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次王举这样近距离地看着她, 还是在先帝驾崩的那天。
那时候她才刚刚知道宫里出了事,赶着回宫之前,王举看着她, 向她叮嘱了许多。
那一次, 他倒是显得格外的慈爱,然而这一回, 王举只对她说了一句话。
他说:你是我的女儿。
王举说这话的时候,并没怎么动感情。
一句话看起来好像只是在阐述一个事实,但里面蕴含的意思实际上很丰富。
她是他女儿, 他当然会站在她这边。
她是他女儿,他总还是待她最好的。
她是他女儿, 所以她的行为会影响他在朝中的评价。
她是他女儿, 所以她应当听他的话。
她是他女儿, 所以, 不能像别人的女儿那样, 随随便便和太监搞在一起, 惹人闲话。
虽然她已经是太皇太后了,但她仍然还是他的女儿, 这一点绝对不会改变, 他们俩本来就是绑在一起的, 无论做什么事,他们必须看法一致。
她是他女儿,这一点, 她无论如何都不能忘了。
王度阡只消看一看王举的表情,就能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她对他太了解了……她毕竟是他的女儿。
她的这位爹爹, 只有在生死关头, 才会向她展露出慈爱;只有看在她的丈夫和儿子份上, 才会对她表现尊重;如今她已经是太皇太后,可他用很严厉的眼神看着她,好像她还是那个住在后宅里的小姑娘。
他这模样让她生起气来。
他之前与她见面的时候,一口一个太后,现在他知道她是他女儿了?他对她说出这样的话,当然是因为他想要控制她。
她是他女儿,没有丈夫也没有儿子,所以必须要在他的掌控之下……他的意思不就是这个吗?先帝在时,她每日里铱誮殚精竭虑,想方设法从皇帝的迫害之中逃脱得性命,在这期间,倘若得知了些与前朝有关的消息,还要想方设法地通知他……但是他在这之中做了什么呢?他只是不断地给先帝施加压力,让先帝越来越恨她了。
王度阡其实明白,王举做出的许多决定,其实也是身不由己。
故而,她从未因此恨过他。
不过她好不容易摆脱了先帝,如今终于成为了一个有机会掌握实权的太皇太后,他却过来提醒她的出身了。
王度阡受不了这个。
如果是平常的时候,她或许还会表现得更温和一点,想点什么办法把这话头儿岔过去,尽量不去和她爹爹起冲突。
但这会儿她刚喝了点酒,也就没那么容易控制自己的脾气。
我当然是您女儿,她说,我的脾气和您一样,不能容忍别人掌控我。
王举对她说的话大概还可称得上是个暗示,她却直接把这话挑明了。
王举看着王度阡,倒也没有很吃惊。
当然,当然,他说,但是一个女人,坐在你现在的位置上,总是会受到许多攻击。
朝堂上与后宫里毕竟不同,只因为你是女人,你就必须要承受所有人的审视。
你必须谨言慎行,比任何人都当心。
有些事,在男人那里只能算得上是小小的风流过失,不拘小节,反而会让人认为是一种倜傥,但在你这里,那将是重大的罪恶,只要你稍不留神,你的敌手就会借此攻击,让你永远失去现在的地位……你明白我说得是什么吗?王举的话已经说得够明白了,王度阡知道他是在说郑熙。
即使她已经表现得非常强硬,王度阡总还是要觉得有点心虚……不管这是王举掌控她的手段还是仅仅是在关心她……她知道他说得对。
我会非常小心。
你根本不明白我在说什么……王举的态度稍显烦躁,关于你和那太监之间的事,我不知道你们已经进行到了什么样的程度……但是无论如何,一旦有人发现了一点端倪,坊间稍微出现了一点议论,你就必须杀了他,用他的血洗清你的名字,没有借口,没有第二种解决办法……否则你就要和他一起完蛋……你明白吗?王举所说的这些事,王度阡并非不知道。
但当这些话从她父亲口中说出,王度阡还是止不住战栗起来。
她的声音低下来:我知道的。
王举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看她着实显得有些低落,于是又说道:明天的朝会,你不必担心。
