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好像突然凝固了。
听到动静, 王度阡和俞璟谦都抬起头来,三人面面相觑,似乎都不知应当怎样面对这局面。
郑熙的脸白得吓人。
就好像……看见他内心深处最害怕的噩梦最终在他眼前上演。
不过他这神情并没有维持多久。
当他从吃惊之中缓过神来, 表情就变了。
他以一种近乎仇恨的眼神盯着俞璟谦, 凡是看到他这眼神的人,都不可能错认——很明显, 在这一瞬间,他简直是想要把俞璟谦杀掉。
他的目光是如此慑人,以至于让俞璟谦觉得如坐针毡, 只得站起来,向他拱了拱手:郑掌印。
或许是俞璟谦这一声提醒了郑熙, 他面上的表情突然变得柔和起来, 不再那么骇人, 他也向俞璟谦点了一下头:俞侍郎。
此时这里的这两个人, 显然没什么更多的话要说。
当郑熙像是变脸一样换过了三副面孔之后, 王度阡终于开了口:你回来了?她的态度很平稳……无论如何, 她确实没什么可害怕他知道的。
俞璟谦倒是从她的语气之中听出了一些危险的味道,却有点不知所措。
他不知道郑熙与王度阡之间的关系, 一时之间也想象不到。
但他隐约觉出, 此刻自己好像不应该再留在这儿。
无论如何, 他今日已经和王度阡在一起待了一下午……他也该心满意足了。
于是他对王度阡说道:娘娘,天色晚了……我也该告辞了。
王度阡还没有来得及回答,郑熙却抢先一步:别, 俞侍郎别急着走,您应当留下……该走的人是我。
他脸上显出一种悲哀与愤恨相混杂的表情, 唇角却还含着笑。
只是这笑意里也透露着悲凉, 让人看了就觉心酸。
他弯下腰去捡起那些掉在地上的案卷卷宗。
不等别人反应, 就抱着那些东西转头出去了。
王度阡站了起来。
按说她本来应当和俞璟谦招呼一声的……不过眼下这种情况,她实在顾不上。
她直接冲到门口,恰看见紫珠不知从哪里过来。
她随口吩咐了一声:送一下俞侍郎。
不等紫珠答话,她就快步向郑熙那边追过去。
她非得追上他不可。
郑熙走得很急。
他实际上倒是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悲伤难过。
对他来说,演戏几乎已经成为一种本能,无论他本人处在一种什么样的状态,他总还是可以演得起来。
此时,让自己看起来比实际上更凄惨几分,对他来说,总归没有坏处。
尽管如此,郑熙还是觉得自己格外可笑。
他手中拿着的卷宗,上面记载了朝中诸多重臣的把柄。
这些东西,都是他多年来小心整理收集的,积攒在一起,数量相当可观。
已经故去的先帝和东平王,都想要得到他手中藏着的这些东西。
先帝旁敲侧击,东平王威逼利诱,都没能让他把藏着的这些卷宗拿出来。
这是他用来保命最后的本钱,如果不是到了最紧要的关头,他本来是决计不肯拿出来的。
可这一会儿,只是见她能用得上,他就巴巴地主动去整理了,以最快的速度送过来,生怕晚了一步,她就要在朝堂上被人欺负,受了委屈。
究竟说这是忠心也好,愚蠢也罢,抑或也可说是被冲昏了头脑,至少他郑熙,从未这样待过一个人。
可她在干什么?她趁着他出宫的这个空儿,专门找俞璟谦来见面!要是别人也罢了,换成任何一个人,郑熙都不至于像现在这样生气。
可偏偏就是那个俞璟谦!一提到这个名字,郑熙几乎要咬牙切齿。
说到底,郑熙最恨的人就是俞璟谦。
这恨按说实际上没什么来由。
当真扳着手指头算一算他俩之间的几次来往,总还是郑熙占了上风。
毕竟,俞璟谦可是下过他东厂的地牢,又被他放出来;他遣人偷过太后赠给俞璟谦的丝帕,又请俞璟谦替他引见了王举……从这不多的几次交集上,无论怎么看,总还是他赢了几次,又多占了便宜。
不过,郑熙不会因为这些就不恨俞璟谦了。
毕竟,他所缺少的一切……俞璟谦全都有。
俞璟谦家世清白、才华横溢,当朝丞相是他恩师,又有太后同他一起长大……况且,他到底是个健全的男人,这一点郑熙永远也比不了。
若说郑熙有什么能和俞璟谦稍微比较一下的,大概也只剩下这张脸。
