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度阡见状, 只觉有些不妙,连忙叫了一声:爹爹……王举的神情本来严肃,听见王度阡叫他, 便转头去向她一笑:不过同他说几句话, 不要紧的。
听他这样说,王度阡稍稍放下了心。
王举又把头转回来看向郑熙, 他的眼神显得格外冷,郑熙止不住打了个寒战。
说来好笑,郑熙也算是伺候过两任皇帝, 又在东厂干过几年,可他此生之中, 却还从未像在王举面前这么紧张过。
不过, 要在王举面前显出紧张的样子, 那可太丢脸了。
故而, 郑熙很快就恢复了镇定:既如此, 那就请相爷到偏殿去说话。
郑熙说罢, 点一点头。
也不再看王举,就径直出了殿门, 往偏殿那边走过去了。
他这模样看起来冷静, 实际上心里格外发虚。
方才王度阡没来的时候, 王举差一点就要对他发火,倘若不是顾忌旁边还站着宫女,郑熙差不多想象得出王举会和他说什么。
如果只是说他败坏王度阡的名声, 那还算是轻的。
只怕在王举眼睛里,他实在是罪大恶极, 活该死上一万次。
王举倒也没说什么, 跟着他就出去了。
他们到了偏殿里, 此处寂静无人,正可以说话。
郑熙做好了挨骂的准备,转过身来,注视着王举的眼睛:此处没有旁人,相爷要说什么,尽管开口吧。
虽说这会儿是王举提出要和郑熙说话,可他在这看着郑熙,只觉额角的青筋直跳。
除了面对郑熙的时候以外,王举也从未如此恼火过。
他本来是个饱读诗书之人,又做了几十年官。
无论才学见识,都非寻常人可比。
按说也应当有雅量,就算遇到令人生气的事,也不该轻易发火。
可眼下在这郑熙面前,他竟是无论如何也压不住火气。
这人明明已经是个太监了,偏偏生得一副轻薄的面相。
王举看得出来,他的这种面相,一定很讨女人的喜欢。
也难怪王度阡被他迷住,始终不肯放手。
郑熙看向王举,倒是显得格外冷静:相爷若是想要冲我发火,尽管来,我已经准备好了。
郑熙若不说这句话,王举非要骂他一顿不可。
可偏偏他这样说了之后,王举只觉自己若骂了他,反而好像是输给了他,显得他堂堂一个丞相,做人的雅量竟及不上一个太监。
虽然这里没有旁人在,王举还是不想在这个太监面前输了架势。
为这,无论如何,他也非得忍住不可。
想到这里,王举深深地吸了几口气,稍稍缓和了一下情绪,对郑熙说道:我把你叫出来,并不是为了要对你发火的。
郑熙心里想这倒是挺出奇,不过他并没将这情绪写在脸上,只是看着王举:无论相爷想说什么,我听着就是了。
郑熙的神情实在是有些过分平静了。
饶是王举早知道他绝非一个普通的太监,不免也要为他的这种不卑不亢的态度感到惊异。
这样的态度若是出现在一个年轻举子的身上,王举应当会非常欣赏,说不定还会向人举荐,给这位年轻举子提供一些方便……可当这种态度出现在郑熙身上时,反而让王举心中的不悦更加强烈。
他开了口:不管怎么说,太皇太后喜欢你,看在她的面上,我不会把你怎么样。
王举这话与其说是对郑熙说的,不如说是对他自己说的。
说完这一句,王举的不快稍微平息了些。
郑熙向着王举躬了躬身子,一言不发。
他这态度倒也算让王举满意,王举继续说道:太皇太后心肠软,也就给了你们这些人机会,不过……莫要因为她心肠软,你就忘了自己的身份。
听到这话,郑熙恍然大悟:王举这次特意找他说话,是来敲打他的。
郑熙垂着头,说了一句:不会。
王举冷笑一声,继续说道:你如今已经是司礼监掌印,在这宫中的太监里,也算是头一号人物。
不过太监毕竟是太监,你可莫要因为别人奉承你,就以为自己当真有了什么权力,肆意妄为。
不敢。
不敢?王举将他的答话重复了一遍,依我看看你的胆子可大得很,此前俞璟谦的事,我还不曾同你算过账……你不要以为老夫是忘了。
郑熙还真希望王举把这件事忘了,谁能想到,过了这么长时间,如今他竟然又提起来。
这件事郑熙全无可辩解的余地,心想这日王举大概是打算要和他算总账,只怕他不会好过。
不过既然王举提起,他总归还是要想法说点什么:相爷所说之事,在下原也十分愧疚……愧疚?算了吧!王举哼了一声,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这些太监,向来惯会见风使舵,顺情说好话,口里说的和心里想的,从来就不是一回事。
