呢?娘娘倘若真心想要送礼,不妨帮微臣一个忙。

王度阡听谢君说要帮忙,心里便留神起来,面上却仍是笑着:有趣,谢卿家家大业大,在朝中也是数一数二的人物,又有什么事,非得要我帮忙不可的?谢君拱手道:娘娘说笑了,方才娘娘说,娘娘的父亲王相,与在下同朝为官二十年。

说出来不怕娘娘取笑,我与王相多年来一直不对付,二十年来,彼此明争暗斗,互有输赢。

如今微臣已是年近五旬,剩下的时日已经不多,只想着,如今我们二人都老了,当初无论有什么恩怨,如今也该一笑泯然。

故而,我也想趁这个机会,请王相前来赴宴,也让众人看看,我与王相之间,并没有什么解不开的怨仇,不过是勠力同心,一起为朝廷做事罢了。

只是我虽有此意,却怕王相多心,因此想请娘娘替我向王相说一说,千万将我的意思转达过去。

王度阡笑道:要让我转达倒是不难,只不过我爹爹究竟会不会同意,那我可不知道。

谢君作揖道:娘娘能帮在下转达,在下就感激不尽了,事情要实在不成,我也没话可说,只是遗憾罢了。

王度阡笑道:你放心,我若开口,必定想法让我爹爹同意。

谢君又作一揖:那就多谢太后了。

王度阡看着他的样子,道:谢卿家可还有什么别的话说?谢君道:今日前来拜见,就只是为了此事……娘娘既然已经答应,我便就此告辞。

王度阡笑道:如今已到了这时候,不妨留下用了午膳再走。

不了不了,娘娘能答应出席微臣的寿宴,已是极高的荣宠,在下家里还有些琐事……待下次有空,再来陪娘娘用膳吧。

王度阡眼看着谢君去得远了,这才转过身来向郑熙道:你看这个人,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郑熙微笑着摇摇头:我可说不清,不过他一定打了些鬼主意。

王度阡低头沉思:若说他这是准备示好……这决定未免也做得太晚了,我可不怎么相信。

如今他将周云潮养在府中,只怕心中仍有所图。

郑熙向王度阡问道:如此这般,娘娘准备要怎么做?王度阡抬起头来,下定了决心:管他葫芦里卖得什么药,我还是得去一趟。

郑熙看着她:既是如此,我与娘娘同去。

王度阡看他一眼:你这般忙,可能抽得出来空儿?郑熙笑道:娘娘取笑了,我就算再忙,又哪能忙过您去?况且您既然决定了要去。

我若不跟着,到底不放心。

王度阡道:如此就算说定了,只不过他还要我去请爹爹……这可实在猜不透。

莫非他要将我们两父女一网打尽?郑熙笑道:既然他请您同王相讲,那您就不妨请王相前来商议……王相与谢平章斗了半辈子,对他的了解总该比别人多些。

王度阡听着有理,点头道:正是如此。

说着,她便转头去叫紫珠:你派人去找我爹爹,让他用过午膳到我这里来,就说我有事同他商议。

紫珠应声去了,王度阡又转向郑熙,问他:今日我要你休息一日,你可要陪我一同用午膳?郑熙笑着摇头道:与娘娘一起用膳当然是好,只是我起得迟了,如今吃不下什么,还是让我服侍娘娘用膳吧。

