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想到他会说这个, 以有点困扰的表情打量他,好像他说了什么令人难以理解的话。
别说傻话。
她说。
她虽然只是简单地回应,这一句里却好像包含很多意思。
她的语气里带着点狎昵, 亦有一些轻慢。
只有足够亲昵的人之间才会用这样的语气说话, 郑熙听了,止不住心旌摇荡。
只听她又对他说:别忘了, 东平王是我杀的。
哦,对。
在未明殿里,她早已经做下决断, 将杀死东平王这件事揽到自己头上。
这件事既然出于她的口,就已成定局, 再没有谁可以改变这个说法。
明明是同样一件事, 如果是由他动的手, 那就是无可辩驳的犯上之罪;但如果是她动手杀人, 理由却足够正当。
这实在是不公平, 不过世间的事情就是如此, 本来就没有那么多公平。
不过听见她这么说,郑熙却懊悔起来。
他轻声问她:如果我现在反悔翻供……还来得及吗?王度阡隐约猜到他在想什么, 却不肯说出来, 只皱着眉头评价了一句:古里古怪的……你不要命了?他微笑着摇头:不是不要命, 只是……这样就不再是我欠娘娘人情,而是娘娘欠我人情了。
王度阡也笑起来:你真是打得好算盘……难不成你真认为,只要这样就能拿捏我?她这话说得并不严厉, 语气里带着点玩笑的意思。
但郑熙知道,像她这样的一个人, 即使是在开玩笑, 也绝对不能不认真对待。
他垂下眼帘:我哪里敢拿捏娘娘呢?我的一切, 本来就都是娘娘的。
他将自己的一切都向她献上,还是担心自己能给的太少了——毕竟,他原本就是这宫中的奴婢,把一切交予她本就是理所应当。
她是否会对此满意?他试图揣测她的心意,却始终毫无头绪……两个人所在的位置不同,思考问题的角度也就全不一样。
郑熙伺候先帝伺候了很久,对他的心思了如指掌。
然而她对他来说,却始终是一个谜,他无论怎样也看不清。
此前当他被死亡的阴影笼罩之时,两人曾短暂地交心。
然而当那特殊的一夜过去,一切好像又重新回到了原来的地方。
不过……也可能不是这样。
无论如何,已经发生过的事情,一定会在心上留下痕迹,这样的痕迹或许并没有那么明显,却总会在重要的时刻显现。
但在此刻,他们都不知道这一点。
在这封闭的内室里,没有其他人。
天气很热,虽然屋子的角落里放了冰盆,也丝毫没能让房间变得凉爽起来。
郑熙觉得,就算是在这里堆满了冰块,可能也没有用,因为这热度是从他的血里涌上来的。
他感到口干舌燥,几乎要被这热血烧死。
只能抬起头来等待她降下一点清凉。
她在他面前恍若神明。
此时两人在这里对视,几乎像是一种仪式。
她是自天而降的神女,而他是人间的巫觋,只盼自己有能力给她带来足够的欢愉,以便让人间恢复生机。
他看着她,有些眼花缭乱,头脑因灼热变得模糊不清,只能依照本能——或者说他多年来被人教导的规则行事。
他说:我来给娘娘更衣。
是的,此刻王度阡还穿着带血的衣袍。
无论怎么说,这实在太不成样子了。
平常的时候,都是宫女来给王度阡更衣的,这一次换成郑熙,王度阡倒也没有提出什么异议,只是说:来吧。
像是更衣这一类伺候人的活儿,郑熙没有做过很多。
他打一开始伺候人,就在御书房里,做得更多的是铺纸、磨墨、洒扫一类的活计。
故而在解开她的扣袢时,他显得格外笨拙,花了半天也没能解开一颗,急得几乎冒了汗。
王度阡倒是不急,只是笑了一声:原来你也有不能的事。
这话里所表现的,似乎并不仅仅是表面上的那一点意思,其中还有些更深的东西,几乎触及了他内里最强烈的痛苦。
她说这话的语气似乎有点吃惊,但更多的是在逗弄,像是在逗弄一只小狗或者一只鸟……只有上位者对底下人才会这么说话。
按说像这样的语气,他应当早已经听惯了。
为人奴婢的第一要义,就是要丢弃掉所谓的廉耻。
这种东西对于人是必不可少的,但对于一个奴婢来说,却是只能让人痛苦的无用之物。
郑熙在宫中待了这么多年,他本该知道这个,他怎么可能不知道呢?但是此刻,当他听见她这样对他说话,他开始感觉到强烈的羞耻。
这种羞耻仅在她面前才会出现,不会外溢到其他地方。
也是因为这羞耻,他发现他开始恨她了。
这在他本来是不可能的,不可想象的,不可思议的。
他心中爱恨交织,人类的躯体几乎没法承受这么多的情绪,他的心简直要炸裂。
他也向她笑,笑得很勉强:奴婢从未说过,我有什么比别人强的。
这话里的意思,似乎是在说他屈服了。
无论魂魄还是躯体,他都已经屈服于她。
他永远无论内心之中有多少波澜起伏,从外面看起来,他与刚刚没有任何区别。
他仍在解着她的绊扣,王度阡的眼睛盯着他不放。
她倒是没有什么别的意思……或者更准确地说,她其实是故意的。
她故意要显得轻慢,以免他得意起来。
她必须要提醒他,践踏他,必须在他面前展露她至高无上的地位,哪怕她实际上并不真正想要这么做。
虽然她是太后,明天之后,她会变成太皇太后。
但无论她的名号是多么尊贵,她总还是一个女人。
作为一个女人生存在这世间,就是会遇到这样的问题——无论她本人的地位多么尊崇,多么高贵,只要她同一个男人有了超乎一般的关系,他好像就对她具有了某种权力。
