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璟谦这一整天的行动, 全都在郑熙的掌握之下。
甚至派人将他带出哪一个宫门、让他乘上王举府上的马车，这样的事，大致也在郑熙的计算之内。
毕竟, 如果俞璟谦当真因为这样的事情死了, 王度阡是一定会过问的。
事情若当真发展到那种地步……她究竟会怎么对待他，郑熙就不知道了。
郑熙毕竟还不敢赌。
他总归不希望她把他想得太坏。
无论如何, 捉弄完俞璟谦，郑熙笑得很轻快。
俞璟谦若是还稍微有一点机灵，就不会将这样的事情对王度阡说, 只能吃下这个哑巴亏。
至于他、甚至于王举，会不会对他进行报复……那就再说吧。
如果他郑熙怕人报复, 也就坐不上今天这个位置了。
俞璟谦送来的密折, 郑熙并没有动。
他的好奇心还没强烈到那种程度, 没兴趣仔细研究别人是怎么骂自己的。
他只不过按照通常的程序, 仍然将折子放在王度阡的案头。
因此, 当王度阡按时收到俞璟谦的密折, 她只是叹了口气放到一边，对这中间发生的一点小插曲, 全然无知。
这几天, 她忙着为即将再次召开的朝会做准备, 着实尽心竭力，实在没什么多余的空闲分神去考虑这些小事。
到得朝会前一天，郑熙给她的那些材料, 她已全部翻过一遍，朝会上几个关键人物的各种资料, 她也都已经记熟了。
不过, 王度阡毕竟对前朝这些事还有些生疏, 之前第一次参加朝会的时候还觉得好些，到了第二次，反而格外紧张起来。
到了朝会的前一天，王度阡向郑熙吩咐道：我今晚要在凤鸣宫设宴，你叫人将皇帝请来，然后给自己留一个席位，此外，再去给我爹爹送个信。
郑熙一听，便知道她这是想要把众人都聚集起来，一同商量第二□□会的事。
说不准为什么，他总忍不住要趁此机会，试探一番：可要叫俞侍郎也来吗？王度阡瞥了郑熙一眼：他一个三品侍郎，叫他来做什么？郑熙一笑：只是想着……娘娘或许会想见他。
王度阡稍微皱一皱眉：别自作聪明。
郑熙低头称是，脸上的表情却显得挺高兴……王度阡简直不知该说他什么好。
总而言之，她才不会向郑熙解释，她一点也不想见俞璟谦。
事实上，在俞璟谦给她写了那么多密折之后，王度阡要是见了他，只会觉得尴尬。
倘若他们当真见了面，到底要怎么说？她是要和他解释她和郑熙之间的复杂关系，还是干脆避而不谈？这可实在是个没法解决的难题。
如果郑熙一定要这样想象……那就让他想去吧。
王度阡已经下定决心，决不亲口提起这些。
王度阡吩咐下来的这几件事，当然都用不着郑熙亲自过问。
他吩咐下去，自有下面的人一样样操持。
事情办得很快，还不到中午，王举就已经得到了消息。
他想了想，派了个人往礼部去找俞璟谦，说是午休的时候，要同他一起用膳。
像这样的事，从前也曾有过几次。
俞璟谦并不觉得怎么奇怪，偏他这日不算太忙，便立即出了礼部衙门去寻他的恩师。
王举见他到了，命人将两人的午膳呈上。
师生两个一同吃了饭，王举便对俞璟谦说道：今晚，太皇太后在宫中设宴，请我过去……据说同席的有皇帝，还有那个……咳，司礼监掌印太监郑熙，想来，她是要为明早的朝会做些准备。
俞璟谦听闻，不解其意，只是抬起头来答应了一声。
王举深深地看着他：今晚，你同我一起去。
听了这话，俞璟谦身上一激灵，第一个反应就是要推辞：太皇太后又没有请我……况且我不过是个三品侍郎，参加这样的宴会……不合适吧？王举抬起头，口气很轻松：没什么不合适的，我年纪已经不轻，你是我重要的门生，正该跟着听一听，对当下的事有个了解……想来太皇太后也不会介意。