王度阡听说,也不强求,只说句:也好。

王度阡呼唤一声,宫女们就摆上饭来。

各式各样的菜按照太皇太后的规格,满满地摆了一桌子,王度阡看了看,笑道:说是菜样多,其实翻来覆去也就都是这些,没什么可吃的。

送午膳上来的宫女笑道:膳房的人也算绞尽脑汁啦,别的不说,这火腿倒是外头新贡进来的,说是比往年的格外好,还请娘娘尝尝。

王度阡看了看,道:……将这碟冬笋双菇留下,还要这个豆腐,这烤乳鸽留半只,火腿取三片罢。

她吩咐过了,又转头问郑熙,你可有什么想吃的?郑熙笑道:刚吃饱,陪娘娘喝一小碗粥罢,有咸口的青菜吃一点,也就罢了。

王度阡闻言,吩咐道:把酱鸭给郑掌印留三四片,再留一个青菜,剩下的都端走,你们几个分分就是了。

宫女答应了,将余下的菜撤走,又替郑熙盛了粥来。

郑熙还躬身站在一旁,王度阡拉了他一把:此处没有外人,你就坐下吧。

郑熙作难道:这怎么好?这样的话要是传出去,我的罪过可就大了。

王度阡笑道:你难道以为这样的事不传出去,你就没什么罪过了?你就看我这宫里的人,谁不知道你的事呢?在这里坐坐,无非是陪我罢了,否则我一个人坐在这儿吃,好没意思。

这话是真的,他与王度阡之间的事,无论瞒谁,总归瞒不住凤鸣宫里的人。

郑熙笑一笑,也就坐下了。

他与王度阡虽然亲密,只是平常两人都是那般忙,如此一同对坐吃饭的机会,其实不多。

郑熙坐在这里,不免懊悔方才早饭吃得多了,现在吃不下。

他一边吃着粥,一边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王度阡。

王度阡抬头捡了一片火腿喂到他口边:她们说这火腿好,你也尝尝。

郑熙被王度阡喂东西吃,也已经不是一次两次,连忙接了,笑道:果然是好……娘娘那只鸽子,吃着麻烦,不如让我替您撕开。

他伸过手去,却被王度阡止住了:我自己撕着吃,更香甜些。

王度阡刚把乳鸽撕开,外面进来个宫女通传:王丞相到了。

王度阡手上沾了油,不免皱起眉来:怎么来得这样急?我饭才吃到一半,这副模样,怎么好去见他?郑熙见状,赶紧站起身来:娘娘慢慢吃,我去替娘娘接待王相。

王度阡看看他,仿佛不大放心,笑道:随便找谁去陪他一会儿也就罢了,我爹爹若见了你,只怕要生气。

郑熙心里也不是全不害怕,面上却并不显露,只是笑着说声:不碍的,那屋里还有好些宫女,谅他不至于当真发怒。

他虽然这样说,心里却还是发虚。

说来,自从当初郑熙捉弄过两次俞璟谦,就一直警惕着王举要对他发难。

不过那段时间里,众人都关注东平王,想来王举也没有多余的闲心去留神他,再后来,王度阡被人谋刺,郑熙为保护她受了伤,王举不知道其中的内情,自然更不好意思在这节骨眼上对他怎么样。

就这么着,居然也让郑熙躲过了大半年。

这半年里,郑熙一直倍加小心,尽量不往王举面前去触霉头。

过了这么久,王举倒也没拿他怎么样,按郑熙想来,王举毕竟是丞相,每日遇到的烦事简直数不过来,他既然格外小心没有去惹他,王举大概是暂且把那些事忘了。

不过,郑熙却也不能永远不在王举面前出现。

王举毕竟是王度阡的父亲。

王度阡生母已逝,又无兄弟姐妹,对她而言,亲眷里重要的就唯有这一个父亲。

郑熙既然与王度阡一起,无论如何,总归不能对这个做父亲的视而不见。

就说将来他们离开宫廷,要到海上去远航的那想法,别人管不得,总归绕不过王举去。

王举也算是当世大儒,王度阡自幼饱读诗书,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的古训,在她心中只怕根深蒂固。

倘若王举坚决反对,就算王度阡当真想去,恐怕也不一定能成行。

郑熙一点也不指望王举能认可他,毕竟,将心换心,无论谁看到自己的女儿跟个太监不清不楚,都不可能欢欢喜喜地接受。

说来,王举也知道他两个之间共同经过不少患难,曾经生死相托,感情更与别人不同,外加疼爱女儿,倒是不曾很严厉地逼迫两人分手。

不过人性毕竟如此,近来万事太平,王度阡再没遇上什么危险等着郑熙救,况且两人相处得日久,朝中众臣见得多了,多少也都看出些端倪,虽然不敢当众公开地说,私下里却总要讨论一二,王举听到这些风声,看郑熙也就越发不顺眼起来。

