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声音就如一声惊雷, 一下子打得王度阡精神起来。
她仔细去看那人的脸,那人的年纪大概在三十四五岁,看起来有些面生, 王度阡并不认识。
只听他朗声道:臣周云清, 有事上奏。
哦,原来这个人便是周云清。
昨日王度阡曾听父亲提起过这个名字, 只是暂未对上号。
说来此人是进士出身,才学出众,相貌倜傥, 乃是先帝钦点的状元。
先帝很看重他,亲封他做了个御史。
此人胆子大, 很敢说话, 又十分勤勉, 很得皇帝欣赏, 升官升得很快, 几个月前, 刚刚被提拔做御史中丞。
他便是昨晚王举所说的那一种纯臣。
这样的人,反而是最不好对付的。
他不算太老, 人在这种年纪, 大致还保有相当的正直, 不至于贪污腐化;他也不算太年轻,不至于像年轻人那样缺少经验,做事毛毛躁躁, 给人落下把柄。
这样的一个人,行动之前, 一定会经过深思熟虑。
王度阡还在这边想着, 那厢小皇帝已经向周云清道:请讲。
周云清手里稳稳地举着笏板, 道:微臣今日有一事不解,想要趁此朝会,求问太皇太后。
听他这样说,王度阡止不住一激灵:她爹爹此前所料果然不错,这人直接就冲着她来了。
虽说帘外的人看不到,她还是挺直了身子,振作精神,张口道:你要问什么,就直接说吧,不必转弯抹角。
那周云清看起来胸有成竹,样子很有气势,只听他继续说道:皇帝如今尚年少,先帝驾崩之时,本已议定了由东平王做摄政王;东平王突然驾薨,就该在宗室之中另谋人选;若是宗室之中没有合适的人选,就该在当朝的老臣之中,选择几位德高望重之士,共同辅政。
太皇太后身为先帝之母,如今本该在宫中颐养天年,何故参议政事,妄登朝堂?周云清此言一出,四座皆惊。
他这话说得实在很重,可以称得上咄咄逼人,倘若他要说得再严重一点,几乎就是在指着王度阡的鼻子骂人了。
说此人胆大,果然不错。
王度阡有些怀疑,他手里那笏板上,一定还写着更多的骂人话,如果她稍有迟疑,显得软弱可欺,他准要继续把那些老掉牙的骂人话拿出来说,像是什么牝鸡司晨,窃国乱政,包藏祸心……若是当真让他把准备好的话全都说出来,他还真不一定要骂出些什么。
王度阡倒不至于被他骂两句就当真生气,只不过,在这朝堂之上,倘若她被人这么指着鼻子骂却不反驳,那她以后可真没脸面再留在这朝堂上了。
她心里明白,此事虽然只有他一个人出头,不过群臣之中,赞同他的人数,实际上可能相当不少。
先帝提拔起来那几个纯臣,虽然并未都在此时发言,心中的想法大概都差不多——他们本就是先帝的人,原本对她就不会有什么好印象,不可能和她站在同一边。
至于东平王那一派的人,如今虽然人数不多,成不了什么气候,不过东平王死后,他们心中怀恨,唯恐天下不乱。
巴不得有人出头说这些,他们也好跟着起哄。
即使是与王举同一派系,以他唯马首是瞻的大臣里,表面上服从,内心之中也有着种种不同的想法。
其中恐怕也有人瞧不起她是个女人,恨不能看着局势变一变。
除此以外,还有些墙头草。
或者应当说,实际上这一派才是主流,看着哪一边强势就跟从哪一边,看着哪一派有利就站在哪一边。
这些人着实有些讨厌,可偏偏朝中还少他们不得。
总而言之,如果王度阡当真把手上的权力交出来,这满朝的大臣大概都要跃跃欲试。
决计不会对她当真忠诚的。
但她若是足够强硬,许多人自己便要心生畏惧,不敢对她多说什么的。
像这样的事,王度阡早已经想到。
周云清在等着她回答,王度阡在帘子后面站起身来。
站得高些,有许多好处。
下面的朝臣们看起来显得更小,果然能让人格外有底气。
王度阡冷笑了几声。
她人在帘子后面,下面的群臣看不见她的脸,只能看见一个高高在上的影子。
她的笑声显得极冷,在大殿之中回荡。
听见她笑声的人,止不住要颤抖起来。
即使是那胆子最大的周云清,也不免要觉得心里打鼓。
王度阡笑完了,这才向着那周云清道:你想要问的就是这些?周云清当然不止准备了这么两句话,只是他被王度阡的气势所摄,自己这边的气势也就弱了,一时之间竟不知还能说些什么,只得说道:就是这些。
王度阡肃然道:你所说的,原本不错。
若是依照常理,皇帝年少,本应当在宗室之中选取摄政,再于朝中挑选辅政大臣……只是当下的情况,朝中的诸位应当比我更清楚。
她停了一下,然后继续说道:宗室里现下的情况,我想众位都清楚。
先帝的几位兄弟之中,除东平王以外,确实没人有做摄政的能耐。
周云清用这样的话问我,我倒是也有一句话想要问问你们——你们当真认为,现在朝堂上的这种情况,能选出合适的辅政大臣来?下面一片寂静,竟没别人出头来回答王度阡的问题。
