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度阡有点意外地看他, 只听他继续说道:东厂那里还存放有我的一些东西,日后我怕是不会常回去了,奴心里想, 那些东西, 最好还是拿回来更妥当些。
王度阡随便想想就知道,郑熙所说的东西, 大概不会是一般的铺盖行李。
她思忖片刻,道:如今你既然做司礼监掌印太监,东厂的事, 大概是没空再多管,能不能举荐什么人接替你?郑熙想了想, 摇头道:东厂的职司事关重大, 若不是值得信赖之人, 绝不能轻易任用。
如今司礼监这几个人, 平素里惯于媚上欺下, 都不是可用的人……不过奴在东厂有个长随, 名唤小喜,虽说没什么优点, 总算忠实可靠, 只是他年纪尚轻, 实在担不起此种重任,只可做个副职。
王度阡听罢,便说道:既是如此, 等会儿我写一道旨意拿去,就命你那长随做这副职……他姓什么?郑熙道:都是自小入宫的, 连父母都不知是谁, 哪里有什么姓, 我是他师父,他就随我姓郑。
王度阡笑道:这般说,他叫郑小喜,这名字,倒像是你的兄弟。
郑熙又笑:那小子就算要做我的干儿子,我还不一定肯,哪里就说成是我兄弟……总之决计没这层关系,娘娘不要多想。
王度阡笑问:我常听说你们太监里头,凡是有权有势的,必然要有几个干儿子。
你在这里头也算是个有头有脸的,这郑小喜既然不是你的干儿子,你可有个干儿子没有?郑熙笑着摇头:我哪里敢认!娘娘也知我这个东厂厂督,干得尽是些得罪人的活儿,先帝盯我盯得死紧,生怕我与人结党营私,欺瞒于他,故而我向来单身一个,从不敢与人多结交。
王度阡听他这样说,又问道:如今先帝已经不在,你可准备认一两个干儿子?郑熙向来谨慎,这话虽然是闲谈,他却不敢信口回答,只道:娘娘若是让我认,我便认,不然,就算了。
这回答未免有些过于谨小慎微,王度阡听来,其实不大喜欢。
她看向郑熙,只见他低眉顺眼,样子着实显得乖顺,只是不知他是否故意做出这模样。
如果换一个人,看见他这样子,或许就满意了。
可王度阡看见他这样,昨晚的问题再度从她心中浮现出来:她究竟,该把他放在一个什么样的位置上?这实在是王度阡近来所遇到最大的难题,除此以外的事虽然也很重要,其实总不如这个问题这般,让人难以回答。
如果她始终就只想把他当做是一个奴仆,一个下人,他这样回答,理应让人觉得满意。
可王度阡始终觉得,她所想要的……不止如此。
可她究竟该当如何?说起来,新帝刚刚登基,东平王又是新死。
王度阡初掌权柄,这位置着实不算稳当,正是用得着郑熙的时候。
即使不从感情的角度考虑,王度阡也明白,自己正该重用郑熙,赐予他非同一般的荣宠。
倘若她对他没有丝毫特别的情愫,两人之间也没有任何超乎寻常的关系,事情反而简单了。
可像现在这样,她给予他的任何荣宠,都好像成了昨晚那一夜癫狂的交换;而她若是因此减少对他的恩宠……似乎又显得过苛了。
这样的问题,对王度阡来说,着实过于为难,还未等她想出个所以然,凤辇已将她送回到孝慈宫。
王度阡亲手写下诏书交予郑熙,就放他去了。
正巧她也有事:她那爹爹托人传了信来,今天下午,他要来同她相见,以便抓紧时间,给她讲讲近来朝堂上的局势。
王度阡知道,早晨的时候,她那爹爹就已经为碰到了郑熙的事情气恼,下午要是再让他俩碰到一起,那局面大概就要变得难看了。
恰好这时郑熙想要告假出宫……如此,应该说正好。
赶着这个时间差,等她把爹爹送走,郑熙再回来……也就不会有任何问题。
拿到了给小喜升官的诏书,郑熙如往日一般,走出宫往东厂去。
这一路本来是他走熟的,从前先帝在时,他有时候一天走上个两三回,也是常事。
这一路值守的侍卫全都认识他,见了便都和他打招呼:郑掌印近来又升官,恭喜了。
这些侍卫整日里在宫中,消息最是灵通,郑熙升官的事,总是他们最先知道。
虽说侍卫和太监们平常实际没太多往来,不过像郑熙这样的人,结交了总没什么坏处。
故而众人见了他,无论此前有没有说过话,都主动同他贺喜。
郑熙通常只是笑一笑,遇到品级较高的人,便拱手作答。
他走这一路,便得了一路的问候。
早晨因被王举冷待而产生的不快,此时也一扫而空了。
说来他最近着实是忙,也已经有好几日未曾往东厂去。
这阵想着要回去,脚步格外轻快。