有爹爹在,他们不能把你怎么样。
王度阡向他笑了笑:没事,我不怕。
王举其实还是有点希望她害怕,作为父亲的人总是会有这种复杂的心理,一方面担心她的勇气不足以面对眼前的困难,一方面又害怕她过于有勇气——如果她遇到所有事都能自己解决,那他的存在对她来说也就没有必要了。
王举还想再多说点什么,但王度阡已经不想再和他说话,她转身去叫宫中伺候的太监宫女:天晚了,你们来送王丞相出宫。
王举抬头看了她一眼:那,我走了。
王度阡亲自将他送到凤鸣宫门口,眼看着他离去,这才折回来,往寝殿那边去了。
却说王举,他和女儿说了半天的话,却觉有什么好像堵在心里,怎么也排解不开。
他出了宫,坐上自家马车,看见俞璟谦已经被太监们安置在他车上,垂着头,满身的酒气。
他这模样尤其让王举觉得不快,不免将方才的不快发泄在他身上,皱眉斥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难得带你进一次宫,你怎么喝成这个样子!俞璟谦虽然已经醉了,脑子却还不算太糊涂,含含糊糊地说道:恩师明鉴,都是那太监害我……他命人将换了烧酒,狠灌了panpan我两杯……弟子看这场合实在不能不喝,却不知那酒竟这般厉害,只喝了两杯,就……他勉强说出这些,只觉实在支撑不住,头又垂了下去。
俞璟谦这模样实在有些可怜,就算是王举,听见他这样说,也不忍再生他的气,只觉有些好笑:那烧酒,都是给北地赶车的人夜里驱寒用的,哪里是你能喝得下的!寻常别人遇到这种情况,就算实在推不开,也想法子吐在帕子上。
你怎么这样实在,明知是烧酒,还敢一口气喝下去,甚至还连喝两杯?俞璟谦的脸色煞白,声如蚊蚋:实在对不住……给恩师丢脸了。
王举叹息一声:罢了,罢了,你这孩子,心眼也是太实在了些,难怪一而再再而三地被那太监捉弄……如今在御前失仪,还不知皇帝要怎么看你。
俞璟谦醉得不堪,早已没能力思考,只能不住地说些道歉的话:璟谦有负恩师教诲……王举有些心疼,又觉得生气:老夫决计不能容那太监再这样猖狂下去,要整治他倒也不算难,只是投鼠忌器……俞璟谦虽然醉,却还是挣扎着说道:恩师万不可为我的缘故动怒,那太监虽然可恶,却是……她的助力。
说到后半句,俞璟谦的语气变得格外温柔,那温柔的语气之中,却还带着点难过,好像遗憾能给她提供助力的人不是他自己。
倘若他现在还清醒,决计不敢就这么将王度阡称为她。
王举从俞璟谦的语气里,隐约觉察到了他从未宣之于口的隐秘心思。
当初王度阡入宫,毁了他二人之间的婚约,王举对俞璟谦向来有些歉疚,只是他却从未想过,这么多年过去,俞璟谦竟……还在想着她?这痴儿!该拿他如何是好?王举在心中叹息,却也知道此事并不能劝,他的语气变得温和起来:看你这模样,若是直接回去,怕是连明天的朝会都要耽误,去我府上喝些解酒药,晚上就住下吧。
王举将俞璟谦带回府中安置这会儿,王度阡已经躺在了自己的床上。
今晚的宴席上,她喝了几杯酒,虽然只是米酒,还不至于让人觉得醉,不过经过刚才那一场,她确实感到有一点累了。
只是,要睡着却好像没那么容易。
王度阡合着双眼,止不住要在脑海之中不断模拟明□□会上可能会遇到的情况……实在是越想越睡不着。
睡不着的时候,听觉就会变得更加敏锐——王度阡听见一点窸窸窣窣的声音,那是钥匙转动,锁舌发出的声响。
王度阡从来不怕鬼神,况且这里是宫中,没什么可令人感到害怕的。
若说持有她这里钥匙的……当然只有那一个人。
王度阡没有睁眼,也没出声,只是静静听着那人用钥匙开了锁,悄悄推门,发出一点响声。
有风从那小门里稍稍地吹过来,有一点凉,然后很快,那扇门又关上了。
进门来的人悄悄走近来,在她耳边轻轻地问:娘娘,你睡了吗?她没睁眼,只出了一声:没有。
那人好像放了心似的,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王度阡往床里面挪了挪身子,留出一点空位,伸手往空位上拍了拍。
