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倒回到深夜。
宫中, 静嫔命人给自己重新梳了头,上了妆,穿上最像样最妥帖的一件衣服。
她对着镜子打量自己, 发觉自己居然还有一些姿色。
这一发现并没让她觉得有多高兴, 无论有姿色或者无姿色,她都不会得皇帝的喜欢。
况且她已经有了儿子, 这也就更无所谓了。
对她来说,最重要的当然是她的彦儿。
不过,她的模样要是更好看一点, 今天晚上就更有可能会成功。
静嫔对东平王之前所说的话,始终半信半疑。
参汤已经准备好了, 就放在妆台上, 当然, 并不是她自己炖的。
这很平常, 毕竟, 所有为皇帝送去夜宵零食糕点的嫔妃, 往往借助的都是别人的手艺。
静嫔打开旁边放着的纸包,里面是一些白色的粉末。
要把这东西加到参汤里吗?她迟疑了一下, 终于下定了决心。
白色的粉末加入参汤之后, 稍微搅一搅就溶解了, 完全看不出异状。
静嫔凑过去嗅了嗅,这参汤闻起来也没有任何异样,就和平常的参汤没有什么区别。
她在炖盅上盖好盖子, 命人准备好肩舆,再度来到御书房门前。
她贿赂了门口当值的太监, 太监就走进去, 替她向皇帝报告:皇上, 静嫔来了,说是……给您准备了参汤。
皇帝从纷繁的事务之中抬起头来。
郑熙、东平王、新上任的东厂厂督……所有这些事情把他搅得头昏脑涨……他正想要喝一点参汤。
不过他又想,这么多年以来,静嫔可是从来没有到这里来给他送过什么饮食。
皇帝稍一思索,大致猜到了她为什么要来——如今二皇子被软禁在东宫,她是特意来求情的。
皇帝自以为猜中,心中不免有些歉疚,而就是这一点歉疚,让他觉得自己好像没法不见她。
更何况,参汤送来的正是时候。
于是他吩咐道:让她进来。
值守的太监出去了,没过一会儿,静嫔就捧着炖盅进来,向着皇帝甜甜一笑:天冷夜深,臣妾亲手给皇上煮了一盏参汤。
皇帝抬起头看她,露出微微的笑:爱妃有心了。
上次皇帝到她那里去的时候,也是这样叫的。
静嫔知道自己向来不讨他的喜欢,心里止不住要想,这称呼从皇帝口中说出,究竟应当算作是一种昵称,还是因为他想不起来她的封号。
说也奇怪,静嫔本来以为自己会害怕的,可她看着眼前皇帝的脸,却觉得格外平静。
好像她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很久似的。
皇帝看着她,决定要让她高兴,于是说道:有件事,朕本来没打算提前告诉任何人知道……不过你既然是二皇子的母亲,这件事总该让你心里有个数。
静嫔不知他究竟要说什么,露出有点疑惑的神情。
只听皇帝开口说道:朕有意将二皇子立为皇储——听了这个消息,静嫔睁大眼睛,不知是惊是惧是喜。
皇帝就直接将静嫔的表情当做是欢喜,微微一笑,继续说道:朕如今已经年过四旬,就算再有别的皇子,只怕也不一定有机会亲眼看他长大了。
按照朕想来,倒不如好好栽培二皇子……只是他这孩子……唉,你也知道的,这一次让他禁足,也是为了让他学得更稳重些,你不要管,朕自有道理。
皇帝说着,就叹起气来。
静嫔明白皇帝叹息的原因,她的彦儿……着实不是当皇帝的料子。
她也不希望她的彦儿将来当皇帝……只要,他能平平安安的就好了。
静嫔想到了东平王向她说的誓,他的样子看起来很值得信赖,她应该是……可以相信他的吧?不管怎么说,尽管静嫔深爱她的孩子,但她已经决意要将身上这沉重的担子卸下来,再不为这一切辛劳了。
希望她的彦儿……不要责怪她。
在静嫔出神的这一会儿,皇帝已经从她手里接过参汤,呷了一口。
他刚尝了第一口就皱起眉来,露出不喜欢的表情:这参汤好苦。
静嫔心里一颤。
东平王说过,那粉末是苦味的,但是……真的有那么苦吗?她几乎是出自本能地询问:真有那么苦?让臣妾来尝尝。
她脸上的表情,几乎称得上天真。
她很自然地接过羹匙,稍稍舀了一点参汤放在唇边。
在真正喝下去之前,她稍稍迟疑了一瞬。
但也只有一瞬。
她一仰脖,将那一点汤直接喝下去……她的手一点也没有发抖。
参汤的味道确实比平常显得略苦一点,但也不能说就完全喝不下去……总之,这味道似乎还没有超出参汤应当有的范畴。
尝过参汤之后,静嫔也皱起了眉:确实,这参汤着实比往日做得苦了些,这可怎么办,皇上还是不要喝了吧?她今天的样子,比起平常好看许多。
