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度阡以很快的速度步出朝堂。
如果她母亲还活着, 看见她现在的模样,或许会说,一位淑女不应当走得这么快。
通常来说, 一个在京城里深闺之中长大的女孩子, 从小就要习学种种严苛的规范。
王度阡小时并不是在京中出生的,故而她学这些东西的年纪比别人还稍微晚一点儿。
不过这并不代表她学得就比别人差。
她母亲本来出身于江东的大族, 虽说只是落败了的旁支,对这些细致繁琐规矩的了解却一点不比旁人少。
在她年幼时,她的母亲带着她, 跟随着父亲在外赴任。
有那么一小段时间,她的母亲以为她父亲再没有升官的指望, 大概要在那个地处边陲的小城里过一辈子, 也就没必要对她多做要求, 干脆放手让她当个野孩子——她的骑射正是在那会儿学的。
后来他们全家一起到了京城, 她的母亲就开始对她严加管教, 要求她一举一动都要符合大家的风范。
在外人面前, 绝对不能有负于丞相之女的身份。
王度阡从小就很聪明,因此, 她学得很好。
不过她开始学这些东西的时候, 到底还是比京中别的女孩子晚些, 那个野孩子的灵魂藏在她的身体里,始终没有消失,故而她虽然能够按照规范行事, 却始终未能形成习惯。
稍有一点别的什么事,她就会把步态之类的东西忘光了, 故而有那么一段时间, 她总是被母亲责备。
后来她长大了, 入了宫,宫里与家里毕竟还是不一样,她必须处处小心,而这种小心也渐渐成为了一种习惯。
此时此刻,这种习惯被打破了。
此时的王度阡已然顾不得这些细枝末节。
她的心情格外激动,这让她没办法再去注意仪态,她只是凭借着本能,不住地地往前走。
此时萦绕在她胸中的不是生气,也不是恼怒。
无论如何,那个周云清还激怒不了她。
毕竟,在他当真开口说话之前,她早已经料到会有人说这些,早已经做好了准备。
说这话的就算不是周云清也会是其他人……究竟是谁对她来说其实根本无所谓。
她的激动于此无关。
真正让她如此激动的是——刚刚,就在刚刚,当她撩开帘子出来,站在高台上睥睨群臣时,她突然意识到,一切都已经发生改变。
这已经是她第二次出现在朝堂上,但是这一回还与上次不同:这一次她站了起来,走出给她设置的那个小小的空间,这一次,她的眼前没有隔着重重的帘幕。
王度阡突然发现,当她站在朝堂的顶端,位于一切的最高点从那个地方往下看时,对世界的理解会发生很多变化。
她好像平生第一次理解到了什么才是真正的权力。
从皇后到太皇太后,王度阡已经在这宫里生活了七八年。
按照一般的观点,她本身就是处于权力中心的人物。
王度阡明白,在很大程度上,她只是个幌子。
但她也明白,即使是作为一个幌子,她仍然拥有着绝大多数人不可能享有的权力。
但直到刚刚,直到她站在朝堂的顶端时,王度阡才终于理解真正的权力是什么。
这权力显得沉甸甸的,分量十足,与那些花里胡哨的名头截然不同。
在真正的权力面前,什么仪态啊,走路的姿势啊,似乎都变成了一些极为可笑的东西。
当真大权在握的人哪里用得着注意这些呢?真正的权力,就是只要她站在那个位置上,她说话就会变得格外有底气,而那些话语本身也会显得格外正确,让任何人都没法反驳。
从前她在后宫里那点可笑的权力,与她现在所获得的东西相比,几乎像是在过家家。
想着这些,王度阡心潮澎湃。
她当了好几年太后,如今又成了太皇太后,可她毕竟是一个只有二十六岁的年轻女子。
人在这样的年纪,本就应当有许多激烈的感情。
太后的身份将这种激情压制下去,然而此时,当她终于站上权力的顶端,那些激情重又回来了。
这熟悉又陌生的情感在她胸中鼓噪,几乎要将她的心胸涨破。
她从朝堂走出去之后,并没有上凤辇。
此时此刻,她没法接受乘着凤辇慢慢地走,回去等待下一次朝会……她受不了这个,此时她的内心是如此激动,如果她不是穿着朝服,她简直想要跑起来。
她漫无目的地乱走,郑熙一路追着她出来,一直到稍微僻静的地方才出声叫她:……娘娘。
王度阡听到熟悉的声音,停住了脚步,回过身来。
她穿着华丽的朝服,模样比平时还要庄重威严,因为走得急,她的发际出了一点薄汗,发丝却丝毫不乱。
她脸上的妆很淡,此时只是稍稍有些晕开,反而显得更加自然。
王度阡平常就已经很美,今天,在新获得的权力的滋养之下,她显得格外光彩照人,更胜往日。
