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通常的情况之下, 郑熙并不会把内心里的活动表现在脸上。
尽管他与王度阡之间的关系,已经比他和世上任何一个人都亲近,但在大多数时候, 他仍然习惯于藏起真意, 只用假面示人。
也正因为此,在很多时候, 即使他稍稍显露出真意,也不会有人相信。
不过此时此刻,他的神情实在太过异常, 王度阡挑了挑眉:怎么,你对这不满意?她的神情还停留在刚才二皇子在这里时那样, 冷漠, 高傲。
她的声音里没有很多感情, 就好像它们已经在刚才被用光, 没法给现在留下一点。
郑熙向来喜欢她那模样, 但那面貌毕竟是显得太冷了。
初识的时候, 他因为那面容心醉神迷。
但在经过了这么久之后,她再用这样的态度待他, 他就接受不了了。
可是他也不能说他不满意。
如果他当真说他不满意, 他还能问她要什么呢?所有他能问她要的, 他都已经要过了。
他心中所想之事,是无法宣之于口的。
倘若说出来……他就当真该死了。
于是他说:娘娘,我……送您回去。
他垂下眼帘, 以此来掩饰他的神情。
但王度阡很仔细地看着他的脸。
她总是这样:考虑,计划, 判断。
她很细心, 什么都很注意, 什么都不会放过。
她看出他伤心了,却有些难以置信。
难不成他当真有这么容易伤心?以至于连声音都低落下来?她低下头去,看见她衣袍下摆沾的血。
这是他为她杀死东平王才留下来的。
他本来不必如此。
难道他真的想要除此以外的东西吗?还是说,他认为如果做出这样的一副表情,就能让她再给他一些别的?王度阡心中隐约有一点猜想,却觉得不可思议。
尽管如此,她还是沉吟起来。
于是她说:今晚……你留下吧。
这话说得很模糊,他抬起头来看她,闹不清她的意思。
无法理解她究竟是想要让他留在哪儿。
她总不至于是让他留在这未明殿,和东平王的尸身在一起……她总不该是这样的意思。
但若她说的是留在其他地方,郑熙总觉得……不对。
看到他震惊的脸,她补充了一句:今晚,你就留在孝慈宫。
此外的话她没有再说。
而这话让他更加觉得更加难以捉摸,难以弄清她的真实意图。
或者应当说,他猜想到了她的意思,只是不太敢相信。
她知道他宫内宫外都有住处,她应当也知道,从前他在孝慈宫当总管时的那个房间,如今早已经住进了其他人。
所以,她究竟是想让他住在哪儿?郑熙觉得自己不应当问得那么清楚,但他又不得不问。
娘娘的意思是……王度阡皱着眉看了他一眼,不再回应。
她脸上带了些薄红,弄不清是血色还是胭脂,他一颤,明白自己好像不应该再继续问了。
郑熙觉得,为了这一句话,他甚至还可以再杀一个人。
他已经为她疯了,她一句话就能定他的生死。
而这按说本来是不应当的,也不可思议,就算他剖白,也决计不会有人相信。
他入宫的时候已经有十三岁,算不上幼童,但距离成人也还有些距离。
那时候他尚且懵懂,并不真正明白自己到底丧失了什么。
同侪之中有年纪较大才入宫的,夜里常显得难熬。
郑熙见得多了,后来才约略懂得。
再后来,他年纪渐长,慢慢才意识到真正最令人困扰的并非躯体的残疾,而是此种身份所带来的限制。
按理说,他本来不应当有欲念。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就不孤独,不渴望亲近。
这些东西交缠在一起,郑熙看不出来,它与欲念究竟有什么分别。
这样的日子,他一直忍耐到如今。
直到今天,太后对他说,今晚你留下吧。
此时,他们一起走出了未明殿。
紫珠一直在外面等着,她已经在那里等了差不多半个晚上。
未明殿里发生的事情,她一点不知道,只能靠猜测。
她心里急得要命,却没有一点办法。
好不容易等到王度阡出来,紫珠就立即迎上前。
尽管她知道郑熙曾经要了梳妆匣去,要给太后重新梳妆,可是当她看见王度阡的头发完全换了一种样子,不免心里一震,还是产生了一些非常不好的猜测。
明明只是和东平王吃饭而已,为什么需要重新梳头呢?她赶忙过去问:娘娘……王度阡知道她在想什么,只是向她摇头,道了一句:无事。
听了这一句,紫珠也就放心了点。
她垂下头去,正看见太后沁了鲜血的袍角。
这让她又吃了一惊,赶紧上下看了好几遍,想要确定王度阡身上没有受伤的痕迹。
王度阡对她摇摇手,然后往殿内指了指,轻声说:我什么事都没有,你不要担心,现在去找几个人,把那里面弄干净。
紫珠知道王度阡今晚是来做什么的。
方才,她看见郑熙出来又进去,二皇子进去又出来,却始终没看见东平王的人影……如此,太后袍角沾着的血究竟属于谁……也就显而易见了。
遇到这种特殊的情形,紫珠明白自己不能随便提问。
她很谨慎地点头,说了一声:是。
紫珠办事,王度阡是一向很放心的。
她想了想,又道:你不必跟我回去了,等这边的事情弄完,你就亲自出一趟宫,往丞相府那边通个信息,问问我爹爹,对此有没有什么好法子可解的。
