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度阡也看着他:别胡说, 我既然请了爹爹救你,你便一定死不了。
郑熙惨然一笑:太后娘娘心里,难道就不知道?就算丞相真能替我向皇上说情, 皇上看在丞相的面子上, 一时赦免了我,心里却必定猜疑, 一定会寻个由头再来处置我……到时候反而连累了丞相。
王度阡的声音提高了:那难道让我眼睁睁看着你死?她的眼睛瞪着,显出不曾爆发的滔天怒意。
郑熙平静地看着她的愤怒,感到这几乎是一种对他的奖赏。
他站在原地, 一言不发。
在这种时候,他好像本来就不应该说什么。
在他方才拼命想要留在丞相府过夜的这个过程中, 他已经渐渐意识到这一整件事的严重性, 明白了自己其实非死不可。
或许可以稍微拖延几天, 但是……已经注定了的命运, 是没有可能更改的。
他早就知道, 他的命运并不是从皇帝下令的那一刻才注定, 而是从他坐上现在这个位置时起就注定了的,所以他本不该这样吃惊, 他本来应当接受得更快一点。
但是眼前的太后显然不接受这一切, 她付出了很多才坐上现在这个位置, 很难接受自己什么都做不到的这种事实。
他的性命轻如鸿毛,她却无论如何也救不了。
她露出难以接受的神情,转身欲走:我亲自去见皇帝, 我倒要问问他,你究竟犯了什么死罪。
然而郑熙却扯住了她的衣袖。
她回过头来看他, 他轻轻地向她摇摇头, 声音很轻很轻:娘娘, 不值得的。
他也明白,如果太后下定决心要救他,这一次一定能保住他的性命,但是一旦她真的这样做,只会引起皇帝更大的猜忌……这样,不仅是他,连她自己也陷入巨大的危险中了。
一旦皇帝当真下定决心,谁也没法再搭救他们。
他又说了一次:死前能和娘娘在一起,我很高兴。
他没再在她面前自称奴。
死亡具有一种人世间不存在的力量,可以超越凡人订立的规则。
死亡的迫近,反而将他从低贱的位置上拔擢起来。
此时、此刻、此地,太后或者太监的差别,突然之间变得模糊起来。
故而,在这里听了这样的说法,王度阡并没觉得刺耳。
他挺直腰身,居然显得挺高,在这一刻,他们第一次站在完全平等的位置上,主奴之间的距离就这样被迫近的死亡抹去了。
此时此刻,他已经没有必要再说谎,没有必要再去谄媚,没有必要计算得失,没有必要再去表演。
而她也就因此得以拨开重重的迷障,第一次见到了这个人完全真实的模样。
要怎么形容呢?王度阡从不曾想过,他还有这样一副面孔。
她已经习惯了他的狡狯,他的谄媚,他费尽心机,只想要从她这里拿到更多的好处。
她早已习以为常,知道他就是这样。
然而现在,他不再向她要求些什么了,她反而想要给他。
这时候,她才第一次地意识到,她对他什么都不了解,什么都不知道,她甚至不知他的原籍……如果他就此死了,她连应当去哪里凭吊他都不知道。
在此之前,这仿佛都是没有必要知道的信息,然而现在他快死了,这些事好像突然变得重要了起来。
为着她从来没有想过要问,王度阡少有地感觉到了愧疚。
为了补救一下似的,她问他:你原籍何处,究竟是为什么入了宫?若是你还有家人,我可以替你关照。
其实王度阡还有些话想问,但她没有问出口。
这个人生得这般貌美,身姿仪态都毫无缺陷,无意识间时常沉思默想,显出高贵的神态,更兼通晓文墨,不是一般的太监可以比拟的。
或者他同她一样是朝臣之后,只是因为家人犯罪,或者在政斗之中落败,才不幸被罚没入宫成为奴婢。
事情如果是这样,那他也就更值得怜惜了。
他看着她,好像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他微笑起来:多谢娘娘了,可惜我既无父母,又无兄弟,打记事起就是孤身一人。
当初我实在没饭吃,正赶上宫里招太监,就把自己卖了二十两银子。
十两银子贿赂刀手,求他出刀利索些,让我免些疼;十两银子用在入宫之后,买了这个姓名……后来有人在宫里教太监识字,我也去跟着念了几天,多少充个门面,免得让人笑话。