郑熙看着她,只觉得目眩神迷。
她叫了他的名字,她说:郑熙,我很高兴。
他能看得出来她的高兴,他能够感应得到在刚才那短短的一两个时辰之间,她身上所发生的那些变化。
他明白这是因为权力。
虽然他暂且没法那么快就理清全部脉络……但他有些惊恐地意识到,她好像离他更远了。
在此之前,她是有名无实的太后娘娘,他是空有权势却无地位的东厂太监。
虽然他们之间的地位本来天差地别,但至少,在此之前,两个人所处的地位都有一些绝对无法弥补的不足,即使身份悬殊,似乎也还有相通的地方。
在他面前,她原本就高高在上。
如今她有了实权,更是要高到他甚至无法仰望的地方去了。
原本他可以大着胆子吻她,现在他甚至不配舔她的脚……天哪,天哪。
郑熙开始有些后悔:之前他想方设法帮助她,让她取得如今这个地位之前,为什么没有好好想一想?他对她说:下次朝会之前,我会让人把那些帘子拆掉。
他其实并不真正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这话本来没必要说,但他必须找点什么话讲,否则经受了打击之后的悲恸,就要浮现在他的脸上。
他不能让她看见他露出这样的神情,那会让人觉得扫兴……而他,没有这种权利。
王度阡向他点点头。
她也在看着他,她心中所想的,却完全是另外一回事。
当王度阡终于在朝堂上意识到自己所得到的权力之后,她发现,原来她已经自由了。
昨晚上她父亲对她说出的那些警告……无论如何,对那些事,她完全可以置之不理。
他想要通过控制她的方式控制朝堂,可她真的那么容易被控制吗?原本让人觉得非常难办的父亲的权威,此时似乎成为了一种可有可无的东西,一种可听可不听的建议。
她不需要他去救助她,她自己本身就有这样的力量,就在刚才,她不是把那个周云清说得哑口无言了吗?虽然已经做了整整一周的太皇太后,但王度阡是刚刚才发现自己有这样的力量。
她还在适应,还在习惯。
当然,或许有人要警告她,任意使用这刚刚得到的权力,是一件危险的事。
但王度阡才不要考虑这些。
毕竟,每一个生活在宫中的人,本来早就应当有这样的觉悟。
先帝的皇后不就已经死了吗?甚至那个只是专心养育儿子,除了她儿子的性命以外,对一切都不感兴趣的静嫔也死了。
权力是危险之物,所有与之接近的人,横死的可能性都比寻常人高出许多。
所有手握权力之人,在权力丧失之时,都会有被清算的风险。
如果因为那些风险,提前胆战心惊,是不智的。
至少,现在她已经自由,无论她想做什么,再不会有人敢多说一句话。
就算他们敢,她也有足够多的底气把他们强压下去。
比方说,如果她愿意,她完全可以把俞璟谦送去遥远的边陲做官,那样的话,他要是再想给她上折子,对她的生活指指点点,就必须派遣一个信使才行,从边陲到京城,经过所有的驿站,往返一次,需要一个半月。
哪怕仅仅是从物力艰辛的角度考虑,他也不会这样做。
想到这一点,王度阡格外觉得愉快。
此刻她实在太高兴,太需要庆祝。
她看着郑熙,对他说:过来。
她的声音不容拒绝,不过,当然,即使她没有这样的权力,他也拒绝不了。
他走过去,然后,她吻了他。
这是她第二次在外面吻他。
他想要提醒她,她这样做说不定会被人看见。
不过她现在显然不在乎这个。
就像上一次她这么做的时候,并不当真在意俞璟谦会不会看见一样。
郑熙放空头脑,不再去考虑她的行动可能会造成的后果。
无论如何,她已经是一个手握大权的女人,她想干什么都行。
对他来说,更重要的事情是,至少现在,她还对他感兴趣。
郑熙发觉现在他所希求的就只有这么多,更多的事情,他有点不敢去想。
郑熙从不知道自己居然可以这样患得患失……毕竟,从前他效忠于先帝之时,先帝所能给他的并不像她能给的那么多。
她吻过了他,用手捧着他的脸,对他说:除了帘子的事以外……我还有一件事要你去做。
他茫然地看着她:什么?王度阡的唇边带着点笑意:前面应当已经要散朝了,趁着人应当还没有走,我要你去替我把俞璟谦找来。
作者有话说:最近的字数比较少……但是我本月打算周末试着日万。
虽然我不知道能不能做到……但是如果说出来了,做到的概率就会大幅度增加。
嗯。
总之就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