皇帝看着她的模样,只觉无论尝到什么苦味都不要紧:爱妃的一片心意,朕怎么好轻易糟蹋?皇帝说着,便又拿汤匙喝了两口,然后将一盏参汤饮尽。
看着皇帝毫不知情地饮下参汤,静嫔觉得心如擂鼓。
她不知道这究竟是药粉的作用,还是因为她实在过于紧张,静嫔感觉自己的胃里开始烧起来了。
不过没关系,马上她就能摆脱这一切了。
皇帝似乎也觉得有些不适,向着静嫔皱起了眉头:这参汤……她向着眼前的皇帝,露出此生最灿烂的微笑:皇上…………皇帝和静嫔的尸身,是快到早晨的时候,才被在御书房门口轮值的太监发现的。
他们死得那样沉静,以至于完全没有被人注意到。
太监吓得魂不附体,连忙将此事报给了掌印太监裴如云。
裴如云虽说年老,毕竟是经过事的,并不像小太监那样慌乱。
不过皇帝突然驾崩,这样的大事,也不是他一个人能做主操办的。
于是他赶到正殿,先命人前去孝慈宫,请太后前来主事,又叫人到东宫,把二皇子找来。
然而事情的进展似乎没有那么顺利:孝慈宫那边传过话来,说是太后似乎是病了,昏睡着叫不醒,孝慈宫那边,已经派人去找太医了。
找不见太后,裴如云心里就有些急。
皇帝驾崩得如此古怪,太后又不能起身……二皇子虽说是正经的皇位继承人,到底年纪尚幼,等会待他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还不知会做出什么反应……如今,到底找谁来主事才好?想来也只有去找皇后了。
就在这时候,二皇子终于被带到。
这会儿本来还没到二皇子起床的时间,故而他睡眼惺忪,还没弄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就被人带了出来。
最近几天他住在东宫,冷冷清清,身边只有一个老嬷嬷,几乎每天晚上都要哭一会儿。
他见有人叫他来,还以为是父皇免了他的禁足,正准备要谢恩的。
裴如云颤颤巍巍走过去,躬下身子,对他说:二殿下,皇上驾崩了。
二皇子听了这话,半天没回过神来,看着像是傻了。
过了好一阵,他才弄明白裴如云话里的意思。
他虽说还没有被立为储君,却是这宫中唯一的皇子。
皇帝驾崩,也就意味着……他要当皇帝了?他得出了这个结论,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
父皇驾崩是坏事,他应该哭;当皇帝是好事,他应当笑。
可是这两件事之中,无论哪一件,他都觉得自己承担不起。
二皇子年纪还小,遇到自己承担不了的事,下意识地就要去找母亲,此时他茫然地四下里张望:那,我阿娘呢?我阿娘到哪去了?哪怕是像裴如云这样一个老太监,见到二皇子这模样,也有些不忍。
但他还是说道:静嫔娘娘也同皇上一起薨逝了……原因现下还不清楚,还请殿下节哀吧。
裴如云的话就像是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二皇子心上。
二皇子根本就没法相信这种事,毕竟,他的阿娘才三十几岁,又没有生病,不过这么几天未见,怎么可能就这么死了?他拼命摇头:我不信!你们究竟把我的阿娘弄到哪里去了?裴如云没法答他,他就嚷起来:阿娘!阿娘!二皇子满屋跑着去找他的阿娘,不留神撞到了人。
他退了两步,这才发现他撞的是皇后娘娘。
二皇子一向是有些怕皇后的。
她自己的两个孩子都夭折了,看二皇子就格外觉得嫉妒,总是冷着一张脸。
二皇子往后缩了缩,却见这一日,皇后露出极温柔的笑:彦儿,你在找谁?从今日起,我就是你阿娘了。
二皇子摇摇头:皇后娘娘怎么是我的阿娘?我的阿娘是静嫔。
皇后看着他,微笑着说:我是你的嫡母,怎么就不是阿娘?二皇子看着皇后的模样,顿时明白了——一定是因为他要当皇帝,皇后娘娘才决定要当他的阿娘,为了当他的阿娘,这才把他的亲生母亲静嫔弄没了。
他想得是个道理,却没别的办法,只得大吵大闹起来。
一阵鸡飞狗跳。
旁边的太监宫女一大群,全都解劝不得,皇后娘娘也被吵得皱起眉来。
就在所有人都毫无头绪之时,本应被软禁在小院里的东平王,现出了他的身姿。
所有人都吃惊地看着他,他却不慌不忙,向着众人微笑:你们是在等本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