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皇子以为自己被叫过来只是应个景, 万万没想到自己居然是来考试的。
他从小就怕这个。
当初他跟他那皇兄一起读书，父皇每次一时兴起来看他兄弟俩，总要提些问题让他们答。
每到这种时候, 他那皇兄总能侃侃而谈, 他却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惹得父皇不快。
后来他那皇兄死了, 只剩下他一个，父皇考他的时候，他什么也说不出来, 为此没少被训斥。
这样的次数多了，他就养成个毛病, 一被人问到问题, 就满头冒汗, 整个人都不好了。
平常他尚且如此, 这会儿他看见东平王的尸身就躺在一边, 本来就受了惊吓。
哪怕他明知道太后大概不会把他怎么样, 他也还是手脚发凉，瞠目结舌。
王度阡看着二皇子这模样, 心情着实有些复杂。
这孩子同她一点血缘关系都没有, 却是她名义上的孙儿。
他模样生得一般, 脑袋也称不上聪明，尤其这股唯唯诺诺的劲儿，谁看了都不会喜欢。
可偏偏是这么一个孩子, 明天要登基做皇帝了。
她耐着性子，继续对他说：你大概也已经看见, 东平王死了——他不仅妄图把持朝政, 更意图强|暴后母。
此人做出此等禽兽之行, 人神共愤，故而我将他杀了。
二皇子不知该说什么，只能点点头。
王度阡继续说道：不过这里就出现了一个问题——无论东平王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他毕竟本来要做摄政的，如今他已死，二皇子却还没有成年……二皇子就算再傻，也知道这种时候应该说什么。
他赶忙说道：我年纪还小，要我主政，实在是万万做不到，如今也无什么合适的人选……就请太后垂帘听政，主持大事。
他说了这话，就抬起脸来，偷看王度阡的表情。
王度阡的模样，却没有像他想象中那么愉快。
这让他心里有些慌，又偷眼去看郑熙。
却见那太监嘴唇抿得紧紧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看起来显然不大高兴。
这让二皇子更慌张了，完全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只听王度阡又开了口：其实，本宫心里在想的是，当初你母亲静嫔曾来找过我，要我救你的性命……这件事，二皇子丝毫不知。
他惊异地看向王度阡：我母亲……王度阡继续说道：那时候，本宫自顾不暇，不能给她什么确定的承诺……但也曾答应她，倘若我能做到，一定救你。
按照你母亲的意思，她认为你根本不适合做皇帝，因此当时她求我，要我想办法让你远离皇位和纷争。
不过如今你母亲已经去世了，如果不出什么意外情况，你明天就要登基……在这最后的一晚，我想要问问你，你想要做这个皇帝吗？二皇子有些愣住了。
王度阡同他所说的这些，在他这里是闻所未闻之事……说到底，自他出生之日起，他从未有过选择。
他打出生的时候就是二皇子，上面有他那位皇兄，所有人都对他说，他的兄长将来是要当太子、当皇帝的；他至多做个贤王，也就是说，最好表现得比他的皇兄差一些，这样就刚刚好，可以让所有人满意。
再后来，他的皇兄死了，他们对他说，这一次该轮到他了，他必须要努力，要像他的皇兄一样。
可他的母亲却还很忧愁地看着他，说一个像他这样的孩子不该当皇帝，如果他勉强去当皇帝，最后一定会死得很惨。
他每天都听着这些生活，从来没有人问过他，他究竟想不想当皇帝。
无论如何，他既然生在皇家，未来究竟如何，全都不由他自己掌控。
他好不容易才接受了这些，而现在，太后居然在这里问他：你究竟要怎么选择？人生之中第一次得到选择机会的人，第一反应往往不是考虑究竟该选什么，而是不知所措，完全不知道应当怎样反应。
有那么一瞬间，二皇子甚至想要放弃这难得的机会，将一切交给太后做主。
但如果当真这样，他心中到底要有一丝不甘心……像这样的机会，如果不好好抓住，未免也有些太可惜了。
毕竟，他也能猜想得到，如果这一次他选择放弃……就不会再有人再给他第二次机会了。
王度阡见他沉默不语，继续说道：如果你决定要做皇帝，明天便可以登基；若你不愿做，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我自会想法子安排你假死，把你送出宫。
到时我可以想法把你送回你母亲的家乡，定然能保你一世衣食无忧……究竟要如何，端看你如何选。
二皇子沉思了一阵，抬起头来问：倘若我做这个皇帝，数年之后，待我加冠，太后可愿意还政于我吗？王度阡看着他：几年之后的事情，谁也说不准；就算我此刻做出了承诺，说不准什么时候又要反悔……未来的一切都是未知，二皇子既然要做选择，就必须承担做下这选择的代价。