他在东厂住了几年,那里几乎也要算是他的家,更何况,他确实好长时间没看见小喜了。
郑熙上次见小喜,还是小喜偷偷跑到丞相府给他报信的那时候。
那一次,若没有小喜报信,郑熙这会儿还不知是死是活。
这孩子平常看着老实,想不到这种关键时刻,还真能顶得上去。
小喜做这样的事,也算是豁出了命,郑熙很承他的情,故而才在太后面前举荐他。
只是不知道他若坐上这个位置,到底能不能压的住茬。
好在他做的毕竟只是个副职,郑熙想着,实在不行,他勤来着点,也就罢了。
郑熙一进东厂的院子,小喜就热泪盈眶迎上前来:我的爷,我总算见着您了!上次见面的时候正是生离死别,小喜露出这模样,也不算太离谱。
郑熙一笑,脸上还是平常那模样:哭什么,我这不是全须全尾地回来了。
小喜上下一看,见他官服换了,喜道:爷如今终于升了司礼监掌印?真是大喜!说完这一句,他才忽然想到,东厂厂督一般是司礼监秉笔太监兼任的,不免又忧愁起来:这么说来,这东厂的差使……要换人了?爷是准备把我留下,还是带走?郑熙笑一笑,将那太皇太后亲笔写就的诏书拿出来给他看:我已经上奏太皇太后,命你留在东厂,做个副职。
这可真是从天上砸下来的美事,小喜有些发晕,好半天,才结结巴巴地问:那……正职是哪一位?郑熙摇摇头:现下也没个合适的人选,正职暂且空悬着……我若有空就来看看,没空也就算了。
小喜这才明白,郑熙这是将一整个东厂全交到他手上了,他赶紧跪下,给郑熙磕头:爷给我这样的大恩,可叫我怎么报答才好!郑熙皱着眉拉他起来:你如今也是个有官职的人了,让人看见,像什么样子。
小喜笑笑,不知该说什么好。
郑熙吩咐道:我今日来,也不止是为说这事——你替我把那屋内暗格里的案卷都搬出来,我要看看。
郑熙屋内那暗格,除了他自己之外,就只有小喜知道。
那些藏在屋里的案卷,都是些最敏感的案子,关联的都是些最有权势的人。
这里面的东西都是郑熙准备着用来自保的,按说不到最后关头,决计不会拿出来。
小喜原本还沉浸在喜悦之中,听见他要那东西,心里突地一跳,小心翼翼地问:爷,可是出了什么大事?郑熙摇摇头:无事,只不过新帝登基,太皇太后初掌权势,对许多事还生疏……我怕她遇到事解决不了,心里太过愁烦……故而翻翻旧卷宗,寻些有用的东西给她。
小喜跟了郑熙这些年,可还从来没见过他这样。
他心里觉得不大妙,踌躇了半晌,还是硬着头皮说道:爷,小喜有一句话,您别觉得僭越。
郑熙瞥了他一眼:说。
小喜吞了下口水:多年以来,爷您一直教导我,咱们做奴婢的,一定要忠心,只是这忠心也该有限度,千万不能把安身立命的东西随便就给出去……小喜知道您跟太皇太后,那个关系不一般,可是……再往下的话,小喜不敢继续说了,况且郑熙也已经听懂,没必要再接着往下说。
他紧张地看着郑熙的表情,却见他笑了一声:你学得不坏。
小喜还等着他说别的,可郑熙竟再没说什么,只是道:话说完了?还不快去!小喜明白了,敢情他说什么都没用。
郑熙拿定了主意的事,是不会听他说了几句就改的。
他一躬身,转头就去给郑熙拿东西了。
却说王度阡这边,她刚刚在匆忙之间掌了事。
就连朝堂上有名有姓的人都认不全,急需要有人给她补补课。
此时她用过了午膳,一面低头看先帝驾崩前后遗留下来的折子,一面等着王举过来帮她。
可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她左等右等,她的那位爹爹却一直都没有到。
她正等得不耐烦,紫珠从外面进来通报:娘娘……她刚说了两个字,王度阡就赶紧抬起头来问:是我爹爹来了?快请他进来。
紫珠却没动,张了口想说什么,却又被王度阡顶回去:怎么还不动,快去呀!紫珠没法子,只得转身去了,过了一会儿,就带进个人来。
王度阡抬起头,却见眼前之人并不是她以为的爹爹,而是个年纪比她大不多少的年轻官员。
这人的模样看着似乎有些眼熟,不过要让她想……一时半会,她竟也想不出来那是谁。
她吃惊地看向对方,又看向紫珠,责备道:这是哪一位,你怎么就这么把人带进来了?紫珠满脸委屈,又不敢抱怨,只得说:丞相说了,他上午晒多了太阳有些头晕,故而下午回府休养,请俞侍郎前来代替……听见俞侍郎三个字,王度阡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嘣地响了一声。