哪怕她贵为太后,而他甚至算不上一个完整的男人,这样的规则却也仍然适用。
况且,正因为她是太后,这件事也就更显得危险。
想要从她身上得到权力的人不在少数,甚至都不比费心去举什么很远的例子,就只说眼前——东平王不是刚刚就打算要这么干吗?她必须要杜绝这样的可能性……一丝一毫都不能留下,绝对不能让这样的祸患潜藏下来。
他们之间的关系,倘若当真像德妃贤妃和那小太监之间那样,倒也还罢了。
可偏偏郑熙并不是那样普通的小太监。
他聪明,有野心也有贪欲,他不可能仅仅只抓住眼前能抓住的东西就停下。
王度阡知道,随着他们之间关系的深入,他一定会不断地获取……这不是他想不想的问题,只要他处在这个位置,很多事情,都是自然而然发生的。
王度阡想,她大概是成功了。
这几天里,郑熙一直在她面前以我自称,王度阡从未因此说过什么。
不过此时他在她的眼前,又开始自称奴婢了。
她觉得自己好像赢了,但又丧失了一些什么。
这感觉多少有点令人苦恼,不过……有得必有失,没有人能拥有一切。
这里毕竟是人间。
无论郑熙的动作多慢,这件外袍总还是要解下来的。
她稍稍张开双臂,让他帮她把衣袍脱下来。
按照一般的规矩,像是这样沾了脏污的衣袍,应当要毁去。
但王度阡却对郑熙吩咐道:你把这衣服拿出去,叫她们找个熏香的盒子收起来。
郑熙听见她这样说,依言把衣服折起来。
只听王度阡又说道:这上面沾的是东平王的血,谁知道呢,也许某一日,这东西能派上什么用场。
这样的东西能有什么用呢?郑熙可不大相信。
不过这毕竟可以算得上是她与他之间的某种纪念。
郑熙捧着衣服走到门口,将门打开一道缝,叫了外面的宫女过来,依照太后所言吩咐了,然后又将门关紧。
将衣服递出去的时候,他看见了外面的宫女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他。
那宫女是近日里新来孝慈宫的,郑熙并不认识。
在刚才碰面的时候,她丝毫没有掩饰自己眼神里的那些羡慕嫉妒。
似乎恨自己生来是个女人,不能像他这样讨太后的欢心。
郑熙还从未被人用这样的眼神看过,倒是觉得……挺新鲜。
这一点小事并没有存在他脑海里,当他回来的时候,发现太后的里衣其实也沾了血。
她那外头的衣袍是深色的,沾上鲜血之后实际并不大显。
里面穿的却是白色的丝缎,有些地方已经全被血浸透了。
王度阡也发现了这一点,她对他说:我记得紫珠在那边的柜子里放了换的衣服……你去找一找。
她吩咐他去找衣服的时候,郑熙好像才刚刚想起,其实他衣上也沾了血。
实际上,他身上沾的血只会比她更多,只是天色晚了不大显……当然更主要的是,他作为一个太监,无论身上沾了什么,总不像太后看起来那么引人注目。
不过,穿成这副样子伺候太后……着实是一种疏失,无论怎么说都是失礼的,实在太不像话了。
他问她:奴是不是也应该……先去换件衣服?算了,她不耐烦地一挥手,算了。
她稍稍皱了一下眉头,显出一种格外的厌倦腻烦。
天气很热,本来就容易让人不耐烦。
衣服啦,血啦,这些都只是细枝末节,不值得让人花心思。
她去瞥他的脸,他的脸孔惨白,额边沁了汗,眼神恍惚,仿佛魂灵已在天外。
寻常人露出这种模样,本来不应当显得美,但他不一样,他的确是特殊的。
他的眉头微微蹙着,露出苦恼不知所措的迷茫。
他像是个被人精心制造的瓷偶,有着寻常人所不具备的美处。
这么秀媚的一张脸,生在这样的一个人身上。
如果单是看脸,或许会认为他很柔弱……她知道自己也是被他这张脸骗了,心中总是时不时对他涌起过多的怜意。
王度阡想起,他刚刚亲手杀死过一个人。
杀人这样的事,王度阡从来没有做过,至少没有亲自动过手。
但在她的想象之中,在有必要的时候,她能狠得下那个心。
但他可是当真亲手杀了人……当东平王倒下去的时候,他还在向她笑呢。
……王度阡的心里很是烦乱,各种各样的事情堆积在一起,无论如何也想不完,为这一件事,她已经想得有些太多了。
天又是那么热,想得太多是要头疼的。
王度阡决心不再想了,她不应该再想了。
像是这样的一个烦乱、炎热、又满是死亡和血的夜晚,只应该用行动来说话。
她伸手去扯他的领口。
她的态度有点粗暴,远不像他替她更衣时那么小心仔细。
她用了不少力气,他衣服上的绊扣被她扯坏了。
在她扯动他衣领时,他体验到一瞬间的窒息。
这种一瞬间的窒息会让大脑变得一片空白,随后产生某种若劫后余生般的欣快。
郑熙的注意力暂时地消失了一瞬,眼前一瞬间变成了空白,天旋地转,所有的人事物都消失无踪——当新鲜的空气重新灌回到他的鼻腔和喉咙,当血液重新开始流动,一切回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的衣袍已经敞开,那些扣袢之类的东西不知究竟是怎么脱开了。
而她就在他的耳边,轻轻地对他说:我等这一日等了很久。
作者有话说:最近决定努力,每天都多跟大家做一分钱的交易。
希望每天都能加油多写一点嘿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