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璟谦并不知道, 自己递上去的密折,究竟给宫中的那些人造成了什么样的影响。
如果他知道的话……或许会递得更勤快。
归根结底,他的这种行动并不完全是为了王度阡, 更多地是为了他自己。
自从那天亲眼目睹了郑熙与王度阡接吻之后……俞璟谦就陷入了一种极为糟糕的状态。
他觉得她做得不对, 既不谨慎,又不合乎道德。
他当然要替她隐瞒, 但这样的行为本身……实际上并不符合他的道德理念。
他不知道自己应当怎样看待她。
一方面,他对她这样的行为完全不能接受。
但另外一方面,他止不住要想, 如果郑熙可以得到她的垂青,那是否意味着……他也有这样的机会?但俞璟谦明白自己不应当这样想。
如果他当真那样做, 他也就成了他自己所不齿的倖臣, 奸佞。
而她如果当真愿意接受他……她在他心目中那些美好的印象也就真的要完全破灭了。
总而言之, 除了每日不停地把所有的空余时间都用来写密折交上去以外, 俞璟谦甚至想不出他还能干些什么。
他明白他不应当如此, 但除此以外, 他大概也做不了别的了。
王度阡给他回过一次信,他看过之后就放到一边……显然她并不希望他多管她的闲事, 不过他还得继续写下去。
这一天, 俞璟谦像往常一样, 按照固定的流程把折子交上去。
那收他折子的太监,仿佛之前受过什么嘱咐,并没像往常一样拿着折子就走, 而是让他在原地暂时等一下。
这让他有点紧张。
莫不是王度阡腻烦了他总这么没完没了地上折子,想要和他谈谈?应当说, 从他开始上折子的时候起, 他就想到了会有这一天。
但当这一日当真到来时, 他反而有些忐忑起来。
当真见了面,他们该说什么?事情和他猜测得差不多,当他在原地等了一会儿,就又有另一个太监走过来,对他说:俞侍郎,太皇太后要见你。
果然如此。
本来,要和王度阡见面,俞璟谦应该感到高兴。
可是想到她决定要见他的原因……俞璟谦就有点高兴不起来了。
之前她给他写了一封信,他没有理会;这一次,她大概想要当面说服他,让他不要再给她写这样的折子。
不过不管怎么说,她毕竟还是想要见他,而且……他也没有理由拒绝。
俞璟谦点点头:那就……请公公带路吧。
接引的太监并不多话,开了门,沉默地带着俞璟谦往里走。
除了平常上朝的时候以外,俞璟谦进宫的次数并不多,只有屈指可数的几次。
故而他对宫内的路径并不熟悉,这一次走的路又与上回不同,故而他全不知道应该往哪边去,只能紧紧地跟着那引路的太监。
俞璟谦心里不住地想,等会儿见了王度阡,究竟该说些什么。
他写了那么多折子,也不知她都看了没有。
倘若她都看了,一定会生气。
不过无论如何,本来就是她做得不对。
这一个中心思想让俞璟谦变得理直气壮起来。
他必须要让她选择——究竟是要他这个股肱之臣,还是那个无耻阉宦!俞璟谦并没意识到,当他开始从这个角度思考问题的时候,这件事就变得和争宠差不多了。
他堂堂一个礼部侍郎,竟然做出这种像是后宅妇人一般的事,要是传出去,说不定要被人笑话的。
他想着这些,跟着那太监穿过了两三道门,绕过一些回廊。
然后那太监对他说道:再往里面,我不能进去了,就请小张总管带您进去。
不等俞璟谦说什么,他便将俞璟谦交给另一个太监,转身回去了。
俞璟谦上次进宫的时候,也是曾经由好几个太监带路,最后才见到王度阡的。
故而他对此也不觉得怎样吃惊。
就听从安排跟着那小张总管走了。
那个小张总管也不说话,带着他走了许多路。
俞璟谦觉得这一次进宫所走的路径比上一次长了许多,却也不大敢问,只当是。
此时天气尚热,那太监走路又快,俞璟谦跟着他,只觉有些勉强。
他们走了许久,俞璟谦见两旁的景色还是显得陌生,心中越发有些怀疑,不免问道:总管,现下离娘娘住的孝慈宫还有多远?那小张总管瞥了他一眼,道:还孝慈宫呢,娘娘现在住凤鸣宫了。
这消息俞璟谦还不知道。
既然太后的居所换了地方,那他不认得路也很正常。
他点点头,却忘了追问一句到底还要走多久。
那小张总管似乎也看出他不耐烦,很快就将他交给了另一个太监:这一位是王总管。
俞璟谦也不知这都是哪里的总管,他走得精疲力尽,口干舌燥,实在没精神问,只想着既然又换了人,应当是马上就要到了。
这一位王总管又带他走了一阵。
此时他心里已经不耐烦,却还是尽量忍耐着。
好在,王总管并没带他走得太远。
他带他进了一道门,然后说道:请俞侍郎在这里稍等一下……马上就有人带你进去见娘娘。
总算可以不用再走,俞璟谦稍稍松了口气,也就没再想要问什么问题,眼看着王总管从另一边出去了。
他就在原地等着。
等着倒是没什么,只是他所处的地方似乎是两个院子之间,既没有可以坐下歇歇的地方,周围又没有什么东西可以遮阴。
正午的大太阳照下来,晒得他头晕目眩。
等到那王总管走了快一刻钟,俞璟谦才觉出不对劲:哪有这么让人一直等着的?他既然起了疑心,就走到之前那位王总管离开的门口,试探着推了推门。
这门竟然是上锁的。
他心中顿时产生了一些不祥的预感,又转回身去推另一边的门。
也锁了。
这下俞璟谦总算明白,他是被关在这里头了。
就算俞璟谦平常有点呆气,看到这种情况,也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了。
