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本朝的规矩, 若无大事,朝会每七日才开一次。
皇帝登基首日的朝会结束之后,尚有七日, 可供王度阡稍作准备。
虽说东平王已经死去, 但那些原本就支持东平王的朝臣,并不会就这么轻易善罢甘休。
在这几天里, 他们一定会做足了准备,想方设法证明王度阡并不具备参与政事的能力。
如果王度阡就此溃败,他们便可以趁机推举出合乎他们心意的辅政大臣, 把持朝政。
为了避免这样的事情发生,王度阡做了许多准备。
请俞璟谦帮忙梳理朝堂上的派系和奏折里的句子, 当然是准备的一部分;翻阅郑熙拿进来的卷宗, 从中找到反对派的弱点, 亦是关键的一环。
不过, 在这件事上……最重要的部分, 果然还是取得皇帝的信任。
新登基的皇帝看似软弱无能, 只配当个傀儡。
王度阡却知道,这位新皇帝, 实际上并没有他所表现出来的那么窝囊。
他所做的一切, 全是为着要自保。
虽说他已经向她表示过臣服, 但如果王度阡让他觉得自己不够安全,他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倒戈。
故而,这一天, 王度阡专门到御书房去看他。
原先的御书房里,沾了先帝和静嫔的血, 这总归让人觉得不祥。
故而, 新帝登基之后, 便下令将他读书学习、批阅奏折的书房换了地方。
这间书房尺寸偏小,书摆得不多,倒是放了不少坐具。
显然,按照新皇帝的意思,与其说他想要在这里读书,倒不如说他倒更中意在这里会友。
不过以目前的情况来讲……确实没什么友人会来看他就是了。
面对着新皇帝,王度阡其实总要有点不知所措。
她从来没有过孩子,也不曾与孩子有过什么接触。
倒是有好几个比她年纪还大的人叫过她母亲,这感觉很怪,任谁都不会喜欢。
现在的皇帝十四岁,从年纪上讲,要将他看做是她的孩子,未免也显得有些偏大了——他的生母静嫔,可要比她大好几岁呢。
像他这样的年纪,要将他称为一个孩子,未免已经显得有些怪。
但要说他已经是个成人……却也差得太远了。
这样的半大孩子,脑袋里面总有一百种稀奇古怪的心绪,对王度阡来说,要想弄明白,未免有点太难了。
好在她也没必要弄得太明白。
当王度阡到达御书房时,皇帝正在读书。
有太监向皇帝通传,皇帝赶忙迎上前去:给太皇太后请安。
王度阡连忙伸手扶他:皇帝在看书,看得是什么?王度阡去看那封皮,皇帝并未阻拦,却显出不大好意思的神情来。
王度阡于这些事上,其实不大通晓。
不过只消看看皇帝的神情,便知道他看的是闲书了。
于是笑道:皇帝平常读书习字累了,看些闲书也没什么大不了。
只是近日事情多,不妨先放下,过一阵再看。
皇帝的模样,显得有些散漫:朝政有太皇太后操心,我又何必刻苦呢?很难说皇帝如今做出这种样子,究竟是在说心里话,还是在试探她。
不过王度阡却不打算助长他的此种心态,她想了想,说道:虽然朝政可以由我处理,不过有些事,还是非得皇帝自己做才行。
怎么说?王度阡看着他:皇帝应当知道,前些日子,东平王薨了。
皇帝点点头,还是没明白她要说什么。
王度阡继续说道:东平王染的是疫病,遗体不可久留,故而我已命人将其火化……这消息,我已经令人传往东境,想来再过些时日,东平王世子便要从东境出发,到京城来接受册封,顺便带东平王的骨灰回去……在与东平王世子见面之前,皇帝难道不该提前做些准备?新帝听说东平王世子几个字,不免警觉起来:东平王世子是个什么样的人?王度阡摇摇头:我也不曾见过,不过听人说,世子的年纪已有二十三岁,同他父亲一样,相貌英俊,文武双全。
新帝听见王度阡口中说出这些好词,不免哼了一声:只怕也同他父亲一样喜欢篡位。
王度阡笑一笑,未置可否,只是说道:东平王虽然已经薨了,不过他的那些党羽尚在朝中,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出来给咱们出难题……他们看皇帝年轻,一定会想法子在你身上下功夫。
皇帝听了这话,不免一惊:这、这……我……我……我有什么可让他们下功夫的!王度阡看见小皇帝这慌张的模样,一时猜不到,此时他是在害怕东平王的党羽,还是已经有人在他身上下过了功夫。