只是郑熙却还记得,那时候他在东厂的地牢里与俞璟谦会面之时,俞璟谦虽然须发蓬乱,目光却炯炯如电,几乎要将他吓倒。
就算是只拿相貌做比,他就真能胜过俞璟谦了?况且……俞璟谦还有对太后的一片深情。
他郑熙又有什么能和俞璟谦相比呢?就连持有的感情,他似乎都不像俞璟谦那般纯粹。
硬要说的话,他比俞璟谦强的,大概就只有有用这一点。
透过这些,郑熙更清楚地看透了自己的位置。
他本就是因为这一点,才得到了与太后站在一起的这个机会。
郑熙的脚步慢下来,低头看向手里捧着的卷宗,不免苦笑起来。
他到底在想什么呀!难道他当真有资格吃醋?当真有权力愤恨?当真有什么条件闹脾气?呸!他实在应该醒醒,他不过是个奴才,他也配?他此刻手上拿着的这些东西,不过是用来给他买一个站在她身侧的资格罢了,难道他真的以为,不把这些东西献上,他还能在她身边有一席之地?他不过是她脚边一条狗,难道还真想做个人不成?他要是识相,就该马上回转过去,把手里的东西献给她,或许她还能不计前嫌,给他一点嘉许……明明应该说是终于认清了自己的地位,可郑熙还是止不住地难过。
如果他不是这样一个堂堂的司礼监掌印太监,整个皇宫里太监的总首领,他本来应当站在这里,放声大哭。
但他当然不能如此。
郑熙长叹一声,转过了身。
出人意料,此时,王度阡就站在他的身后。
所以……她是在他走之后,就立即追过来了?应当说,郑熙此刻,发自内心地感到了欣喜。
他在她心目之中的位置,大概比他所想象得……还要稍微重一点。
郑熙不敢想得太过,害怕自己会不小心得意起来。
那样的话,早晚有一天,当他意识到自己的位置并没那么重要的时候,他还会再次摔下来,等到那时,他一定会摔得比现在更狠。
王度阡站在他的对面,并没有说话。
他走上前去,向她露出微笑:方才,是奴失态了,请娘娘代奴……向俞侍郎道歉。
这后半句话,他说得十分艰难,几乎一字一顿。
但他还必须要说。
输了的人,得有已经输了的自觉。
他深深地弓着腰,低下头,简直不敢看她的脸。
王度阡看着他这模样,几乎要觉得恼火。
明明她只不过是和俞璟谦研习些公务,他就做出这么一副受了伤的可怜模样。
这狐媚子!就算是要扮可怜,也该有个限度。
难道以为他装出这样一副可怜相,她就会被他的美貌所迷、色令智昏、从此再不和旁人接触,只对着他一个不成?天下岂有这么离谱的事!不过,王度阡生气归生气,可她确实就是吃这一套。
郑熙这可怜的模样摆在面前,实在由不得她不心软。
不过心软归心软,王度阡心里想,她实在不应该继续这么放纵他。
这么做不对,当真不对。
故而她板起脸问他:这会儿,你要到哪去?郑熙的眼睛看着地面:奴本来要回司礼监,到奴的下处,去将这些用不着的东西……放下。
王度阡的目光,落在了他怀里抱着的东西上:你拿的这些是什么?郑熙稍稍咬了咬唇,声音很轻:是……写有当朝重臣们弱点的……卷宗。
听了这话,王度阡半晌没说话。
她知道这些东西对他的意义,他把这些拿来,本来是为了……给她的?如果一个太监、一个掌管东厂的厂督也能有一颗心,那这大概就算是他的真心了。
王度阡突然觉得惊喜。
就好像……在一只已经残缺了的蚌里,发现了本来不可能存在的完美珍珠。
王度阡完全懂得应该怎样应对套路,她已经在宫中生活了这么多年,这可以说是她的本行……但在真心的领域,她实在还只能说是个新手。
在这一领域,所有依靠长年训练所培养出来的第一反应都不适用,王度阡只能依靠她自己的本能。
她用手钳住他的下巴,硬是把他的脸抬了起来。
她逼迫他与她对视,想要从他的眼睛看进他心里。
在她看他的时候,郑熙也在看她的眼睛。
他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他自己的倒影。
他发觉,在她的眼睛里,他显得那么卑微,谄媚,可耻。
郑熙自己几乎要嫌弃起自己来。
她不可能喜欢像他这样一个奴才,如果当真有人能与她相匹配,那个人也只能是俞璟谦,而不该是他……他只能靠在她面前做个有用的人、靠她施舍的一点慈悲的眼神活下去。
他不该再要得更多了。