今日你在我面前服服帖帖,明日见了璟谦,又要欺负他老实,不一定怎么作弄他。
王举这话,倒是字字句句都在点子上。
郑熙听得犹如芒刺在背,简直不知该怎么说才好。
谁能想到,王举说完这些,却又转了话锋:璟谦之事……距现在隔得也久了,况他总算没出什么事,我暂且不与你计较。
今日老夫要同你说的,还是太皇太后的事。
王举看似将他轻轻放过,郑熙却知他后面要说的才是今日的重点,心里仿佛十五个吊桶打水,只觉得七上八下。
郑熙一面听着,一面在心里寻思,究竟要说些什么话,才能说动王举。
郑熙常年在皇宫内院生活,从最底层的小太监一路爬到现在的位置,本就有一张巧嘴,格外能言善辩。
只是如今在王举面前,他的这些才能却是一点也用不出。
想了半天,才只说出来一句:郑熙尽心尽力服侍娘娘,不敢有半点疏忽。
王举哼了一声:只怕你是服侍得太尽力了些,你难道不知,如今朝中,已经有了不少风言风语?郑熙抬起眼睛看向王举:哦?这我倒是不知,敢问王相,朝中究竟是哪个说了风言风语,又是哪个在嚼舌头?王举也看着他:你知道了又怎样,莫不是要去拔了他们舌头?郑熙没说话,不过看他的眼神,他好像真是这么想的。
王举叹了一声,又往前走了一步,对着他低声问道:我听人说,外头已有传闻,说是当今的太皇太后仗着大权在握,无人可以管束,过分地宠信太监;说大太监郑熙,修炼妖法,狐媚惑主,终已及乱,铸成了无可挽回的大错……你且不要管是谁嚼的舌头,今日我就在这里问你——他们所说的,是也不是?郑熙一辈子都是审别人的,这一次却被王举审问起来。
他当然不能否认,只能挺起胸膛,当即承认:修炼妖法云云,只是愚人牵强附会,其余诸事,具是事实。
郑熙见王举的眼神向他脐下扫过去,不免脸上一红,连忙用手遮挡:相爷不必多看,郑熙自十三岁入宫时起,就已经是阉人了,那处……并无任何复生的迹象。
听他这么说,王举似乎显得松了一口气,只是恨意却丝毫未减,仍是咬着牙,从牙缝里吐出字来,低声对他说道:这样的事,向来是宫闱的大忌,如今小皇帝尚且年少懵懂,对这般事暂且不大明白,待过几年他懂了事,想要把大权收回来……你猜他会不会以此为由,向太皇太后下手?王举所说之事,郑熙当然明白。
他将两人商定一同出海的事隐去不提,只道:太皇太后……本也不想一直把持朝政,等皇帝再长几岁,太皇太后自会还政于他。
王举看着他那冷静的模样,显得更加生气:你们以为这样就行了?实在是愚不可及!皇帝现在年纪还小,只是一派天真,等他长大了,听到外面的传闻,顾起皇家的脸面,自然要将昔日的养育之恩抛在脑后。
王举越说越激动,指着郑熙的鼻子:你一死没什么要紧,若是害了她,你于心何忍?郑熙心里明白,王举这些话说得都对。
也正因为此,他哑口无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过了好半天,才垂下眼帘,说道:我与娘娘……两心相知,情投意合,倘若将来因此事害了娘娘,郑熙没有别的法子,也只好以死相报。
郑熙的声音很轻,说出来的话却重若千钧。
王举听见两心相知,情投意合这样的话,只觉心里格外难受起来,语气也变得和缓了:说到底,我也知道,她在宫中过得不快活,总归要找些事解闷;你过去救过她几次,因此得了她的宠爱……这原本也不该怪你……只我毕竟是个做父亲的,受不住这样的事。
郑熙抿着嘴唇不语,王举继续说道:今日老夫来找你,本也不是来和你吵架的。
郑熙点点头,王举又道:现如今木已成舟,宫内宫外又是内外相隔,我再说些什么,想来也没用,管不得你,更管不得她……现下我只问你一句话——他顿了顿,一双眼睛直直地逼视郑熙,似乎想要一直看到他心里去:——你当真能为她豁得出性命?王举这话,是以一个父亲的身份问的。
他恼怒,气愤,到得最终,也只剩下无可奈何。
此时他紧盯着郑熙,想要从他这里得到一个答案。
郑熙明白他这句话的分量。
他稍一思索,还是说出了心底里的话:郑熙自知身份微贱,配不上娘娘,若她当真有用得着郑熙的地方,郑熙……万死不辞。
他这话是一字一句说出来的,足可以见其郑重。
王举却不放心,仍是看着他:你这话可当真?郑熙点一点头。
王举又道:今日我与她商议之事,你也知道,谢君要办寿宴,她执意前往,无异于深入虎穴——郑熙接过了话头:——到得那日,我定然随同她前往,为她护卫,寸步不离,倘有人行刺,我定然以身相护。