俞璟谦还是觉得有些为难，王举看着他，道：璟谦，你难道不明白？今日参与宴会的几个人里，皇上是一定要对宗室妥协的，否则他的这位置也坐不稳当；郑熙则是由东厂厂督升上去的司礼监掌印，深受太皇太后的宠信，只会为内官说话；太皇太后虽然是我的女儿，但她毕竟已经在宫中生活了七八年，很难完全同我一心……你是寒门出身的普通士子，正如我当年一样，我已经老了，但你还年轻，你必须得同我站在一边。
俞璟谦看着自己的老师眼睛里露出些许疲态，似乎真切地渴求一个足以顶替他支撑一切的人，不免深受震动：恩师，我明白了。
王举点了点头，只听他又说道：至于那个太监郑熙……说了这一句，他叹了一声气。
俞璟谦看着他的神情，只觉心里紧张起来。
只听王举说道：那太监，着实有几分妖媚惑主的本事，若说要给他点教训，倒是不难，不过想要把他扳倒，着实也不容易……慢慢来吧。
王举居然用妖媚惑主这个词来形容郑熙，俞璟谦其实有点没想到。
如此，他大致能够猜想出来，或许王举也曾经看见过一些什么，或者听那太监自己透露过什么……无论如何，这用词虽然有点离谱，但细想起来，那太监确实有这样的气质。
王度阡……是被他迷惑了吗？如果当真要这样归因，倒是很容易。
把一切都怪罪在那太监身上，也显得轻松。
不过这样一来，也就没人能够再从王度阡的角度考虑……他不会再知道，她为什么会选择与一个太监这样接近。
说到底，俞璟谦是希望自己理解她的。
当然，他也明白自己的笨拙。
除了给她不断地递上密折以外，他竟没别的表达方式。
甚至在那些密折里，他也不敢直接倾吐心意，只能以和她父亲差不多的态度对待此事。
期待她能给他写一些回信，对他吐露她真实的心绪。
俞璟谦不是不知道这样反而可能会惹她厌烦，不过他也只能做到如此，如果她觉得厌烦……那也只能说他命运如此，实在怪不得别的。
总之，今晚他要和恩师一起进宫了。
想到马上又能和她见面，俞璟谦对此，不能不感觉到欣喜。
到了晚上，王举乘着车，到礼部衙门接上他，直接前往宫门。
到得宫门之前，俞璟谦还有些惴惴不安。
不过王举可不像他这样，他不仅是丞相，还是太皇太后的父亲，他想要多带一个人进宫，无论谁也不敢栏他。
宫门口的守卫把俞璟谦跟王举一起放过去了，随后派了一个人，火速去通知郑熙。
此时，郑熙已经提前到了凤鸣宫。
他对这次宴席非常重视，故而要提前过来查看，确保一切万无一失。
毕竟，虽说王度阡大概并没有往这方面考虑，但实际上，这一次的宴会不仅仅是众人在明日朝会前最后一个互相商量的机会，而且还是郑熙与王举第一次在正式的场合见面。
在此之前，郑熙与王举，只是在俞璟谦的引见之下见过一次。
在那次会见上，两个人还没有说几句话，就被突然发生的情况打断了。
郑熙也明白，无论从哪种角度考虑，王举都不可能给他什么好脸色看。
按说，他本来也并不需要得到王举的什么认可。
他想要取悦的，无论何时都只有王度阡一人而已。
但他却不能不把王举对他的态度考虑在内……无论如何，他是她的父亲。
他知道王度阡不至于完全接纳她父亲的看法，但他一定会给她带来影响……而这种影响力，不是郑熙可以轻易对抗的。
当俞璟谦进宫的消息传过来时，郑熙正在凤鸣宫里四处查看，他听说了这消息，立即就表现出非常警觉的态度：他怎么进来的？来人道：是王丞相带进来的……总而言之，没法拦。
郑熙想了想，当机立断，马上去找王度阡。
