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度阡低头看了一眼东平王。
郑熙这一击, 位置极为准确。
东平王的血流得到处都是,已经将他簇新的玄色外袍染尽,在地上淌了一大滩。
他确定无疑已经死了。
这一切都发生得太快, 王度阡甚至来不及思考, 只能凭借着本能行事。
她深吸一口气,又向郑熙看去:多亏你了。
不需要再多说别的, 也无需称谢。
郑熙向着她,深深地弯下腰去。
这时候,她小心翼翼地绕过了东平王的尸体, 来到了他的面前。
她向他伸出手:把剑给我。
郑熙将剑柄递到了王度阡的手里。
这柄剑比王度阡想象中还要重许多,剑一入手, 就坠着她的胳膊往下沉了一下。
郑熙赶紧帮她扶住:小心!王度阡摇摇头:没事。
她单手持剑有些费力, 于是用两只手举着, 转身用力往东平王身上又砍了好几下, 直到东平王原本的伤口已经模糊, 她这才把宝剑丢到一旁, 转回身看向郑熙,以一种不容拒绝的语气说道:东平王是我亲手诛杀的, 他意图□□继母, 罪无可恕。
她的模样无比堂皇, 正气凛然,她口中所说的,将是这件事的最终结论。
两个人的目光交错, 郑熙明白她的意思,点了点头:是。
这就算是达成了默契。
无论东平王做出了什么样的滔天恶事, 他到底是个王爷, 是先帝的兄长, 即将登基的新皇帝的伯父。
郑熙身为太监却杀死皇族,无论原因为何……他是一定要死的。
这一点,郑熙在动手之前就很清楚。
若是从前的郑熙,大概不会做这样的选择,不过,这一次,当看见东平王的动作时,他几乎没经过什么思考,就马上冲过去了。
该说是他已经足够信任王度阡,还是说他认为她的性命,远比他自己的重要?若是现在问他,他也很难讲得清。
有的时候,肢体有它自己的意识,行动起来比脑子更快。
当郑熙把剑从东平王的后心□□时,他心里想,或许王度阡可以趁着新帝登基大赦天下的机会赦免他。
这样他虽然可能要受一些苦,却可以保住性命。
他并不曾想,她会直接把这件事揽到自己头上。
毕竟,虽说她揽下这件事不会有性命之虞,但以她的身份地位和目前的情势来看,她着实不该这样做。
无论如何,东平王已经死了。
固然不会有人胆敢当面质疑她,但一定会有人觉得,她杀东平王是为了敛取权力……她会被人形容为一个妖女。
在很多时候,像她这样一个尊贵人的名声,会比像他这样一个太监的性命,还要贵重得多。
这或许意味着,他在她心中的位置,比他自己所知道的更加重要。
这样的认知让他心跳,可他却不肯将这一点表露出来,而是忽地笑了:这一次,娘娘手里可算是有我的把柄了。
上次王度阡与郑熙说这样的话时,距离现在其实还不算很远。
可眼下的情形,与那时候已经是天差地别。
他却偏偏要这样说,好像说了这样的话,就可以把她推远,让一切都恢复到可控的范畴之内。
王度阡没有回答他。
就算是她,其实也没有那么擅长面对眼下的这种场景。
且不说两人之间的关系如今是这样暧昧不明,如今东平王的尸体就躺在这里,向人揭示刚刚发生过的事,被轻易剥夺的性命沉重地压下来,让人产生一种古怪的不快。
王度阡忍不住要去看东平王死去的脸,他的笑容凝固在脸上,显得格外扭曲。
王度阡觉得他似乎在嘲笑她。
事情到底是怎么变成这样的?明明东平王才是那个打算要做恶心事的人,但他现在死了,一切都已经和他无关,理所当然地成为别人的麻烦。
这让她觉得厌恶,胃里也开始翻腾。
王度阡抬起脚,踩上东平王的脸,狠狠地跺了两下。
东平王当然是死有余辜,如果把刚才发生的事情再重新演习一遍,郑熙仍不会对他手软;如果王度阡有足够多的机会,她在挥下簪子的时候,也绝对不会有一丝犹豫……不过,当这具尸体横亘在他们两人之间时,他们都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郑熙看着王度阡,轻轻地问:娘娘,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王度阡微微晃动脑袋,她那散乱了的头发随着她的头摇动:别急……让我想一想。
她虽然是这么说,可任谁都看得出来,此时她的脑袋一片空白。
郑熙情不自禁地走近她,握住了她的手。
他发现她也在颤抖。
当然了,她怎么可能完全不介意。
除去一开始受到的惊吓以外,这毕竟是她第一次看见有人死在她面前。
无论是对自己还是对别人,她还没有冷酷到那种地步。
在看着她杀伐决断的时候,郑熙有时候会忘了这一点。
虽然她有着太后的名头,但无论如何,她甚至还不到三十岁。
很难说她是为刚刚发生的事情后怕,还是为杀死东平王的事情感到恐怖,她看起来非常冷静,但颤抖着的手暴露了她的恐惧。
于是,郑熙把手握得更紧了一点。
他手上的血沾到了王度阡的手上,她低头看了看手上的红色:入宫八年,我的手终于也沾上血了。
郑熙摇摇头,轻声安慰:这不算,娘娘的手始终是干净的……手上带血的人是我,是我弄脏了娘娘的手。
王度阡也在摇头。
她不同意郑熙的说法。
她想说,若是有人拿了刀子杀人,那一定是那个人的错,而不应当责备刀子。
