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度阡这才明白, 他竟是有备而来。
莫非他今日来找她,一开始就是为了要说这些的?王度阡顿时产生了一种自己好像被算计了的感觉。
虽然,这实际也算不上什么很厉害的算计, 但对王度阡来说, 知道他在算计她,这样的事情本身就让人不快。
哪怕她知道他原本就是这样。
算计、谋划、总是在谋求着好处, 计算着得失。
这样的事情几乎刻在他骨头里。
说到底,如果不是因为他的谋算,他们两人本也不可能一起走到今天。
这种谋算本来就是他的一部分, 是不能从他身体里割裂开的。
但这种谋算如此直接地摆在她面前时,王度阡还是不能不感到不愉快。
其实, 郑熙也不过是在猜。
他近来听人同他说, 俞璟谦最近几天连日送上密折, 不知礼部是否出了什么事。
像这类的闲谈, 本就是经常有的。
太监们有他们自己平常传递消息的渠道。
所有朝中宫中的事, 但凡有一点古怪, 都会向司礼监掌印这里汇聚过来,甚至不用他多说一句话。
说的人自然是无心, 只是按照惯常的习惯, 将这件事夹在其他的事里一起同他报告, 郑熙听过却有些留神:近来礼部虽然有不少事需要操劳,却实在没有什么事情值得要上密折的。
尤其考虑到上密折的人是俞璟谦……那实际的情况也就更值得玩味了。
别人不清楚俞璟谦的事,他却清楚得很。
哪怕不说他与太后之间的那些过往, 就只看前几天俞璟谦撞见他俩相吻时的那种表情……就没有什么可让人不明白的了。
近来除俞璟谦之外,并无旁人用此种函套上奏过密折, 王度阡又将它单独放着, 简直可以说是一目了然。
郑熙虽然不曾看过俞璟谦密函的内容, 用脚趾头也猜得出他会写些什么,此时他见王度阡此时脸色有些变化,对此也就更加信以为真。
他举着那密折向前走了一步,语气显得有些伤心:娘娘方才冷待我,可是为着这些?听他这样控诉,王度阡竟然有些心虚。
虽说她并不是因为听了俞璟谦的劝诫,这才对郑熙冷淡,但要说这密折就是原因,倒也没什么不可以。
尤其是她待他确实有点冷淡,这一点无论如何否认不了。
但王度阡的这点心虚实际上并不足以维持很久。
郑熙的语气里虽然带着点伤心,不过他这话,活脱脱可以算作是一种指责。
而那种伤心,此时看来,却更像是让自己占据优势的一种手段。
当王度阡意识到这一点,她马上就恼怒起来,之前的那点心虚也就烟消云散了:郑掌印知道的事情可真多,我从来不知道,自己竟还要再度提防起你来。
她的脸板着,嘴角溢出一丝冷笑,拿出她太皇太后的款来,冷酷到难以置信的程度。
如果不考虑当下引起他俩争吵的问题实际上并不是这个,这话实在很有理。
郑熙没想到她会从这个角度进行反驳,听她此话一出,不免哑口无言。
不过他很快就振作起来,也露出一点无奈的苦笑:娘娘这样说,是信不过我了?将军。
这简直是个杀手锏。
无论王度阡怎么回答,他都能占据有利地位。
就算她说信不过,也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说到底,郑熙其实不该这么说。
不过他这会儿吵架有点上了头……也就什么都不顾了。
不过王度阡到底还是更胜一筹:你若要让我信得过,本来就不该做这种事。
话说到这里,根本就已经是在吵架了。
不知何时,话题变成了郑熙到底值不值得信赖这种话,此前引起两人争执的事已经被忘光光。
说到底,在他们俩的这种关系之中,俞璟谦到底还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郑熙见她声色俱厉,明白自己还是输了。
难道他要和她解释他们太监之间的这种约定俗成的机制?告诉她这本就是他不必多加留神就能马上得知的信息?他当然可以这样做,但解释起来很麻烦,她又不一定会相信。
而且,他们这是在吵架,吵架本来就是不讲道理的。
