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这话的时候并未看他, 但郑熙知道这是对自己说的。
毕竟,这里也没有别的人在。
他一笑:到底还是被娘娘发觉了……我确是来找娘娘的。
王度阡道:不是给了你钥匙——郑熙摇头:奴想要白天来见娘娘。
他的声音有点可怜,王度阡想, 此时他的神情, 也一定同他的声音一样——满是故意装出来的可怜相,眼睛里却总要闪着狡黠的光。
偏偏她就吃这套, 王度阡想象着他此时的神情,舔了一下嘴唇。
这会儿她的嘴唇有些干,刚刚在皇帝的书房里, 她还不觉得口渴,因此没有吃茶。
但这会儿走了一阵……她确实有点渴了。
如果这里没有别的人, 她准要拉他相吻, 以此解决她的焦渴。
可是……她的凤辇和那些跟着的人, 都在后头呢。
她已经打定主意不回头去看他, 免得让人看见他俩……过于亲近。
其实这不过是掩耳盗铃。
王度阡自己也知道的, 自从那天晚上他宿在她那里之后, 她宫中伺候的人里,已经有不少知道了他俩的关系。
只是如今她的地位已然今非昔比, 再加上紫珠也对手下宫人管理甚为严格, 故而并没有人敢于将这些事说出去。
说来这事也是凑巧, 倘若不是当初他谋算她失败,反而害死了大宫女白柳,紫珠借此机会敲打宫人立威……她宫中大概还不会像现在这样严密。
这世上的事, 真说不准会变成什么样。
尽管如此,自从上次两人在孝慈宫相吻而被俞璟谦撞见之后, 虽然每日都要见上几面, 但在表面上, 却都不曾再有什么超出了主奴关系的表示。
那日所发生的事,毕竟还是太险了。
虽说现在王度阡掌了权,就算是两人的关系当真大白于天下,也不至于就像是天塌下来一样……不过若此事当真败露……也够人烦好一阵子的。
不说别的,只是让俞璟谦撞见这件事……就已经够受的了。
譬如现在,王度阡已经对此非常后悔。
俞璟谦是个守诺之人,他既然说了不会对别人讲,就一定不会说。
这一点倒是足可以放心。
但这并不意味着,这件事就到此结束。
自从那天之后,俞璟谦每天都要向王度阡上一道密折,里面使用了各种隐喻,举了各种例子,引经据典地痛陈过于信赖太监的弊病,桩桩件件,都意有所指,就差没直接说郑熙是个祸国殃民的罪人。
而他并没直接指出这一点,只怕也不是因为他不想说,而是他觉得此事过分羞耻,甚至无法落于笔端,也或者是他害怕自己写的东西不慎遗落,被旁人所得,以至于破了他不会对别人说的誓言。
王度阡初次收到他的折子时,只是一笑而过,放到一边就没再搭理。
谁能想到他居然变本加厉,自那天以后,折子日日不断,似乎不改变她的想法,就决不罢休。
王度阡也回复过他一次,总之是提醒他专注自己部内的事,不要多管其他。
她以为这能让他停下,不想自从她回复过他之后,他的折子里就多了五百字。
将他在部内的事务详详细细给她描述了一遍,最后说,自从他那日见到那一情形之后,实在夜不能寐,他这密折是专门利用夜里睡不着觉的时间写的……总之绝对不会耽误他的日常工作。
这下王度阡就没办法了。
这人的执拗,简直让人没法理解。
王度阡有点怀疑,或许是她爹爹让俞璟谦这么干的。
不过俞璟谦既然发誓不会把那天的事说出去,自然也不会和她爹爹说起这个。
俞璟谦的这一行为,大概还是出于他自己的意志……她到底该拿他怎么办?想到俞璟谦,王度阡稍稍分了一点神,不过她很快就把注意力转回来,对郑熙笑了一声:你真是好大胆,也不怕叫人识破了?郑熙也笑:娘娘都不怕,我又有什么可怕的?他这说的,便是那天的事了。
王度阡沉默了片刻,道:我现在有些后悔……我本来应当害怕的。
郑熙听出王度阡的语气有些奇怪,却有些闹不清她究竟是怎么想的。
他想一想,试探着问:娘娘害怕的是东平王的党羽?王度阡摇摇头:东平王我尚且不怕,几个余党,又有什么可怕的?郑熙又想一想,止不住笑起来:难道娘娘所害怕的……是王丞相吗?王度阡心中所担忧害怕的事,其实不大好与郑熙解释。
不过郑熙既然提起她爹爹,也算是给,她稍稍点了点头:我爹爹那个人……她只说了半句,往下便说不下去,只能叹息一声。
说到底,对现在的这种生活,王度阡还不大适应。
自从入宫以来,王度阡就一直过得很辛苦。
她一入宫就是皇后之尊,当时的皇帝给了她应有的尊荣。