那周云清昂首说道:朝中贤能甚多,要选出几个辅政大臣,应当不是难事。
王度阡冷笑一声:你说朝中贤能甚多,依我来看,却是一个都没有。
我只问一件事——此前东平王欲做摄政王,这朝中,可有哪一个人敢于站出来反对的?她这话一出,就连那刚刚还义正词严的周云清,此时也不敢出声了。
王度阡极为威严地扫视群臣,继续说道:东平王谋害先帝和静嫔之事,如今没有切实的证据,暂且搁下,不去提他;但他亲手杀害先帝的皇后,却是许多人亲眼所见,绝无半分虚假。
东平王做此大逆不道之事,你们不说要拿下逆贼,为先皇后报仇,却选他做摄政,一个个极尽谄媚,生怕落于人后……我倒要问问,你们口中所说的‘贤能’,就是这副德行?王度阡声色俱厉,下面的群臣噤若寒蝉。
她却没打算这么轻易就把他们放过去。
她往前一步,撩开帘子,走到了外面。
站在帘外的郑熙连忙小声提醒她:娘娘……帘子……您不该出来的,这样不大妥。
她扫了他一眼,斥责道:有什么不妥?莫非本宫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当真见不得人的该是下面站着的这些,终日里蝇营狗苟,做些见不得人的算计,还以为人不知道。
她这话虽然是对着郑熙说的,可她说得极大声,本来就是要让朝臣们听的。
有些人听了她这话,不□□了许多汗。
王度阡转过脸,又直直地看向周云清:你们这些人以纯臣自居,口口声声黎民苍生,天地之道,祖宗礼法,道理全在你们这儿,能说出多少冠冕堂皇的借口!我倒要问问,你今日上书之时,心中想得当真全是天地间的正义?你们当真能拍着胸脯说,你们最终谋的,不是那个辅政之位?不是一个诤臣之名?名利财势都要攥在掌心里,你们何曾有一刻当真为皇帝、为天下苍生想过!王度阡把心里的愤懑全都发泄出来,痛痛快快地骂了一场。
要依我说,倘若朝中哪怕有一个刚直君子,我又何须抛头露面,在此垂帘听政?你们不思于此,内心里只是琢磨着派系争斗,看我不顺眼,背地里编出些故事,再泼上许多污水,这本就是你们的本行。
把我的声名搞得臭了,你们便成了仗义执言的正义之士……真是打得好算盘!周云清被她骂得不敢抬头,满面通红。
王度阡的眼睛又向四周扫了一圈:不要以为我没有说你们,这件事就同你们没关系了,不要以为我不知道,这周云清出来说话,也无非是受你们的挑唆。
他心里对我不满意,还有这个胆子说出来,你们却只会低着头,在这里假装这些事跟你们没关系。
如今这是我发了火儿,你们一个个像鹌鹑似的缩在这儿。
倘若我性子稍软一点儿,你们便要一拥而上,硬生生把我从这位置上拉下去。
此时王度阡立于高台之上,满怀盛怒。
她身上的朝服在光线的照耀之下,显得熠熠生辉。
她此时的模样简直美极了,同时也格外令人生畏。
郑熙站在她身后约一步远,止不住要被她的威严震撼。
此时在这整个朝堂上,没有一个大臣敢于看她一眼,此时朝中的众臣齐刷刷跪倒,口呼:臣不敢,臣万死,请太皇太后息怒。
见此情状,王度阡的怒火显得稍稍平复了一点。
她回头看了看自己那座位前面挂着的帘子,语气变得稍微温和了一些:我是深宫里的妇道人家,到得这朝堂之上,本来不想要多说话,在这里挂一张帘子,原本是为了给你们和我都留些体面。
她停了停,继续说道:不过现下看来,诸位大概不想要这体面。
你们嫌弃我是个女流之辈,我却也厌弃你们这些鼠辈,欺软怕硬,卑鄙无耻,郑熙!明日将这帘子撤了,我倒要看看,这朝堂之上的人,到底都生着一张怎样的嘴脸。
王度阡说完这些,再不去看下面的群臣,也并不坐回到原来的座位上去,直接转身便走,郑熙赶忙跟在她后面,留下小皇帝和满殿的文武大臣,在这里大眼瞪小眼。
小皇帝目送着太皇太后离去,随后转回头来,清了清嗓子:太皇太后所说的话,众卿大概都听清楚了。
自古以来,太后临朝干政,本来也是常有之事,朕如今尚且年少,若无太皇太后扶持,定然做不好这个皇帝。
众卿心里也该明白,若无太皇太后护佑,朕如今说不定已经遭了东平王的毒手……今日也不早了,朝会就到这儿吧。
望众位回去之后都好好想想,在这朝堂之上,究竟该摆出个什么姿态来。
能说出这几句场面话,几乎可以说是小皇帝的极限。
他看事情差不多算是揭了过去,自己也松了一口气。
这时候他见周云清还愣在那儿,便又道:周云清……你冒犯太皇太后,朕判你停职三月,在家反省……你可心服么?周云清的模样显得肉眼可见的失魂落魄,他也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道了一声:臣……领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