郑熙突然开始后悔自己刚刚和她争吵——和她吵架,他本来就是要输的。
无论从哪一方面看,在她面前,他总归不可能不输。
他甚至有些后悔,或许他就应该假装没看见俞璟谦的密折,当做这件事情全不存在,或许才是一种更加正确的处理方式。
不过现在后悔已经晚了,争吵造成的伤害无法弥合,他只能尽力去修补:娘娘莫要恼……奴得知此事,确实是……出于无心。
听了郑熙服软的话,王度阡几乎是立即松了口气。
方才她看起来冷酷,摆出一副得理不饶人的架势,实际上……是色厉内荏。
郑熙坦言得知此事出于无心,她倒也相信。
王度阡虽然不知道他们太监之间传递消息的方式,却也知道,郑熙身在现在这个位置,想要得知任何消息,都比别人容易得多。
反而是像她这样的上位者,容易闭目塞听,只能靠着底下人的通报了解情况。
如今这件事多少算是混过去,王度阡也就不想再提,只道:既如此……我也就不再追究了。
这话还是过于无情,打官腔的气味过于浓。
王度阡说完,也觉得不好,又道:其实我对你冷淡……也只是怕知道的人多了,日后会有些麻烦……你莫要为此怪我。
她的语气和软起来,言辞之中似乎有些悔意。
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对她来说,几乎可以算得上是道歉了。
郑熙实在绝少见她显露出这样的姿态,看见她这样,反而有些后悔。
究竟他应该后悔什么……如今他也没能分辨得那么清楚。
只是,他实在宁可看见她高高在上,声色俱厉,蛮横无理地对他横加指责,也不愿看见她向他道歉。
他无耻地玷污她的身体和声名,已是犯下弥天大罪,他怎能让她向他道歉?这样不对,绝对不行。
说不清为什么,他的眼圈竟有些红,喉咙里甚至哽咽起来:娘娘……别。
王度阡有点诧异地看着他。
若说他这是假装,未免太过了。
但她也有点没弄懂他为什么会这样,便继续说道:我确是有些……没有过多地顾及你的心思……不,不行。
郑熙已经听不下去了。
这大概已经不仅仅是地位高低的问题……郑熙确实一辈子都没有听说过这样的话。
身为太监,尤其是作为一个地位颇高的太监,郑熙进宫之后,只得到过两种对待:一种是轻贱。
无论他品级多高,在皇帝、皇后、众多的皇子宗室们眼中,他毕竟只是个奴婢,是个随时可杀可辱,无论怎样对待都没问题的玩意儿。
他的想法,他的感情,他有什么样的心思,都不值得拿来考虑……先帝或许会稍微考虑一点,不过那也只是为了让他能够忠心办事,与他的心情其实没什么关系。
另一种是谄媚。
从他被师父推荐,到御书房去伺候的那一天起。
他在原本同吃同住的小太监里,似乎就成了个特殊的人。
有些人本来有点欺负他,后面见到他也客客气气。
后来他爬得越来越高,在他面前毕恭毕敬、变着花样说好话的人也就越来越多。
郑熙多少算是个有些自知之明的人,他知道那些在他面前毕恭毕敬的人,或许也会在背后里骂他。
不过他还是尽量享受,毕竟……没有别的,他只能得到这些。
但是她不一样。
她并不轻贱他,也理所当然地当然没必要对他谄媚。
她是当真地在乎。
郑熙进宫时年纪不大,但也已经懂得,这样的东西,即使在宫外,大概也算得上稀缺。
他简直不知道自己交了什么运,能够得到这种原本决计不可能拥有的……在意。
但他毕竟还要有些惶恐,不知道命运给了他这样的礼物,究竟要从他那里拿走些什么作为交换。
王度阡还在说。
……至于那俞璟谦,说到俞璟谦的名字,她似乎有点苦恼地皱起了眉,嘴唇却带着点笑,他是个读书读傻了的,我又能拿他怎么办呢?她的这一神情并未逃过郑熙的眼睛,郑熙知道,她提起俞璟谦的时候常常要露出这样一副模样……也正是这副模样让他嫉妒得不行,却毫无办法。
不过对王度阡来说,这神态几乎是无意识的。
事情摆在那,王度阡没法不喜欢俞璟谦,他俩是一起长大的。
小时候她有点调皮,有时会有点欺负他……当然不是很厉害,顶多也就是咬他一口,抢走他手里的果子这类的程度。