也幸好认识了字,又会写几笔,这才得了御书房的差使,坐到现在这个位置。
说到这里,他停了一停,笑意更深:我着实并无什么煊赫的出身,让娘娘失望了,实在对不住。
我没有祖宗,没有亲族,就连名字也不是自己的……等我死以后,娘娘也把我忘了,就行啦。
脑海中的想法被一下看穿,王度阡本来有些不好意思。
然而听他说到后半句,她的心里又觉得凄凉。
于是她轻轻地说:任别人怎么把你忘了,我是不会忘记你的。
郑熙又笑:那我就别无所求了。
他这话听了让人鼻酸,他脸上被茶碗打出的青色伤痕,并未损害他的美色,反而让他显得格外可怜。
在这里,身份地位之类的东西都不存在。
他是姿容绝代之人,而她只是被他的美色所迷惑的女人。
她伸手去触碰他的淤青:疼吗?郑熙笑着摇摇头:没事的,我说了不该说的话,也不怪丞相生气……好在马上就要死了,也不用担心会破相。
这样的笑话在这样的时候说出来,很难让人觉得好笑,只是显得凄凉。
王度阡觉得不忍,扭过头去往窗外望。
只见天色有些阴沉沉的,看不见太阳,也就看不出究竟是什么时间。
于是她说:我该走了,再不走,宫门要关上了。
她虽然是这么说,却一点也没有动。
她自己也很犹豫,不知道是应该再多留一会儿,还是狠心就此离去。
毕竟,这大概就是永诀了。
她心里是想要让他留她的,而他果然拉住了她的手:娘娘别走,请稍稍……再陪我一会儿。
王度阡看着他的眼睛。
此时,他终于在她的面前流露出软弱,这种软弱的缘由,并不仅仅是因为他要死了。
他向来是孤身一人,但他渴求她的陪伴。
他这一次的请求,不是出于与利益有关的算计,就只是为着想要和她多待一会儿。
王度阡的心柔软起来。
或者说,就算他不这样请求,她心里也是想要留下的。
她向他靠近过去,伸手拥抱住他的腰。
他的腰肢很细,却不像女人那样柔软。
她将她的芳唇向他靠近过去。
郑熙从未像此刻这般渴求她的吻。
她已经吻过他几次,现在她应当承认,这亲吻是出于欲念。
从前她有时候会对自己辩解说,那只是笼络他的一种手段,为了把他们俩更好地绑在一条船上……但现在,所有的借口都已经不存在,她知道自己只是非常地想要吻他。
这应当说是一个诀别的吻,故而比起平时显得更加绵长。
此时此刻,时间似乎显得毫无必要……她可以等天快亮的时候再回宫里去做她的太后。
此时,她是他的恋人。
在他最终的死期来临之前,她要从他身上得到更多,而他也能由此获得最终的抚慰。
她吻过他的唇,然后轻轻咬噬他的喉部,他入宫的时日太早,故而并没有什么明显的喉结。
他脆弱的脖子被她的牙齿咬住,几乎不能移动。
他只能恳求地叫她:娘娘……娘娘……她置若罔闻,而他在神思昏乱之时,竟叫起她的名字来:王度阡……这名字,已经有许多年不曾被人呼唤过了,就连她的亲生父亲,也只叫她做太后……对她而言,这名字几乎已经变得陌生,听到这名字,她如触电般一颤: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他说:娘娘入宫时,我从册封的金册里面看见。
是的,从那时候起,他就已经知道她的名字了,她的名字在他的脑海之中存了这么多年,这还是第一次有机会叫出来。
他看着她,似乎想要得到一个许可,于是她说:我允许你。
可是他却没有勇气再叫一次了。
迫近的死亡消灭了等级,拉近了他们两人之间的距离,但却永远不可能让他们处在相同的位置上。
郑熙惊讶地发现,即使死亡如此迫近,他也仍然会在她面前觉得胆怯。
他好像突然得到了本没资格拥有的一注财宝,哪怕明白只能暂时占有,却仍觉得自己不配。
他跪伏在她的脚下……这一次的下跪,并不因为她是太后。
王度阡看着他,就在这时,外面突然传来一声巨响,随即就是哗啦啦的水声,暑气突然蒸腾起来,书房里突然气闷得让人几乎无法呼吸。
王度阡扭过头,走过去推开窗子,向外面望了一眼:下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