在这样的斗争之中,有人死去,那当然是上位者的错,不该责备那些通常只能奉命行事的人。
只是她想,他大概不会想要听到这样的话。
因此她并没有真的这样说,而是低声问他:你为什么也在发抖?郑熙笑起来:说来惭愧,虽然他们叫我无常鬼,但这还是我第一次亲自动手杀人。
王度阡不曾料想她想会听见这样的回答,她说:若这样说的话,我欠你的情就欠得更多了。
郑熙摇头:娘娘怎么能说这样的话!我是娘娘的人,我可以为娘娘死。
这句话,他是贴着王度阡的耳朵说的。
他的声音很轻,但很尖锐。
话音里透着某种决心,每个字都扎进王度阡的心里。
像是这类的话,在他初次向她表示投诚时,也曾经说过……不过现在再说,就显出完全不同的意味。
他毕竟是已经为她跨越了那条界线,犯下了足以杀头的大罪。
郑熙当初最开始说这话的时候,着实也不曾想过,这话有一日竟成了事实。
哪怕最冷酷的女人,在这样的时候,也会感到心动,但王度阡不愿意让情绪迷惑她的头脑,她抬头去看他的眼睛。
她想要看出,在她面前的这双眼睛里究竟有多少忠诚,或是多少迷乱?郑熙的眼睛一如既往的明亮,从里面看不出他的情绪。
他早已习惯于不透露出一点破绽,要想从这双眼睛里看出真意,并没有那么容易。
若是从行动上来说,最近,他们都越过了一些界线。
王度阡很难猜出,在这件事上,他们两人之间,究竟是谁走得更远一些。
这很难说,这样的事情本来就没法量化,故而,也就更难以辨别输赢。
但输赢其实没那么重要……至少,在此刻是这样。
他们刚刚一同经历了极大的危险,杀死了东平王……无论以前或者以后究竟如何,此时他们是同谋。
到处都是血的味道,未来模糊不清,此时,他们所急需的,是一些能立即抓住的东西,只要有这样的东西在,一切好像都能恢复稳定,一切都能像平常一样。
故而,当对望凝视的时间超过了五秒,他们开始向对方靠近。
呼吸开始变得急促,口腔之中显得那么干燥,嘴唇与嘴唇再一次碰触到一起……他们从不曾这般急切。
他们在血泊之中相吻,当那熟悉的感觉再次出现,舌尖上尝到了甜蜜的味道。
是的,他们需要的就是这个。
一切都是模糊的,不确定的,狂乱的,这似乎是此刻唯一能被完全确认的东西,无论明天会发生什么事,与他的吻总还是如此。
固然,这一次的甜蜜之中透着些咸腥,还有一点铁锈味……不过没关系,那些狂乱的未来没法伤害他们,只要有一个人在身边陪伴,就足以鼓起勇气。
王度阡伸手去碰他的脸,抚摩他的脖颈和肩膀,似乎想要凭此来确认他的存在。
她手上的血还有一点未干,将他的脸上也抹上铁锈色。
那些铁锈色让他变了一个模样,但总还是一样好看。
她看见他的脸上写着克制,王度阡有些难以说清,他所克制的究竟是还是欲念还是恐惧,抑或两者兼有……说起来,一个太监,还会有欲念吗?有些事,王度阡不知道,似乎也并不应当问出来,至少不应当在现在问。
但她在他眼睛里看到了被压抑着的癫狂,以及……同样癫狂的她的影子。
他们颤抖着,战栗着,彼此倚靠。
他们站在血泊之中,那些血被弄得到处都是,整个宫殿里到处都是腥咸的气味,可怕极了,就像是在十八层地狱里一样。
她礼袍的下摆拖在地上,也沁了鲜红的血,根本没法收拾。
她的头发蓬乱着,没有来得及梳好……王度阡想,地狱里的恶鬼,大概也就是像她现在这副模样。
但是没关系。
就算她是地狱里的恶鬼,此时也有相同的恶鬼同她一起。
王度阡已经不再紧张,也不会再害怕了。
她从他的舌尖尝到了确定的甜味,她已经感觉到餍足,这时候她舔舐他的咽喉,悄悄地笑着在他耳边说:如果现在有人进来,看见这里的样子,一定会感觉很害怕。
不会有人进来的,他非常平静地回答,刚才我亲耳听见东平王向人吩咐,今晚无论听见未明殿里发出什么声音,都绝对不要进来。
原来如此。
王度阡恍然大悟。
东平王早已为她设好陷阱,就等着她自投罗网。
他大概早就已经计划好,倘若她不肯顺从,就使用暴力。
他知道,为了她所关心的人和事,她会忍辱含垢地活下去,她将不得不屈从于他,而他就成了这宫里最大的赢家。
这本来是为她设好的陷阱,却将东平王自己关在了里面……这实在不能不说是一种报应。
王度阡再度瞥了一眼东平王的尸体,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
他此时的脸已经不再显得嘲弄,在被她踩过之后,他的脸已经完全扭歪了……像是融化了的蜡像。
东平王确实已经死了,被杀了,没了,彻底完蛋了。
无论他露出什么样的脸孔都是白搭,他已经输了。
而她还能在这宫里活很久。
所有有可能在这宫廷之中争权夺利的人都已经死光,余下的只有还未成年的新皇帝,和先帝其他那些没有任何能力、只能白拿俸禄的兄弟。
王度阡明白,这一回,轮到她来掌握权柄了。
她笑起来,挺直了腰身,抬起头,傲慢地对着那不可知的前途说了一句:来吧。
作者有话说:明天更新会晚点,大概在23点之后,注意一下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