这是让他躺下的意思。
那人好像稍微迟疑了一下,然后就躺了下去。
这张床其实不太宽,要睡两个人,需要很紧密地挨着。
他们枕着同一个枕头,他的头稍稍地碰在她的头上。
他低低声对她说:娘娘,今天晚上的事……对不起了。
她问他:为什么要道歉?他说:因为我的缘故,害王丞相生了娘娘的气……这着实都是我的罪责。
王度阡把手举起来,摆一摆:这和你没关系。
他笑道:王丞相气得那个样,怎么能说和我没关系?王度阡道:他是在生我的气,气我没有听从他的话。
虽然如此……他稍微停了停,就算王丞相是在生您的气,可那必然也是我的错……倘若没有我在——他这样坚决地把罪责揽到自己的头上,王度阡伸手捂住了他的嘴:别胡说。
说起来,她这是在维护他,不过郑熙却觉有些难受。
他想要对她说,他不该要她这样庇护,他本应为了她……万死不辞。
可这样的话要是说得太多,反而要显得他巧言令色。
于是他并没有说出口。
过了一会儿,她向他笑了一声:你给俞璟谦灌了什么酒?我看他没喝多少,已经醉得不行。
听见自己的小把戏被拆穿,郑熙低低声笑了起来:原来娘娘已经知道了……是在外头酒坊里弄来的烧春,那可是全京城里最烈的,确实有些难为他了。
王度阡也笑笑,却不曾责备他,只是说:俞璟谦是我父亲的爱徒……你这般,我爹爹一定要生气的,以后不可再如此了。
听见王度阡只是从她爹爹的角度提及此事,郑熙心中一喜。
他也知道自己的嫉妒和喜悦,其实都有些无来由。
说到底,俞璟谦也只是他妄念的牺牲。
不过她肯这样说,毕竟还是让他感到无比的欢欣。
他答应一声:是。
有他在身边,王度阡的精神愈加松弛。
那些可怕的事,此时都可以不再去想,王度阡觉得自己几乎要睡着了,在半梦半醒之间,她这样说道:你呀,不要嫉妒他……我与他之间……远没有……她的声音断断续续,越来越小,到最后,终于一点也听不见了。
她睡着了。
可她没有说完的那半句话,到底是存在郑熙的心里。
她究竟要说什么?说她与俞璟谦之间,远没有他俩这样……亲厚吗?这只是他猜的,到底猜得对不对,他可一点不知道。
郑熙到底不能将她叫醒,问她后面的话到底是什么。
于是他就只能这样猜了,只觉得心里甜得像是刚刚尝过了蜂蜜。
明日就是朝会,郑熙没有在她这里停留太久,见她睡了,就悄悄地离开,直到早晨,才又过来,陪她往正殿那边去。
凤鸣宫这里距离正殿比孝慈宫要近上不少,王度阡早上可以多睡一刻钟。
当郑熙陪着她抵达正殿时,小皇帝已经到了。
如今小皇帝第二次上朝,坐在皇位之上,倒也显得有模有样。
他看群臣已经到齐,便道:众卿今日可要奏事?他说完这一句,底下的朝臣们就都动了起来。
这一日是新帝登基后第二次朝会,群臣要奏的事着实不少。
先是礼部那边汇报了先帝在陵寝安葬之后的诸般事宜,又有刑部提交上新帝登基之后大赦天下,所要赦免的囚犯数目及所犯罪责。
这些事务性的上奏听得小皇帝几乎要打哈欠,全因为这只是第二次上朝,才硬生生忍住。
哪怕他自我定位只是个傀儡,却也希望自己看起来更像样些。
不过这些连篇累牍的数字和详细的条文确实有些枯燥,就连王度阡也在帘后听得走神,忍不住把手肘放在扶手上,用手托着头。
好在她坐的地方高,底下的朝臣不敢抬头,倒也看不见。
每当前一个人奏完事,轮到下一个人上来的时候,王度阡都要稍稍紧张一下。
不过看到下面奏事的内容已经开始讲到中秋节时京城防卫需要加强的事……王度阡觉得,后面应该不会有什么更重要的内容了。
看起来,之前她所担心的事情似乎并不会发生。
王度阡隔着帘子看向王举。
王举站在最前面,就算是隔着帘子很容易看清楚。
不过他的模样看起来却不像王度阡那样放松,似乎总是还在提防着。
这让王度阡也留神起来。
她刚刚重新打起精神,就听见群臣之中传来一个铿锵有力的声音:臣有事要上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