不过无论是哪种情况,王度阡相信自己都能控制得住局面。
她注视着小皇帝的眼睛。
她的目光格外摄人,小皇帝止不住颤抖了一下。
她对他说:为什么你认为他们不会在你身上下功夫?别忘了,你可是皇帝。
小皇帝动了动嘴唇,并没说什么。
但他的眼神里分明透露了这样的意思:像他这样一个傀儡似的皇帝,也能算作是皇帝吗?王度阡看出小皇帝的疑惑,于是向他问道:太傅可曾给你讲过‘名’?小皇帝不解其意,点了点头。
王度阡道: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难成’,哪怕仅仅是‘名’,只要利用的时机恰当,亦能造成许多影响;更何况你所掌握之‘名’,并非随处可见之名,而是普天之下独有一份的天子之名。
小皇帝虽然听太傅讲过名实之辩,却还从未从这个角度考虑过问题,此时听王度阡一讲,这才恍然大悟。
王度阡又道:如今你虽未亲掌朝政,‘天子之名’却并未被剥夺,仍攥在你自己手中……只是,若有人想要篡夺你这‘天子之名’,却也容易。
小皇帝浑身一颤:敢问娘娘,这‘天子之名’,怎会被篡夺?王度阡靠得离他近了一些,轻声对他说:皇帝已有十四岁,虽说并未亲政,却也不是完全不能做主;东平王的党羽看出这一点,一定会想方设法,引你同我对抗;或是上奏密折,或是通过你身旁的太监、宫女,巧言令色……倘若你信了他们,以天子之名公然同我对抗,让他们在朝堂上胜利,又在宫廷之中占据上风……到时候我无力维持,他们将你软禁,再以你的名义发布诏令,这般,你那天子之名,也就相当于被篡夺了。
王度阡这话,说得举重若轻,小皇帝吓得牙齿打颤,连声道:儿臣不敢,儿臣不敢……倘有人敢诱儿臣反对太皇太后,儿臣一定第一时间,遣人告知娘娘。
王度阡对自己这些话达成的效果还算满意,却也不想把小皇帝吓得太厉害,于是又道:你母亲在时,我曾答应过你母亲,一定让你保住性命……我既然应诺,就一定不会食言。
只是如今朝中虎狼环伺,又有东平王世子即日便到……虽有我父亲在其中设法斡旋,皇帝到底还是不可不小心。
皇帝刚刚低头说了声是,只听外面又有人通传:皇上、太皇太后,郑掌印来了。
听了这一声,小皇帝的表情稍显有些不安。
自从登基以来,小皇帝一向都尽量避免见到郑熙。
或者是种巧合,小皇帝登基之前,每次与郑熙扯上关系,所遇见的似乎都是些可怕的场景。
他陪东平王上山祭孝宁皇后那次就有郑熙跟着,着实险些丧命;后来他将郑熙当日和东平王说的话告诉了父皇,又被父皇软禁起来……如今时过境迁,小皇帝细细想来,只觉父皇母嫔之死,大概与这件事都脱不开干系。
在那之后,他又见了郑熙两次:一次是他的那位嫡母皇后死的那天,一次是东平王死的那时候。
再然后,他还在朝堂上见过郑熙一次,不过那当然不必算到这里面。
虽说小皇帝对他的那位嫡母皇后和东平王的死都不怎么在乎,但已经发生过的这些事,足以让小皇帝把郑熙同死亡联系在一起。
再加上他身边那些爱嚼舌头的小太监,将郑熙在外面那个玉面无常鬼的绰号告诉给小皇帝知道,以至于让小皇帝简直要怀疑他是真的无常鬼。
虽说郑熙模样俊秀,在小皇帝面前的模样也称得上可亲……小皇帝还是一看见他就吓得不行。
倘若他是一个人在这里,碰上郑熙求见,他大概会陷入两难,不知道该不该让他进来。
毕竟,他也知郑熙是太皇太后的亲信,他总不能完全不给面子;况且,他毕竟是皇帝,要是让人发现,他居然害怕一个太监……那也太说不过去了。
故而,他听见郑熙来求见的消息,着实没敢出声,只好偷眼去看王度阡。
王度阡对小皇帝内心的恐惧一无所知,听说郑熙来了,便笑道:他怎么来了?让他进来吧。
小皇帝心里紧张,却又担心自己这模样被人看出来,只得挺直了背,板着脸,装出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
他的年纪若是长几岁,再多几分城府,做出这模样,大概会让看着的人感觉有点紧张。
不过如今他只有十四,装出这种样子,反而显得像是一只假装老虎的小猫咪,不仅不可怕,反而有点逗人。
好在,就算他真是小猫咪,也没人敢笑他就是了。
郑熙从外头进来,按规矩分别向皇帝和王度阡行了礼。
皇帝没出声,只抬了抬手。