王举看着他如此保证,慎重地点了点头:姑且不说她是太皇太后,老夫如今年近花甲,可是就只有这一个女儿——我一定护好娘娘,不让她伤着分毫。
听了郑熙的保证,王举似乎是显得略略放心了些。
只是他眼中却透露出许多悲凉,似乎无可奈何。
郑熙隐约觉出,这半年来,王举确是已经有些显老了。
早先先帝在的时候,郑熙作为东厂提督,着实没少在王举那一党的官员身上下功夫。
当初先帝恨王举恨得牙痒,却对他毫无办法。
郑熙也动他不得,只能向一些无关紧要的人下手,做些不痛不痒的事。
无论他们想什么办法,王举的位置照样稳固,全然动他不得。
哪怕只在半年之前,王举还是一副很硬朗的模样,火气也格外的足,当初郑熙去丞相府,只不过向王举稍稍透露了一点他对王度阡的情意,就被王举丢了一只茶盏,差点打到破相。
正因为有上次的那件事,郑熙前去见王举的时候,总是格外的留神。
然而如今的王举,到底是和往日不同了。
郑熙知道,去年冬天的时候,王举曾为公事出过一次京,似乎在外头病了一场。
虽说得了命回来,毕竟大伤元气,此时相见,竟显出些衰朽的姿态来。
虽说宫里宫外内外相隔,内官与朝臣向来井水不犯河水,可王举若是还像从前那般有精神,要对郑熙下狠手,却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
想不到他竟只是这么轻轻说了几句,就把他放过去了。
就算是郑熙,看见王举这模样,也止不住在心里唏嘘。
口中说道:相爷可还有什么话要说吗?王举摇了摇头,目光却陡然凌厉起来:无非是要说这个……也没什么别的,老夫只是要让你记好,倘若你要是敢欺她骗她,做出一点对不起她的事来——我定叫你死无葬身之地!王举虽然已有衰朽之态,这两句话倒是说得很有气势。
不过在他而言,大概也只能如此了。
郑熙向他低下了头:请相爷放心吧。
王举说完那一句威胁的话,似乎用尽了力气,再说不出别的。
看他的眼神,似乎还未能完全相信郑熙,只是若再要他多做些什么,似乎也已经不能了。
王举叹了一口气,不再看郑熙,只是缓缓地往外走。
旁人恐怕很难说清,他这一声叹,究竟是在为王度阡的事担心,还是在感叹自己的衰朽。
郑熙止不住开口问道:相爷……可还要再去看看娘娘吗?王举摆了摆手:不去了……不去了……再多看一眼也没有用,见得太多,反而更难过。
你们的事,我从此不再管……好自为之。
郑熙没有父亲,此生也再当不得父亲了,对这父母子女之间的亲情,委实陌生。
只是他看着王举这般行止,却也有了几分感动,不免跟上前去,一直将他送出了凤鸣宫。
待他送走了王举,转身回到正殿。
王度阡却还坐在那里没动,见了郑熙,便出声呼唤:郑熙,你过来。
郑熙循声而去,王度阡见他走来,便问道:我爹爹已经走了?郑熙点点头:已经走了。
王度阡仔细观察郑熙的神色,却未看出什么来。
但她知道郑熙向来擅于掩饰表情,还是对他说道:我爹爹性子执拗,况他当了这么多年丞相,年纪越大,脾气越怪。
他若是对你发脾气,说些什么伤人的话……你莫要理他。
别说王举其实也没说什么,就算他真的把郑熙大骂一顿,有了王度阡这几句话,郑熙的心里,也要格外地熨帖起来,他向她一笑:别担心,相爷确实不曾对我说什么难听的话。
王度阡实在太了解自己的父亲,听他这样说,王度阡实在不怎么相信:哦?郑熙笑道:说来说去,相爷只不过是担心娘娘而已……您要去谢君府上祝寿,他命我贴身保护,莫要让娘娘伤了一分一毫。
这倒像是她爹爹能说出来的话,王度阡闻言,不免叹了口气:爹爹总是这样……我既然身在宫中,他就算担心,却也没什么用。
郑熙道:我已经答应了王相,无论发生什么事,哪怕我豁出性命,也定要保您安全无虞。
王度阡听了这话,却用手去掩他的口:你上次为我伤了臂膀,已经很严重,今后莫要再说这不吉之言。
王度阡要说别的还好,她一提起周云潮上次行刺之事,郑熙着实有些不好意思,不免微笑道:上次的事,本来也是我不好,受点小伤,不过是长个教训。
听他这样说,王度阡却摇头:话不是这么说,你毕竟是为我挡了刀子,你救我几回,我桩桩件件都记得,绝对不会忘。
作者有话说:晚上还有一更……应该会比较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