郑熙伸出手,将他手中拿着的卷宗向她递过去——向她表明,他始终是很有用的。
王度阡却没有接。
她仍是看着他的眼睛,他眼睛里流露出的东西让她止不住心疼起来。
她伸出手来把那些卷宗拨到一边,然后……吻了他的嘴唇。
郑熙绝对想不到,事情会往这个方向展开。
他的眼睛瞪大了。
在这种时候,谁还能顾得上卷宗。
他松了手,那些原本应该比什么都贵重的卷宗再一次噼里啪啦落到了地上,可是谁都没注意,谁都没在乎。
这些东西固然宝贵,可是,若是与眼前的人相比,它们实在还是有点太微不足道了。
郑熙的脸红得厉害——不过这大概不能被认为是害羞,而是出于惊讶和惶恐。
他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这样做,为什么会选择在此时此地同他相吻。
他只能意识到,此时她所想的事,与他一定是完全两样。
可她究竟是怎么想的?她疯了吗?他伸手去推王度阡,不敢太用力,又不能完全不用力……他不知道该怎么好。
好在王度阡总算还是给他留了一点呼吸的间隙。
他趁着这个空,赶紧急促地小声提醒她:娘娘……这是在外面!虽说此时周围并没有人,这也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孝慈宫中的宫女太监们总是要因为各种各样的缘故进进出出……说不定下一秒钟,他们就会被人看见。
当然了,现在已经没有试图靠这种事来算计谋害她的皇帝,甚至连东平王也已经死了。
但这并不意味着她就可以为所欲为……她才刚刚开始垂帘听政,手上的权力还没那么稳固……更何况,如果这样的事情传到王丞相的耳朵里,那情况就要变得更糟糕了。
就算她是太皇太后,王丞相大概也会对她发火的。
就更别提外面可能会有的那些风言风语了,她刚刚开始执掌朝政,她父亲的政敌一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他们会借此拼命地攻击她,将这样的事情散布出去,以此来证明她根本不配执掌朝政,根本不配垂帘听政做这个太皇太后……至于他本人可能会因此遭遇什么……郑熙一时之间还没来得及想。
王度阡选择在此时吻他,除了将其作为他真心的报偿之外,也是在故意想要看他发急,应当说,她这样做,算是在报复他刚才闹脾气。
至于除此以外的原因,比如说,他这可怜的样子看起来确实非常美味之类的……王度阡觉得,还是不太适宜这样想。
当然,也就更不适合说出来让他知道。
此时的郑熙极少有地露出不知所措的表情,迷茫不知该作何反响。
他好像被撕去了一百层的面具,剥掉全部的伪装。
像螃蟹被剥去壳,露出玉白的嫩肉,显得全不设防。
这模样真是难得,王度阡笑起来。
她说:有什么关系。
这样的一句话,倒是很符合她本来的性子。
她的嘴角稍稍往下撇了一下,和平常一样,显得格外倨傲。
郑熙明白,在她面前,他只能认输。
除了一切都顺着她的意思以外……别无他法。
至于被人看见之后可能会发生的那些事……算了,随他去吧。
如果她的父亲对此不满意,她总该有办法解决;‘至于此以外的人,如果敢于胡说八道……他不介意亲手拔掉他们的舌头。
她不容他想得太多,她拉住了他的领子,再度同他相吻。
在这一瞬间,好像别的什么都没必要去在意了……他知道,他是她的,他只能遵从她的懿旨。
不过正如郑熙所担心的那样,他们确实被人给撞见了。
在这种地方,不被人撞见才奇怪呢。
不过如果是被其他人撞见,事情大概总不至于变得像现在这么有趣——就在此时此刻,那可怜的俞璟谦,看王度阡大概不会很快回来,已经没法再做一个正式的道别,就由紫珠陪着,离开了书房准备往外走。
当他们快要走到门口时,恰恰就看见了这个令人吃惊的场景:地上散落着一大堆卷宗,那位本应无比庄重、无比冷酷、无比高贵的太皇太后,正稍稍地踮起脚尖,与那个阴险、狡诈、邪恶、谄媚的司礼监新任掌印太监……忘情相吻。
作者有话说:嘤,周四注意力太分散了,明天再冲击五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