王度阡却向他笑道:快起来。
郑熙起了身,王度阡便指了个位置让他坐。
郑熙也跟着笑道:皇上在这里,我哪里敢坐。
郑熙虽说弯着腰,在小皇帝看来仍显得过分高大,他听郑熙这么说,就连忙说道:太皇太后让你坐,你便坐吧。
郑熙这才告了罪坐下,面对着二人说道:奴今日来,是专为找皇上的,想不到娘娘也在这里。
小皇帝听说他居然是来找自己的,简直吓得浑身都僵直了,但他还是尽量摆出镇定的模样:郑卿有什么事?郑熙看出小皇帝有些紧张,只当没看见,笑道:却也没什么大事,只是司礼监那边缺一笔款子,需要内帑拨出来的,原本这事早就递上来,偏偏赶上各种各样的事,一直都没人批……故而我这会儿过来,是来请皇上亲自盖个印。
郑熙面带微笑,说话柔声细语。
说到底,毕竟是在皇帝面前,他才特意做出这副模样。
他在外头东厂里的时候,可没人能看见他这样的神情。
不过对小皇帝来说,无论他做出什么样的神情……都够吓人的了。
好在他听了郑熙这话,知道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总算稍稍放下了心:好好,我这就盖印……小皇帝命人拿来印章,在郑熙拿来的东西上盖了印。
他本以为事情到这里就算完,却不想王度阡在旁边,却听出了不对劲,不免问道:最近的折子……皇帝都没有看?先帝去世之后,着实积累了许多政务没有来得及处理。
这些东西大多都堆在王度阡那边,等着她一一审阅。
不过小皇帝这里,却也有些不大要紧的折子堆着。
虽说不大要紧,听见王度阡问,小皇帝还是止不住冒汗:倒是……也看了些些。
王度阡看他这心虚的模样,便不再问他,而是吩咐郑熙:你去将跟着皇帝的小太监叫来。
郑熙会意,没一会儿就叫来了小太监。
小太监拿来了一大摞奏折,需要审阅的公文之类,两只手几乎捧不住。
王度阡随意拿起一本看了看:这些……全都是还没看的?小皇帝不敢说谎,只得嗫嚅着答应了一声:是。
王度阡倒也不显得生气,只是道:倘若皇帝连这些东西都懒得看,留着印章也没有什么用,不如也交出来吧。
王度阡的话语气不重,可听在小皇帝耳朵里,就像是一声惊雷。
小皇帝的玉玺,在郑熙那里保存着。
真正保留在他手上的,本来就不过是些不大重要的印章。
不过要是连这些印章都被拿走,他这个皇帝可就真是有名无实了。
虽说他给自己的定位就是个傀儡,可当傀儡皇帝本来就不是有趣的事,要是连这些印章都拿不到,那可是更没意思了。
他看着王度阡,眼泪顿时盈满了眼眶:太皇太后,儿臣知错了。
王度阡见他这样,便说道:当初我要你自己选择未来的道路,你又不肯选,如今既然留在这里,持有这些印章,就非得负起责任来不可……天子之名,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承担的。
小皇帝低头认错:儿臣明白了。
郑熙最伶俐不过,他看此时局面显得有些僵,便笑道:皇上既然已经知错,还请娘娘息怒,不要拿走皇上的印章了。
小皇帝没想到郑熙竟会替他讲话,有些诧异地抬头看了他一眼。
王度阡本来也不是真心想要没收小皇帝的印章,此时见郑熙说情,也就趁机说道:既如此,这一次,就还将印章寄在你处,倘你日后仍不思进取,这印章,我还是要拿走的。
小皇帝心里明白没事了,恭恭敬敬答应了一声:是。
王度阡看该说的事情已经说得差不多,便说道:这会儿已经不早,我也该走了。
随后她又转向郑熙:郑熙,你随我回去。
是。
小皇帝见王度阡和郑熙都要走,总算松了口气。
他站起身来送到门口,直到王度阡一直走出院子才回去。
却说郑熙陪着王度阡出了御书房,行至凤辇之前。
郑熙要扶王度阡上辇,王度阡却道:今日天气凉爽,走一走也罢了,后头就是花园子,你陪着我,直接从湖边上走回去。
郑熙答应一声,便陪着王度阡望花园那边走,让凤辇和其他跟的人留在后头,不远不近地跟着。
湖边上栽着一溜儿垂柳,风从湖面吹过,凉风习习。
他们一起走了一阵,王度阡始终目视前方,不曾向旁边看一眼。
郑熙站在她身侧稍往后的位置,一直小心伺候。
王度阡并不看他,忽而一笑:你今儿特意到这来,难不成真是来找皇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