对郑熙来说,只要他这位岳父大人能看见他不生气,他就心满意足了。

郑熙当然是不敢管王举叫岳父的,倘他真敢这么称呼,王举一定活撕了他。

他只是来到王举面前,恭恭敬敬地道了声:王相好。

果然,王举看见郑熙,脸上的表情就就变得不大好看,高高地昂着头,摆起了架子:郑掌印不在你的司礼监好生待着,又到凤鸣宫来做什么?郑熙哪敢说他昨晚就留在这里,只是笑道:王相有所不知,司礼监权限虽大,许多事,也非得让太皇太后定夺不可。

今日在下有事过来见娘娘,恰赶上中午,故而娘娘留下赐了膳……如今娘娘用膳未毕,还请王相等上片刻,娘娘即刻便出来相见。

王举听他此言,心中着实有些不快。

王度阡虽然贵为太皇太后,毕竟是他的女儿。

父女之间相见,本来应当是极为简单自然之事。

偏偏因为有这一重宫门相隔,便多了许多礼数。

害他父女骨肉分离,不可畅叙衷肠。

倘若只是这样,还则罢了,偏偏眼前这阉宦,身份微贱,性情可恶,为人狡猾,却可与她一同用膳……这样一比较,也就由不得王举不生气了。

不过再怎么说,王举是个通情达理的人,明白礼数上的事,倒也怪不得谁。

偏偏他虽然年纪大了,眼神却还挺好,抬起头来忽然看见,郑熙的脖颈一侧,有个红痕。

王举也不是生来就像现在这样古板,他也曾年轻过,当年与王度阡之母,也有情浓之时。

他一见这痕迹,便知是怎么来的。

料那郑熙也不敢在这宫中与其他宫女有什么首尾,这痕迹,一定是王度阡留下的了。

王举想到自己那娇娇的女儿,身上只怕也有同样的痕迹,王举就觉气不打一处来。

他好端端的女儿,本是极威严、极肃穆的一个太皇太后,偏偏与这荒|淫无耻的太监相好,做出许多丢脸的事来,不仅毁败她自己的名声,就连他一个堂堂丞相,也要背个教女不严的罪名。

王举一个做父亲的,无论看到什么情景,决计不会认为是自己女儿不好,倘若她做出什么丢脸的举动,那当然也要怪这太监诱惑。

想到这里,王举越发生气了。

只是他就算再生气,要发作也总该有个由头。

偏偏这由头一时之间寻不到,在这大庭广众之下,总不能把他生气的真实原因嚷得尽人皆知……为此,王举的脸色肉眼可见地越来越差。

郑熙这般伶俐,当然不会发现不了王举表情的变化。

只是他却不知昨日王度阡忘情,在他颈上吮出一个吻痕。

方才王度阡不曾注意,却也没有提醒他。

郑熙只道自己并无失礼之处,弄不明白王举为何不快到这种程度。

他只能赔了笑脸,道:我叫她们给相爷倒茶来。

王举越想越气,偏偏像这样的事,又不能发火。

只粗声粗气道了一句:不必!他这样,着实让郑熙为难了。

他给旁边站着的小宫女使了个眼色,还是让她去倒茶,自己走到王举身边,道:在下若有什么失礼之处,还请相爷明说。

他不说这样的话还好,偏他这样说了之后,在王举看来,简直可以称得上是种挑衅。

连幌子都挂出来了,还说不知自己哪里失礼!王举咬着牙,一字一句从牙缝里挤出来:郑掌印,老夫只是想提醒提醒你——我可还没死呢!郑熙见他这样,着实有点惊慌失措:王相何出此言……王举待要骂他,可这满堂里还站着不少宫女,他毕竟是丞相之尊,又是太皇太后的父亲,这样当众骂了郑熙,难免要让人看了笑话去。

