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俞璟谦!太皇太后认识的人当中, 难道就没有第二个人,可以让她分一分神的吗?就算让郑熙猜一万次,他也不会想到, 王度阡在这时候居然会又一次地提到俞璟谦。
这对他来说, 简直像是一桶冰水直直从头顶上浇下来。
俞璟谦就那么重要吗?昨晚上宴会有他,夜里要提他, 今天早上还要特别叫他来见?为什么一定非得找他不可?这让他疑惑,让他怀疑,让他嫉妒欲死。
尽管郑熙明知道自己这样嫉妒不对, 很不好。
说不定会让她提前厌弃自己。
可是……他怎么能忍受得了!偏偏是那个俞璟谦!郑熙原本最擅长控制表情,掩饰自己的想法, 这原是他的本业。
但此时此刻, 他的脸一下子变白了。
事情就是这样:他越是在意她, 就越没办法在她面前掩饰。
在他的内心深处, 他希望她能知道他的真实想法, 哪怕这会让她变得……没那么喜欢他。
郑熙明白自己不应该问的, 可是却无论如何控制不住……于是他只能装作不经意的样子,向她问道:昨天不是刚和俞侍郎见过, 娘娘今天又要找俞侍郎做什么?他的脸色都变了, 再来假装未免有些太说不过去。
精明如王度阡, 又怎会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她斜着眼睛看他:我有事找俞璟谦,莫非还要向郑掌印禀报不成?宫里什么时候多了这样的规矩,我可全不知道。
她这话可真有点阴阳怪气, 郑熙马上低头认错:是奴僭越了……我这就去叫。
王度阡忍住笑,做出很平静的样子, 对他说:你这就去……我先回凤鸣宫等着。
所以, 他还能有什么办法呢?郑熙深切地意识到, 自从他为她沦陷的那一刻起,就只会迎来这样的结果,如果他往后退一退,再退一退,将这身份地位全不对等的感情掐死,只从利益出发考虑问题,一切都会变得简单得多。
可是人心,又怎么能用这样的方法计算呢?他一边想一边往外走,渐渐收起了一副愁眉苦脸,不肯让别人看出来。
这时候前头的朝会也已经完全散了,当郑熙找到俞璟谦的时候,他已经快要走到宫门。
郑熙在宫门前叫住了他:俞侍郎请跟我来,娘娘要见你。
他并没有说是哪一位娘娘,不过,在这宫里,能呼唤俞璟谦见面的,本来也不会有别的人。
俞璟谦用一种非常怀疑的眼神看着他。
毕竟,只在几天之前,他刚刚被人用同样的方式整过,而且就在昨天,眼前这太监恶意向他灌酒,害他醉得一塌糊涂,御前失仪。
昨晚折腾半宿,今晨还要早早起来上朝……简直脑袋都木了。
若不是王度阡自己一个人就痛骂了周云清,确实用不着他帮腔。
俞璟谦几乎要为此而恨他了。
郑熙明白他为什么会露出这种表情。
不过之前的这些事情确实是他干的,就算要辩解也没人会相信。
看着眼前俞璟谦憔悴的样子,郑熙隐约觉出,自己之前大概也许可能是稍微过分了那么一丁点。
却见俞璟谦扬起了头:那……娘娘既然叫我去,可曾写了手谕?看看,报应来了。
郑熙苦笑道:您又不是不知道,娘娘才刚从朝堂上出来,哪里有什么手谕。
我不过是个传话的,俞侍郎,您就别为难我了,此前得罪了您,是我的不对。
这一次确实是娘娘叫我请您去,我若骗您,叫我天打五雷轰。
郑熙表面上恭敬,心里已经把俞璟谦骂了千百遍。
这该死该杀千刀的俞璟谦,明明知道根本不可能有这种东西存在,却偏偏要在这种地方刁难人。
可他能有什么法子呢?王度阡既然要见俞璟谦。
他就必须得把人带到。
如果连这点事都办不成,王度阡又要怎么看他呢?俞璟谦稍微笑了笑:郑掌印说的誓……在下实在是不敢信。
俞璟谦也不是个傻的,吃了这么多次亏,总要长点心眼。
不过这一次,俞璟谦倒不是当真完全不相信,只是难得得了这么个机会可以让郑熙急上一急……自然不会轻易放过。
郑熙却也不是那么好相与的,他见俞璟谦无论如何不肯相信,便冷笑了一声:既然如此……那我就去回禀娘娘,就说俞侍郎无论如何不肯来,想是生了娘娘的气。
待娘娘派别人,拿了手谕再来宣您去见。
郑熙说完这一句,转身作势要走。
俞璟谦到底还是比他差着一层,连忙赶上前去拦住:不过是说笑话,郑掌印怎么这样认真,既然是娘娘要见,我去便是了。
不过是传个话,却让他费这么半天劲。
郑熙简直想要翻个白眼。
不过俞璟谦好容易才松口,郑熙也就只得堆起些假笑:那就请吧。
当郑熙带着俞璟谦到达凤鸣宫的时候,王度阡已经先回来了。
她换去朝服,穿上日常的衣服,正在书房内闲坐。
郑熙将俞璟谦送到凤鸣宫内的书房门口,请他稍候片刻,自己进去通报:俞侍郎已经带到,若娘娘没有别的事,我就……先走了。
王度阡抬头看了郑熙一眼:你留下。
郑熙可不想留在这里听王度阡到底要和俞璟谦说什么,这对他来说实在不怎么好受,要是他不在旁边听着,倒是还可以假装事情不存在,骗一骗自己。