王度阡不会和他开这种无聊的玩笑,他这是被人给整了。
这究竟会是谁干的?要弄清楚这个问题其实并不难,答案就摆在明面上:当然只能是郑熙。
在宫中,俞璟谦并没得罪过别人,况且一般人也没有这样的能耐,可以轻易说动这些看起来地位不低的总管太监参与进这样的事情。
如今他被关在此处,口干舌燥,精疲力尽,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总之,他何时能被放出来,只能看郑熙对他究竟有几分慈悲。
此处没有地方可以避暑,天气热得他头昏眼花。
他只能站在墙根底下,让自己少晒一点太阳。
这还不是最主要的:倘若他到了晚上还没被放出去,叫巡逻的侍卫们发现了,难免要被问一个擅闯宫禁的大罪。
事情要真的变成这样……那可真是麻烦透了。
就算王度阡能想法子救他,让他不至于吃太多苦头,光是这件事本身,就足以让他羞惭至死了。
所以,他现在该怎么办?俞璟谦怀着一点万一的指望,拼死命拍了拍两边的门,却没一点动静。
他既然知道没用,也就不再浪费精神,自己寻了个墙角躲着了。
这日的天气实在是热,俞璟谦本就又渴又累。
待了一会儿,被晒得着实耐不住,中暑晕了过去。
他晕去之后,两边原本上着锁的门,也就都开了。
来了许多太监,将他抬到一间风风凉凉的屋子里,给他灌些水灌些药,又着两个人在旁给他扇风。
俞璟谦中暑的情况倒不算太严重,在救助之下,很快就缓了过来,只是身上没力气。
他又缓了缓,喝了些水。
刚站起身来,便有个太监同他说:俞侍郎,今日午间,太皇太后忽然有事,便想着让你先等一会儿再说,想不到您竟然就晕了过去。
看你这样子,今天大概是见不成太皇太后了,不如先跟我回去吧。
俞璟谦虽说脚下还没什么力气,却也不愿再在宫中停留,生怕那郑熙又要想出什么古怪的法子暗害于他。
这会儿听眼前的太监表示要带他出去,也不顾腿上虚浮无力,当即点了点头。
那太监便带他往外走,回去这一路远比来时近得多,虽说他此时走得慢,不过还半刻钟工夫,俞璟谦便看见了宫门。
知道此时到此为止,俞璟谦总算是松了口气。
那太监将俞璟谦送到宫门口,对他说道:今日的事,还请俞侍郎不要恼……您本来也做了叫人恼恨的事,不怪人家要恼您。
按照那位的意思,您今日经了这一遭,就算是两下相抵,从此井水不犯河水,也请俞侍郎别再做那惹人恨的事了。
这太监并没提到郑熙的名字,不过一俞璟谦当然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此时俞璟谦还很虚弱,况且他同眼前这不认识的太监本来也没什么好说,也就点一点头。
算是要把这件事敷衍过去。
那太监看出他是敷衍,不过这本也是无所谓的事。
他把俞璟谦带到门口,同门口守门的侍卫说了几句话,也就把他放出去了。
俞璟谦出了宫门,这才算是松了一口气。
总算是没事了。
他抬起头来,恰看见丞相府的马车正停在面前。
车上的帘子被人撩起来,里面露出王举的脸:璟谦,你怎么在这儿?俞璟谦苦笑一声:一言难尽。
王举看他模样狼狈,神情沮丧,门口又没有马车等他,便说道:快上车,到车上来说。
王举坐得是丞相府的车,车厢又宽又大,里面乘坐两人完全不成问题。
俞璟谦也就没有推辞恩师的好意,走过去上了车。
王举见他已经坐稳,同车夫说了一声:回府。
马车动起来,王举这才又仔细打量自己这个学生,不免开口问道:你进宫去做什么?到底怎么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俞璟谦无意隐瞒,况且也隐瞒不来。
于是他便将方才遇到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同王举说了一遍……倒是没说死做这件事的人就是郑熙。
王举的神情先是显得吃惊,随即皱起了眉,怒道:你是朝廷命官,他们怎敢这样待你!俞璟谦见恩师发怒,心中也有些惴惴,只好说道:我近来给太皇太后上了许多密折,劝她不要过于亲近太监……大概确实是惹怒了一些人。
王举冷笑道:你说的‘一些人’,大概就只是那个郑熙吧!当然是郑熙,不会有其他人。
俞璟谦虽然心里这么想,却不敢搭腔,只听王举又道:朝臣上的密折,竟能随随便便让宦官看见,还能挟私报复……这世道可也真是够坏的了。
太皇太后如今坐在这个位置上,却放纵太监欺侮大臣,这这这……成何体统!俞璟谦听见王举的火气蔓延到了太皇太后这儿,忍不住要稍加解释:太皇太后御下向来较为宽松,对底下人稍稍有些放纵……大概也算寻常。
王举又哪里不明白,事情并不是这么回事。
他虽说没像俞璟谦那样,亲眼看见两人相吻,但那日郑熙出事,夜里留在他府上的事,王举还记忆犹新。
这个郑熙,同王度阡之间的关系,一定不简单。
如此,他恼恨俞璟谦,行此报复之举,也就很容易理解了。
王举当日出于心疼女儿的心理,并未真正发作,可是当时的怒火却一直憋在心里,并没能被发泄出来。
到了此刻,他见到自己的爱徒受罪,对郑熙的怒火,也就转变成了恨意。
他向俞璟谦摇头道:不是这么简单的事,这事情绝对不能就这么轻易算了,老夫非给他个教训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