故而犹豫不决,脸上也有些涨红了。

正尴尬之时,王度阡款款地从里面出来,向着王举笑道:方才吃饭吃了一半,未能立即出来相迎,还请爹爹恕罪。

王度阡一到,那剑拔弩张的氛围立即就变了。

王举一见王度阡,神情马上变得温柔起来,满脸堆了笑,显出满眼的慈爱:都是一家人,说什么恕罪不恕罪,况且你又是太皇太后,说这样的话,岂不是折煞了爹爹?你将爹爹叫来,到底是有什么事?好好跟爹爹说说,爹爹帮你想办法。

这半年来,王举似乎更显老了些,心中的柔情更多了许多分,况他与那新夫人也未再有子女,对待这唯一的女儿,可谓爱到了极处。

王度阡面对着自家父亲,也就没必要卖关子,直接对他说道:方才,那谢君到我这儿来了。

一听到谢君,王举的脸色又变了变,皱着眉道:他来见你,决计没安着什么好心。

王度阡笑笑:他是来邀我赴宴的。

赴宴?王度阡点点头:谢君五十岁的寿宴,也算是个整寿。

他请我过去,说是凑个热闹。

王举的眉头皱得更深了,嘴上冷笑一声:谢君家里的热闹,可不好凑。

王度阡笑道:我也是这么想,不过他不光要请我去,还想让我请您同去。

说是与您明争暗斗了一辈子,如今老了,想与您……相逢一笑泯恩仇。

王举听了这话,神情格外古怪起来:这话要是旁人说的也罢了,不过出自谢君之口,我看他可未必安着什么好心……弄不好咱们父女两个,都要交代在那儿。

王度阡笑笑:爹爹觉得他别有预谋?我也是这样想。

只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此前我也对爹爹说过,我已在谢君府中安排了一个刺客,如今在他家里,也算很受信赖。

有这个人在,我倒是不很担心。

王举紧盯着王度阡:你想要去?王度阡点了点头,王举又向她那边走了一步:你所说的那个刺客,当真可靠么?王度阡稍微抿了抿唇,还是说道:绝对没问题。

听了她这样的保证,王举低头不语,似乎在考虑着一些什么。

王度阡也没有催他,只是静静地等着。

过了好半天,王举才终于抬起头来说道:像这样的事,我本不待去,只是倘若我推辞不往,难免要让谢君起了疑心,认为我们已经看透他的计划……少不得要拼了我这把老骨头,陪你走这一趟。

王度阡听他这样说,又感动,又觉得有些紧张:爹爹若担心,还是不要去了……我一个人过去,想来谢君也不会有什么怀疑。

王举摇摇头:我和谢君斗了一辈子,他的想法,我最明白不过。

届时我自会带好护卫,你无需担忧……只是你也要向我保证,那日之前,你必须将诸事都安排妥当,万万不可以身犯险。

王举这话,全是出于慈父的一片拳拳爱女之心。

王度阡听了,不觉有些鼻酸。

她心里明白,王举全是为了她才甘冒此险,点着头说道:爹爹请放心,我一定不会让您遇到危险的。

王举摇了摇头:我这一把老骨头,遇不遇到危险什么的,都无所谓……你还不明白?我这个当爹的,心中只怕你出事而已。

王度阡点点头:爹爹放心,我一定会保护好自己的。

王举凝视着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话是这么说,你可不要光说不做,莽撞行事。

王度阡笑一笑:爹爹还把我当做小姑娘……您别这样,放心吧。

看王举的表情,他大概无论如何也放心不了。

不过他也明白,王度阡决定下的事情,就连他这个做父亲的,其实也很难更改。

他还能做些什么呢?于是,他看向了郑熙:郑掌印,可否借一步说话。

作者有话说:明天继续一万字!不过估计要比今天晚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