他低着头,却向上抬起眼睛看她:倘我当真留下……岂不耽误您和俞侍郎说话?王度阡啐了他一口,笑骂:胡说八道,快把人给我叫进来。
看见她是这样的态度,郑熙反而稍稍心安了一点儿。
说到底,他也知道她大概不会和俞璟谦说什么,可是……他总归还是止不住要纠结。
郑熙出门去把俞璟谦叫了进来。
俞璟谦进来行过礼,王度阡指了个凳子让他坐,他告了罪坐下。
王度阡便向他说道:昨日宴上,本没有想过你要来,当时皇帝丞相都在,也没得什么机会和你说话……俞璟谦昨日醉得厉害,今天又起了早,此时头痛欲裂,只能勉强集中精神,道:微臣原本也不想来,只是恩师他……王度阡伸手止住他:我都知道,你不必说了,今日我叫你来的原因,本来也和昨晚上的事无关。
俞璟谦正为昨天在王度阡面前显出醉态的事情觉得不好意思,听她说与昨晚无关,算是松了口气。
谁能想到,这时候,王度阡将面前的一摞折子推到了他的面前:今日叫你来,其实是想要让你把这些东西拿回去。
俞璟谦觉出她拿来的东西看起来有些熟悉,定睛一看,居然是他此前送给王度阡,祈请她不要再宠信太监的那些密折。
看到这些东西,他止不住要回头往郑熙那里看一眼。
郑熙面无表情,很难从他的神情上判断出,他对此事究竟是个什么态度。
不过,王度阡既然能当着郑熙的面,把这些折子交还给他,这至少说明,郑熙恐怕知道这些折子里面的内容。
如果这样说,那么他此前流露出的敌意、包括几次想方设法整他……也就很容易理解了。
俞璟谦倒不会认为王度阡是主动把他出卖给郑熙的——她当然不是这样的人,这本来就不可能。
他们从小一起长大,虽说近来十几年一直没有机会见面,但俞璟谦知道她与他内心之中,始终保留着亲密的联系,无论如何,她不会故意同他开这种玩笑。
俞璟谦心中正想着这些,只听王度阡继续说道:……你的意思,我都已经明白,这些东西放在我这里,既不好收拾,又难于销毁,我想了许久,最终还是决定让你拿回去。
俞璟谦低下头,说了声是。
王度阡又微笑着说道: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只是……却不可用这样的方式。
这样的事我只说最后一遍,倘若你再给我发这样的折子……俞璟谦止不住直直地盯着她:倘若我还要再发,娘娘待要怎么样?王度阡脸上的笑意始终没有消去:倘若你还要再发,我也拦不住你,只好将你远远地贬出去。
俞璟谦本来还有些昏昏沉沉,一听这话,陡然精神起来。
他万没想到王度阡会说这样的话。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不知她竟会用这样的方式对他进行威胁。
然而王度阡的神情是那般平常,好像她只是在说些很平常的话。
他看过王度阡,又止不住转头去看郑熙。
郑熙的表情仍然十分平静,看不出一点喜怒。
俞璟谦看着他如此,好像有什么在心里突然开了窍。
他明白了,一切都是郑熙的主使。
是郑熙得知了自己给她写的密折,然后就想方设法地找机会折腾他,折磨他;也是郑熙,威逼王度阡必须要和他断绝……不知郑熙究竟是抓住了她的什么把柄,还是给她下了什么迷药,让她说出这种话来!这太监,到底是怎样的手眼通天!俞璟谦因为王度阡说出来的话而感到伤心,而这种伤心,更加转化为对郑熙的愤恨……当俞璟谦将一切都归咎于郑熙时,他突然想到,或许之前他所见到的、两个人相吻的那种场面……或者也是出于郑熙的强迫。
他越是这样想,自己也就越发笃信,在俞璟谦的想象之中,王度阡几乎成了一个完全没有自主能力的人,完全成了郑熙的傀儡。
在想着这些的时候,他面上的神色变了几次。
王度阡看着他这般,只以为他是因为昨晚喝醉了酒,不免有些担心他的身体。
于是说道:我要说的就是这些,你若是没有其他的事……就回去休息吧。
然而她这话被俞璟谦听在耳朵里,却也成了她被郑熙胁迫的某种证据——他们本来就是故友,倘若不是如此,她为什么不说些更体贴人的话?俞璟谦只觉得伤心极了,难过极了,也愤恨极了。
他站起身来,向着她深施一礼,抱着他此前发来的那些密折,转身就走。
俞璟谦离开之后,王度阡稍稍地松了一口气。
每次与俞璟谦见面,她总会感到有种特殊的紧张。
他们当然是故友,倘若俞璟谦遇到什么危险,王度阡是一定会去救的。
但在这几次会面之后,王度阡已然觉察到,俞璟谦有些……过于在意她本人。
他当然没有直接说出来,但王度阡能够感觉到他从未宣之于口的心意。
这反而让她多出了许多压力……她宁愿两人之间只是君臣的关系,不要掺杂其他。
只是这样的话,她到底是不好直接说的。
送走了俞璟谦,郑熙还站在原来的地方不动,就像一个木偶人。
王度阡斜睨了他一眼:如此,你可满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