而他像是所有寄人篱下长大的孩子一样,虽然比她年长,却由着她欺负,一声不吭,遇见她调皮爬树从树上摔下来的时候,就在底下接着,并不告诉她母亲。
她提起他,就会想起自己小时候在丞相府的日子……那实在是她一生之中绝无仅有的好日子。
不过要说对俞璟谦有什么格外的感情……这倒是完全没有的事。
固然,她知道自己曾与他订过婚。
不过当初在她考虑自己到底要不要进宫的时候……她只是想了进宫之后不容易再见到母亲,俞璟谦甚至没被她列入考虑范围之内。
不过为着这件事,她倒确实对他有些歉意就是了。
尤其知道他此后一直没成婚,这种歉意就更强了一点,除此以外,倒是没有什么。
尤其是在她成了太后之后,她对这些过去的事也就更淡漠了。
只将他当做自己小时候的一个朋友,一个兄长。
王度阡也能约略觉察出来,郑熙对俞璟谦有些敌意。
不过她该怎么同他解释这些?说得多了,反而好像欲盖弥彰。
况且……她好像本来也不该向他解释什么。
所以她只是简单地说:我知道你在这件事上受了委屈,不过倘若我当真为了你的缘故发落俞璟谦,让外人知道,真要说我是昏聩了……总之他不过是上几本折子,没什么大不了,就由他去吧。
等他写累了,也就不再折腾了……他的这些折子,我本来就是要烧去的,你也不要介意。
郑熙低头,答应了一声是。
王度阡往前走了一步,拉住他的手。
郑熙有点意外地抬头,她在他耳边轻声说道:她们都知道……倘若我不出言传唤,不可轻易到我书房里面来。
她的声音压得很低,不知是否因为没有喝茶,又多说了那么多话……她的声音显得稍稍有点哑。
她这是在暗示着什么?郑熙可是最擅长听暗示的,无论什么样的暗示,他一听就明白。
不过……有时候,总是那么知情识趣,反而会显得过分熟稔,从而显得油腻,让人觉得有点讨厌。
懵懂无知自有其讨人喜欢的地方。
他吞咽了一下,声音有点颤:那,我未得娘娘允许就进来,娘娘是打算要为此罚我了。
他这种语气介于平静和惊恐之间,其实相当有趣……毕竟,王度阡知道他不是真的害怕,他只是故意做出这样子,好让她笑的。
他这种作态很成功,她止不住一笑。
从某种角度来讲,王度阡是个行动派。
解释呀,说明呀,她已经腻烦了。
她可是太后,啊不对,现在是太皇太后了,她说一不二。
不管她说得对不对,反正一切都得按照她说的办。
这样的脾气若是放在别人身上,足可以称一句骄横或跋扈。
放在她这,这就只叫做理所应当。
什么俞璟谦啊,谁的错啊,她都不想再去考究,她只是一只手拉了他的手,另一只手去碰他的脸:看起来……你是很想要让我罚你。
她的声音带着点少有的甜腻,在郑熙耳边吹拂出蜜糖般的气息。
她好像挺高兴,像是抓住了一个少见的玩具……郑熙发觉自己居然有点紧张。
郑熙当了这么多年太监……他知道的事情很多。
比如说,后宫之中的宫妃与身旁的太监宫女,时常会有些特殊的关系,他之前对王度阡说过的德妃贤妃与小太监……不过只是冰山一角罢了。
那些从未受过宠幸的妃嫔们还好,往往与这这类的事情不大沾边,最可怕的是那些曾经得宠,最后却又被弃如敝履的女人。
她们曾获荣宠又被抛弃,心态失了衡,故而总是格外显得病态。
皇帝不曾把她们当人,只拿来当个临时的玩物,她们也不把底下的奴婢当人。
时常会用些很过分的道具,有时候弄死了,也不过递一个犯错被打死病死之类的状,再补一个能用的再来伺候就是了。
偶尔郑熙也会想,幸亏他当初不曾被分到后宫里伺候,否则他这张脸,还不一定要给他召来怎样的祸端。
不过这会儿,他倒当真希望她对他做点什么过分的事。
他是个太监,寻常男人获得快乐的渠道在他这儿走不通,他那玩意儿已经没了,既不能让人快活,也没法让自己快活。
他要想获得一点什么,就只能靠着被踢,被打,被咬。
当然,郑熙也曾经隐约听人说过一点,他们太监要想得到一点快活,得将自己当做是个女人。
像这样的事,太后一定不知道。
郑熙也不可能同她说——他怎么能用这些太监之间的恶心事,去污染娘娘的耳朵?更别提让她试验了……不不不,那绝对不行。