她的语气始终是一样的冷漠，二皇子听着，不觉发起抖来。
他生性怯懦，遇到事情的第一反应永远是退缩。
尤其太后的模样如此威严，在他看来格外显得可怕。
他开始明白，这样的选择究竟意味着什么。
太后是不会完全站在他这一面的，只消看她的表情就知道了。
至于她旁边那个郑熙……二皇子不知道他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和太后搞到一起去的。
此时他看着他，脸上的表情有些阴测测，二皇子敢打赌，如果他选择要留下，这太监绝对有一百种办法让他不好过。
这是一种责任，做下这个选择以后的事，都要由他自己背负。
如果成功，他可以成为一个真正的帝王，但要是失败，他一定会死无葬身之地。
这不是个好选择，他只有十四岁，身边没有母亲，也没有对他忠实的近臣。
如果说这里还有什么指望，那就是他很快就要长大了。
一个十四岁的少年，要长成大人也不过就是一晃之间的事。
对于未来，他心里当真没有一点底气。
不过太后还给他留了另一条路……他可以选择逃走。
那是他母亲拼尽努力，给他留下的最后的退路。
无论如何，她只希望他能活下来，至于其他的……那就不是他的那个母亲能够考虑得到的了。
是顺从母亲的愿望，从这吃人的地方逃走，还是留下来，坐在这全天下最尊贵的位置上，争权夺利，想方设法活下去？前一个选项，让人太不甘心，而后一个选项……又太可怕了。
王度阡看出了他的挣扎：让你在这么短的时间之内做出决断，大概有点为难人。
不过……当下的情形之下，你也只有这么一点时间可以去选。
二皇子闭上了眼睛。
他的表情格外痛苦，内心里天人交战。
一时不知道应当直接逃走，还是留下做这个皇帝。
过了不知道多久，他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我实在选不出来，一切全凭太后娘娘做主了！王度阡并不意外地点了点头：既然如此，就请二皇子回去休息吧……明天的登基大典，还需要耗费不少体力。
二皇子的心一沉。
他明白，从今以后，他就要作为一个傀儡在这宫里生活了。
他到底还是有些不甘，但是……二皇子觉得，自己好像也没有什么更好的选择余地。
他跪下向她磕头，随后转身离去。
未明殿中，只留下王度阡和郑熙。
刚开始的一段时间，两个人谁也没有说话。
郑熙看向她，过了一会儿，他说：娘娘看起来有些失望。
王度阡摇摇头：倒也称不上失望，应当说……这结果，多少也在预料之中。
郑熙的眼睛一直盯着她：娘娘原本是不是打算，如果二皇子选择要靠自己的力量成为一个真正的皇帝，您就尽力辅佐他？王度阡还是摇头，回避了这个问题：现在再说这个也没有意义……二皇子显见得全无主见，你也就不必再为此烦恼……明日新帝登基，我将在大殿之侧，垂帘听政。
对郑熙来说，这样的结果并不能算是完全合意，不过太后既然已经决定，这里也就不再有他置喙的余地。
他低下头，说了一声是。
王度阡看着他：明日我就下诏，任命你做司礼监掌印太监。
这个司礼监掌印太监的位置，郑熙已经想要很久了。
从刚刚死去的先帝，再到东平王，人人都用这个位置吊着他，好让他能尽心尽力为他们办事。
这么长时间过去，这一回，这件事总算是板上钉钉，再不会有什么波折了。
坐在这个位置上，只要他不犯什么大错，至少也可得二三十年的安稳。
不过郑熙却没有他所想象的那么高兴。
这段时间以来，他一直处心积虑，费尽心思，想要让太后娘娘站上权力的顶峰。
但此时此刻，当她当真要站在那里的时候，郑熙猛然惊觉，之前的那个太后……大概再也不会回来了。
在此之前，她自己的位置尚不稳固，却会为了他冒着风险偷偷出宫，向她的父亲求救，只是为了他的性命。
而如今，她手握天下，他再也不可能成为她眼前最重要的人。
郑熙好像突然才反应过来，刚才，王度阡给二皇子一个机会，想要让他成为一个真正的帝王，是不是意味着，她也给他们之间的关系留了一点空隙、一个机会？可惜的是，二皇子没有抓住机会，他郑熙，也没有抓住。
刚刚的选择，他全都做错了，在他向她提议，要选一个年纪更小更好把控的皇帝的时候，她一定是认为，他将权力、将这个司礼监掌印太监的位置看得比什么都重。
所以她给了他这个位置，却把自己心上的门封住了。
不是的，郑熙想要说不是的，可是现在好像已经晚了。
郑熙本来应当对自己说，之前他刻意讨好太后，就是为了这一天。
他付出了那么多，如今得到回报，他本来的目的已经达到，正可以志得意满。
他不应为此感到难过。
可是此时他呆立在这里，不知为何，心如刀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