听说了这件事，王度阡深深地皱起了眉：我爹爹可真是会给人出难题……我早已吩咐过，晚宴要照四个人的标准准备，他这样不打招呼就把俞璟谦带来，可让人怎么办？郑熙听说这件事是出于王举的独断，算是稍微放了一点心——倘若王度阡说，是她后来又想着格外把俞璟谦请来……那他还真不知该做出什么表情。
他既然放心，态度也就稍微从容了点：娘娘不必担心，膳房那边都早有预备，都会提前准备出几个人的量，别说王丞相只带来一个俞璟谦，就算他再带两三人来，也不要紧。
听他这么说，王度阡稍微安心了一些，但她皱着的眉却始终没有松开：那座次又该怎么办？郑熙笑道：要说座次，那就更容易了——娘娘和皇上同在主位，丞相坐在宾位，俞侍郎官位低，坐到下首的位置相陪。
王度阡抬头看他：那你呢？郑熙道：我站在一旁，为众位侍酒。
王度阡摇头：这怎么行！郑熙笑道：这怎么不行？应当说，正该是这样才对……娘娘许是忘了，我是个太监。
王度阡脸上的表情显得迷惑不解，郑熙看着她的模样，对她竟会流露出这样的天真神情大为惊讶。
但他还是对她解释了：一个太监，居然在皇帝面前坐下用膳……这无论在什么朝代，都可称是大逆不道之事。
就算皇上年纪小，性情宽厚，不理会这些，王丞相也一定会不满意的。
当然了，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实。
不知为什么，王度阡此前考虑座次的时候，竟完全不曾想到这一点。
说起来郑熙如今这个司礼监掌印太监，是正三品，正与俞璟谦的品级相当。
不过俞璟谦可以在这种场合坐在下首……郑熙要坐下，却是千难万难。
王度阡看了他一眼。
郑熙似乎并未为此感到有什么失落，他似乎觉得，这本就是理所应当之事。
或者说，就算他觉得这里有什么不妥，也不能表达出来，否则，这几乎称得上是造反了。
她向他点点头：不知怎么，我竟忘了……就按你说的来吧。
郑熙低下头去，不知有什么东西在他心里沉下去：是。
当他们的这段对话结束，王举与俞璟谦，如今也已经在太监的带领之下走进了凤鸣宫。
他们都是第一次到这儿来，凤鸣宫那种恢弘的气势、富丽堂皇的装饰，都与孝慈宫大不相同。
只消看看就会明白，王度阡如今在宫中的权势，确是今非昔比了。
王举很冷静地看着这些，并未对女儿的这种胜利产生什么额外的欣喜。
他也算是三朝的老臣了，看多了盛衰起落，对这些浮华的身外之物没那么动心。
更何况……他的这个女儿，毕竟已经是太皇太后。
当她决定入宫的那一日起，就意味着，她已经不再只是他的女儿了。
与王举相比，俞璟谦到底还是年轻些，他所想的也没有王举那么多。
他只是单纯地为王度阡感到高兴。
他明白她之前在宫中过得很不容易……不过以目前的情况来看，她好像，终于有了一点余裕。
对俞璟谦来说，能看到这一点，他就已经很高兴了。
这时候，郑熙从里面走出来迎接他们。
看到郑熙，王举倒是没什么反应，俞璟谦的表情却是一变。
他勉强笑了笑：上一次的事，郑掌印可把我折腾得好苦。
郑熙扬扬眉毛，并没有搭茬，好像在说，他不明白俞璟谦在说些什么。
俞璟谦这才想起，虽说他在宫里被几个太监耍得团团转，但郑熙可一点也没露面。
那几个太监的姓他还记得，长相却说不清……总而言之，就算他认定这件事是郑熙做的，郑熙也是不会承认的。
果然，郑熙没有说什么额外的话，只是一笑：请二位入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