还是回到一些比较好理解的部分上来。
无论被踢被打被咬,能触动的都只能是痛觉。
但无论什么都好,那总算是让早已怠惰的神经得到刺激的一种机会。
郑熙当然不喜欢疼,谁都不喜欢。
但那疼痛倘若来自于她……滋味就全不一样。
疼痛或者可以带来些通感,让他暴增的欲念获得满足,他期待着从疼里些微体验到一些类似于满足的东西,也或者是……爱。
能有这个就行了,太监在这方面并不挑剔。
不过他其实从来没试过,所以他也不知道究竟能体验到什么。
也有可能只是疼,什么都没有。
他站在原地,笔直得像是一棵树。
他身体稍稍前倾,用脚掌承接身体所有的压力。
他的身体微微有些发抖,微微有些恐惧,这恐惧来自于未知——他实在不知道她到底会怎么罚他。
当然,他了解她,知道她与恶劣毫不相关,她向来是个慈悲的主人,对任何人都是如此。
他几乎没法想象她可能会用拳头锤击他的肚子,或者用脚踢他之类的。
不过他有些怀疑,如果她真的这么对待他,他说不定也会觉得很好。
无论她怎么罚他……可能那都算不上是真正的惩罚。
她离他很近很近,她的手扶在他躯干上,郑熙想,或许她想要用手去拨动他的肋骨。
他们东厂里有类似的刑罚,称作弹琵琶……那种刑罚的道具可不是手,总而言之很可怕,不知道的人还是别知道为好。
她的手劲肯定不大,就算真的按他的肋骨应该也不会太疼。
他说不定其实想要试一试——就在郑熙还在想着她会将什么样的刑罚加在他身上时,她含住了他的耳垂。
好像有电流从他的身体里通过了。
郑熙没想过是这个,他吃惊地睁大眼睛。
像耳垂这种地方,平常用手去碰碰,其实没什么感觉。
但用牙齿去咬,却是另一种感觉。
郑熙的耳垂还挺好看的,很厚,很垂,按说这是一种福相。
王度阡早就想要咬咬看。
她像只松鼠找到了中意的坚果,一直咬个不停。
她用的力气不大,但真的有点痛。
郑熙说不清这种刺激到底是不是他所想象的那种……但他觉得腿好像有点发软,要有点站不住。
好在现在他就在她桌子边上,所以他稍微往旁边挪了挪,靠上她的桌子,让桌子能稍微支撑一下他的身体……平常的时候,郑熙算不上毛手毛脚,但这种时候,谁还有多余的注意力能分给桌子上的东西?桌子边上放得高高的一大摞奏章一下子全倒了,掉在地上发出好大一声响。
当然没人去管奏章,这种时候,谁会在乎呢。
他没大出声,王度阡或许是觉得他不痛,故而咬得更厉害了些……郑熙怀疑他的耳垂几乎要被她咬下来。
他的脸红得滚烫。
她的那只手就碰在他脸上,清楚地觉察到这种温度的变化。
反正她的嘴就在他耳边,她冲着他的耳朵嘿嘿一笑:你脸红了。
不用她告诉他,他知道自己的脸现在会是什么样儿。
她说话的时候,呼吸直接吹进耳道,让他耳朵里的绒毛都在发痒。
王度阡就只是笑,她看见郑熙的耳朵被她的唾液弄得晶亮,于是又吮了一下把他的耳垂弄干,满意地说了一句:好了……对你的责罚,就到此结束,下次若是再犯,一定就没这么轻松了。
……郑熙走出书房的时候,脑子还是乱的。
好在他训练有素,只消在脸上挂上一副惯常爱用的生人勿近的表情,走在路上,谁也不敢和他多搭话。
不过,当王度阡带来的迷乱渐渐平息……郑熙止不住又想起俞璟谦来。
这人实在可恨!不过是个小小的侍郎,要是不给他个教训,他当真不知道天高地厚。
必须得说,方才郑熙与王度阡的缱绻,着实让这种恨意也变得浅淡起来,不过要是就这么放过俞璟谦……实在不是郑熙的风格。
说什么以直报怨,那是君子的品格,他郑熙身为太监,正是彻头彻尾的小人,没必要把自己架得那么高。
俞璟谦给太皇太后写密折说他的坏话,他要是置之不理,倒让那俞璟谦觉得他是怕了自己。
总之,作为一个胜利者,看在她的面上,他倒是可以做事做得大度些……不当真给他使什么绊子,让他犯下什么足以丢官掉脑袋的错。
不过至少,也得捉弄他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