所以……这原来是俞璟谦?多年未见,她竟认不得了。
王度阡知道,自从她开始垂帘听政,肯定会有机会见到俞璟谦,但她万没有想到是现在……王度阡怔忪了一忽儿,突然反应过来:所以……是爹爹叫他来的?这到底应当怎么说?真是胡闹!王度阡几乎是一下子就猜到了王举的想法:与其眼看着她和一个太监在一起关系暧昧,牵扯不断。
不如直接将自己的得意门生送上。
这老头子,简直是疯了!倘若朝中传出她与太监牵扯,固然不好听;难道把有牵扯的人换成俞璟谦,这里面就完全没有问题了吗?王度阡有些想要发作,却没办法:只消看俞璟谦的表情就知道,他对自己恩师的计划毫无察觉……他是无辜被卷进这里面来的。
要是对他发火,未免对他太不公平了。
况且……王度阡也是真的想要见他。
当初她和俞璟谦一起长大,她唤他做璟谦哥哥,她从小就知道,将来她是要嫁给璟谦哥哥的。
如今星移斗转,物是人非,她已经成了太皇太后,而俞璟谦的模样……她甚至当面也认不出来了。
她上次和他见面的时候,他还只是个少年。
如今他已经三旬开外,还曾住过东厂的地牢,脸上多出许多沧桑,长相与从前一点也不一样了。
此时,他面上带着淡淡的微笑,双目也格外明亮,似乎为见她而感到格外高兴。
四目相对之时,他垂下眼帘,似乎不敢直视她的眼睛,只是轻声说道:娘娘,相爷病了,故而命下官来替他……娘娘放心,您想要知道的事,下官一定知无不言。
当然只能是如此。
王度阡知道的很清楚,自己现下是太皇太后了。
她和俞璟谦之间,早已不是当年的那种关系……如今两人只是君臣,再不可能有别的什么了。
说到底,如果不是因为王举明白这一点,他也不会就这么放心大胆地把俞璟谦叫来。
王度阡勉强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也笑着说:既然如此,那就来吧——我闹不清楚谁是谁,看得头痛,正需要有人替我解释解释。
俞璟谦笑道:娘娘初入门,一时间闹不明白也是正常,只消有人在旁解释两日,再没有不懂的。
王度阡点点头,向紫珠道:给俞侍郎看座。
紫珠替俞璟谦搬来椅子,俞璟谦告了罪,就坐在了王度阡旁边。
王度阡将折子放在案上,一条条指出她看不懂的地方,俞璟谦也就一条一条替她解释,总算让王度阡对这些折子有了点基本概念。
说实在的,也亏今天来的是俞璟谦。
要让王举做这件事……着实也有点太浪费了。
王度阡其实也有些不好意思:我这些问题,未免有些太傻了。
俞璟谦摇摇头:娘娘聪明得很,一点就透,这些东西没什么难的,只消多看看,很快就明白了。
对俞璟谦来说,这一日,实在可以称得上毕生的夙愿得偿。
他虽说心里揣着些傻念头,自己也知实现不了,只当这辈子再见不到王度阡。
想不到这一次,恩师格外开恩,让他代替自己去为她讲解朝中之事。
俞璟谦不太清楚,自己的老师究竟知不知道他的心事。
但能见到她,他心愿已足了。
王度阡倒不像他想得那么多,对她来说,现下时间宝贵,需要争分夺秒。
她早一分钟将这些全都弄明白,也就意味着她能早一点真正掌控大权,不至于被人糊弄了去。
两人一个教,一个学。
时间不知不觉就过去了。
王度阡全没注意到黄昏将近,俞璟谦虽说发觉时间已晚,出于私心,也决计不肯先提出要告辞。
天色稍稍有些发暗,却还没到要掌灯的时候。
离得远了看不清,俞璟谦又悄悄把椅子向她那边移了一点儿。
只要这一点儿就够了。
他心里藏着的这小小的欢喜,决不可告诉任何一个人。
两个人都不知道,这时候,郑熙已经走进了孝慈宫。
像他这样一个人,无论走到哪里,都是不需要别人通报的。
况且近来孝慈宫里的人都知他是王度阡的心腹,也就更没人理会。
他问一句太皇太后在哪儿?就有人指点他:太后在书房里。
于是他就向书房这边走过来。
按说紫珠这时候应当负起责任,提前往王度阡这里通报一声。
不过很难说究竟是她忙得出了疏忽,还是她故意如此,想要让郑熙不快……总而言之,紫珠本来应该在的时候,她竟然就是没在那儿。
故而,郑熙顺顺当当地就走到了书房门口。
他一推门——看到眼前的情形,郑熙怀里抱着的一大摞卷宗,扑啦啦全都掉在了地上。
作者有话说:我觉得我好棒棒,马上就日五千啦!【挺胸】最终目标是日六!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