紫珠又答应了一声,眼睛却止不住瞥向郑熙那一边。
明明娘娘吩咐的都是孝慈宫里的事,这个人是为什么在这里?长期以来,紫珠对郑熙总是怀着警惕。
虽说现在,看太后不顺眼的先帝已经去世,就连那个危险的东平王如今也已不能再给人造成什么威胁……可对太后来说,与一个太监过从甚密,本身就是危险的事。
紫珠当然没资格对太后做出的决定指手画脚。
不过这并不妨碍她看郑熙不顺眼。
郑熙觉察到紫珠的视线,但他只是跟在王度阡的后面,假装自己什么都没有注意到。
此时,王度阡将想要说的话嘱咐完,就乘上肩舆,准备要回到孝慈宫。
郑熙站在她的侧面,要跟她一起走。
紫珠还在盯着他,见他准备要和太后一起走,不免大为紧张,忍不住开口问:你也要去孝慈宫?郑熙本来不想要理紫珠的,可方才王度阡的允诺实在令他止不住得意起来,他忍不住要刺她一下,于是一笑:是娘娘让我跟着去的。
有了这一句话,紫珠也就没办法了,只得瞪了他一眼。
在郑熙看来,这一眼实在不痛不痒,只能让人更得意了。
紫珠带了人在未明殿这里善后,郑熙则跟着王度阡回到了孝慈宫。
不得不说,长期以来,郑熙对紫珠,总还是有两分畏惧。
紫珠着实让他吃过闭门羹,此前他几次夜里偷偷潜入孝慈宫,也要小心避过紫珠的眼睛。
况且紫珠到底是王度阡身边最为亲近的宫女,她的话,在王度阡这里,总还是有些效用。
这一次郑熙难得扳回一城,实在让他止不住微笑起来。
王度阡坐在肩舆上,并未错过郑熙的神情。
明明方才他还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这才一会儿工夫,居然就高兴起来了。
看他对紫珠笑得得意,王度阡心里骤然冒出个词来:小人得志。
啊呀呀,这个郑熙。
可叫人怎么好。
今天夜里,在她与二皇子谈过之后,未来三五年之内的局势,大致就已经定下来了。
王度阡一直试图在这其中给郑熙寻找一个位置。
这其实是一件难事。
司礼监掌印的名头,其实还算是最容易的,毕竟,裴如云已经老了,而那个位置上必须要有个人填补,郑熙原本就是最佳人选。
难的是他在她心里的位置。
几天之前,皇帝命人将他捉住打死。
要是那时候他死了,或是逃出京城再不回来,她自可以将他放在心中,永远不忘。
偏偏他活下来,偏偏他还救了她的命,偏偏他是个太监。
这几个偏偏就注定了她没法寻到一个合适的地方安放他。
他到底是这样一个人,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
王度阡还没有想完,肩舆已经回到了孝慈宫。
郑熙伸出手,小心翼翼将她从肩舆上扶下来。
说起来,今天紫珠不在。
按理说,紫珠在不在这种小事,对任何事都构不成影响。
但郑熙想到这一点,却不能不感觉到轻松。
当觉察到自己的这种心情,郑熙止不住要嘲笑自己。
这简直就像是做贼一样。
不过说实在,郑熙明知道,他此时的行止,同做贼大概也没有那么大的差别。
他跟随着王度阡进了内室。
这不是他第一次进来,他甚至还曾经躺在她的床底,以便躲避旁人的目光。
然而这一次,他是光明正大地进来的。
他关上中间的门,将一切都隔在外面。
没有宫女,也没有别的什么,这里只留下他们俩。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气氛开始显得有些凝重,陷入一种古怪的沉默。
郑熙心里乱跳,不知道王度阡心中究竟对此有何感想。
一切都模糊不清,暧昧不明。
爱,欲念,恩情,忠诚,回报。
这些东西搅缠在一起,郑熙不知道她心中在想些什么。
王度阡转过身面对他,将手搭上他的肩膀。
这是在内室里,这样的动作显出更特殊的意味。
王度阡看向郑熙的脸。
事实上,她的困惑并不比他少。
她至今仍未能在心里给他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但刚刚在未明殿里发生的那些疯狂的事,到底有些影响了她的判断,让她更倾向于做出些平常不会去做的事。
一切暂且算不上尘埃落定,能抓住的东西,还是要攥在手里为好。
她贪婪地欣赏他的美色,感受到炽热的欲念。
许多东西存在她心里,她实在需要一点渠道去发泄……在这种时候,一个吻好像已经不够了。
她的手指沿着他的肩膀往他领口处移动过去,他的肩膀瘦削,骨头坚实,她的手指放在在他颌下第一枚衣钮处……她在迟疑。
有些事情,一旦开始,就再也没有反悔的余地,她此刻要做的事正是这一类型……所以,她当真要如此吗?郑熙看出了她的迟疑。
他也伸出手去扶她的手腕,抬起眼帘来看着她:如果娘娘只将这当做我杀死东平王的报偿,那……我宁可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