但她明白,自己进宫来,只是为了让朝堂上的权力稍加平衡。
后来她当上了太后。
从先帝登基到驾崩,一共四年多的时间里,王度阡的每一日,几乎都可以说是在危机之中度过。
皇帝对她的猜疑,虽然并未给她造成什么实际的伤害,但却让她长期活在紧张惶恐之中。
她苦心孤诣,百般谋算,只是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和尊严。
在前几日,王度阡生命中的危机到达了顶峰。
不仅郑熙差点丧命,就连她自己,也险些被东平王强迫。
在这次宫变之中,皇帝死了,皇后死了,静嫔死了,东平王死了。
几日之内,王度阡见证了许多生生死死,消息一件一件传过来,让人目不暇接。
这些人并不算是她的朋友,从某些角度讲,他们死了对她来说反而可以说是件好事。
但王度阡还是不能不为死亡本身感到心惊。
她以与郑熙之间的关系对抗内心之中的恐惧,而当这些恐怖结束之后……一切都好像以一种与往日全不相同的形态展现,突然之间,与郑熙的关系却变成了眼下对她来说最危险的事。
与她在过去三年不得不去面对的东西比较起来……这种危险显得如此温吞,以至于甚至让人没那么容易意识到这居然也是一种危险。
但这种温吞,并不意味着她可以不去介意。
俞璟谦的这件事几乎可以算作是一种预兆,在提醒她,倘若与郑熙的事情败露,她注定要面临无穷无尽的……麻烦。
王度阡或许应当衡量一下,这些是否值得。
但虽然如此,她还是没经过过多考虑,就给了他一把钥匙。
在此之前,与郑熙的关系似乎是一种减轻压力的手段,然而到了现在……这反而变成了未来可预见的平静生活之中,唯一有可能得到的刺激。
王度阡既想要、又担心……简直不知道应当要怎样权衡。
但她还是说:若是没有什么必要的事,郑掌印还是尽量少来凤鸣宫吧。
郑熙觉察出她今天有些不对劲:娘娘真爱说笑。
我是掌印太监,您如今垂帘听政,我当然每日都要去找您。
王度阡点点头,往湖面上望过去。
御花园的湖中有些水鸟,王度阡假装凝视着水鸟,口中说道:公事自然要谈,不过除此以外的事,像是刚才那类的事……还是不要再有了。
郑熙一直在看着她。
王度阡甚至能够感觉得到他灼热的目光……但她却只能故作镇定。
他说:若娘娘的心愿当真如此,娘娘又何必要给我那钥匙呢?王度阡脸上,泛起一点可疑的红晕:那暗门打造得如此精巧,要是让那些冒失鬼时常开开关关,弄坏了岂不可惜?故而我命他们打造了这铜锁,免得总有人出出进进。
郑熙点点头:娘娘说得有理。
这一句让王度阡格外理直气壮起来,她继续道:……这钥匙,我怕他们马马虎虎弄丢了,知道你是个妥当人,才交给你……你若是觉得拿着不好,就还给我。
她向他伸出手,作势要讨要那钥匙。
他赶忙说:还是由我替娘娘保管吧,放在别处,也着实让人不放心。
听他这么说,王度阡很快缩回了手,好像又怕他转念。
郑熙看她态度忽冷忽热,心中迷惑不解。
不过他对此……其实也不是没有一点猜测。
事实上,他身为掌印太监,宫里宫外各种各样的信息都会自动往他这里汇聚。
有些事,他甚至不必开口,自有人特意来告诉他。
此时他说道:娘娘可是觉得累了?我把凤辇叫过来吧。
王度阡点点头,郑熙跟着王度阡的凤辇回到了凤鸣宫。
他声称有事要禀报,跟着她进了书房。
王度阡的书房里摆着两摞奏折,一摞是看完的,一摞是还未看的。
此外,另有两件特意挑出来摆在一旁,那是俞璟谦的密折。
王度阡看过之后,都额外地挑出来,打算自己毁去,不想要经别人的手。
只是如今天气热,平常并不点炭盆。
收拾起来也有些麻烦,王度阡也就暂且将这东西先放在一边,没有仔细收存——毕竟,这间书房平常有人看守,不许宫人随意出入,她也不怕这东西被人看见。
谁能想到呢?这一次,郑熙竟是跟着她回来了。
王度阡一眼看见那两本折子放在桌上,心里不免有些虚。
不过……只是两个折子而已,反正也不显眼……王度阡原本以为这可以轻易蒙混过去,却不想,郑熙径直就走到桌旁,拿起俞璟谦所写的一份密折,向她询问:娘娘,敢问这是什么?作者有话说:呜呜,本来想今天冲击一个比较高的字数,结果我妈妈提前没打招呼就跑过来……只好接待她了。
明天我非要写六千不可!【握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