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熙弯腰低头, 恭恭敬敬:娘娘满意,奴也就满意了。
我没什么可不满意的,王度阡对他说, 俞璟谦是同我自小一起长大的, 我们之间……没什么不能解决的。
郑熙最嫉妒的就是两人一起长大这件事。
偏偏她又要在他眼前说出来。
他的眼神暗了一瞬。
王度阡紧紧盯着他,并没有错过他的表情。
她对他说:郑熙, 这是最后一次。
他看着她:娘娘在说什么?我是在说,这是我最后一次提醒你。
你和俞璟谦之间,无论此前有什么恩恩怨怨, 到此就算是结束。
之前你怎么调理过他,我不再追究, 但如果你再像这样……郑熙把话头接上:怎么样?不知为什么, 看着郑熙, 王度阡的脸红了一瞬:你要是再像这样胡乱吃醋, 我可要……罚你的。
明明刚刚在朝堂上, 王度阡义正词严, 声色俱厉;在俞璟谦面前,她也算是理直气壮, 可是在郑熙面前, 不知怎么, 她到底没法再撂下什么狠话来。
说到底,他有什么错呢,他不过是……太过喜欢她罢了。
这样的想法突然出现在她的脑海之中, 止不住让王度阡心里一惊。
郑熙对她,究竟有多少是算计, 多少是真情, 王度阡始终未能完全看清。
然而此时, 她却自然而然地认为他对俞璟谦的敌意,是因为太喜欢她所以吃醋,而不是因为别的原因。
倒不是说她就一定认为郑熙是在试图操控她……但是,身为一个上位者,用这样的方式思考,是一件危险的事。
如今的她已经有了几乎可以称得上是至高无上的权力,她片刻之间的想法不仅可以决定一个人的生死,而且还能影响到朝堂上的格局变换。
甚至整个国家的兴衰,可能都系于她的一念之间。
因为她处在这样的地位,她个人的喜恶就会被放得空前的大。
许多看似与大局完全无干、仅仅关系到两个人之间小情小爱的事情,可能会带来原先未能预想得到的可怕结果。
王度阡自幼读史,这样的事情,她看得太多太多。
如今,她赐予郑熙特别的荣宠,这本来是理所应当的事,可是倘若因为他的缘故,导致她和俞璟谦离心、甚至导致她与她父亲发生分歧……那就很难说她的做法到底是不是正确了。
王度阡的头脑骤然冷静起来,脸上的神情也有些变化了。
郑熙极擅察言观色,此时见她神情改变,不知想到了什么,不免心里惴惴不安。
他勉强一笑:娘娘还是罚我吧。
怎么说?郑熙微笑着说:我不过是这样一个人,娘娘要我抛却本性。
就算千难万难,我也要尽力做到,只是我怕我真的变成了那样,娘娘反倒不喜欢……事情真要是变成那样,我可就什么都没有啦。
王度阡听着他那歪理,止不住要蹙眉,走过去抚他的脸,口中说道:现在的问题,哪里是你什么都没有了的问题,分明是你什么都想要,一点也不肯撒手。
王度阡这多少算是在敲打他了。
郑熙却对她苦笑一声:娘娘,您莫要忘了,我是个太监。
是了,归根结底或许就是这样。
他们太监都有同样的毛病,总想要把一切都抓在手里,倘若抓不住……那就算是什么都没有。
他们本来就是这样贪婪,眼前的这一个,同旁的太监也没有什么不同。
但她可不是能随随便便被他抓在手里的东西。
她拍拍他的脸:你也莫要忘了,我是你的主子。
王度阡其实不想要这么说的。
她本来就不喜欢用权势去压人,更不要说他了。
可是此时此刻,情势逼到这里,不由得她不这么说。
她不知道他会怎样回答她,她也明白,无论他怎样回答,她都没法满意。
这不是谁怎么想的问题,而是他们愈加悬殊的地位带来的必然结果,这大概就是她掌握大权所必须承担的代价。
此时,郑熙也认真起来,低眉顺眼,一字一句说道:我一刻不敢忘。
很难判断这究竟是他的真意,还是因为生她的气所说的气话,亦或是他揣摩她心意得出来的结论。
无论是哪种情况,总都让人心里难受。
他们这样一说,一切都好像变得没有意思起来,他们不过是主子和奴才,在一起玩些感情游戏。
她不过是以权势逼迫他不得不同她在一起,而他也不过是趋炎附势,只是为了她手上的权力。
要是这样看,他们不过是相互利用,彼此之间何尝有半点真情。
说起来,最初的最初,他们是怎么到一起的来着?最开始的契机,应当是那张手帕。
这本来就是一场精心谋算,一切都从他抓住了她的把柄开始。
再往后,所有的那些究竟是出于真心,还是只是一些利益的交换……说到底,这总还都是暧昧不明的。
事情不知怎么居然变成了这样。
他们像是忘了之前曾经说过的话一般,就只是沉浸在感情所带来的愉悦之中。
他们依靠这些来积蓄力量,让自己有勇气面对危险和那一整个朝堂。
感情的根基却被他们无意识地丢到一边不去考虑……只因为那些事,除了丢在一边不去提以外,实在没别的办法。
眼下就是活脱脱的例子。
王度阡让郑熙将俞璟谦叫来,原本是为了解决两人之间的问题。
如今俞璟谦那边的事情看似已经解决,反而是他们俩之间的问题反而越来越多。
这事情大概本来与俞璟谦无关,真正的问题是两人之间地位的差距……而这一点,好像永远也弥合不了。
明明两人心里都怀着真心,偏偏不敢完全信任对方,都忍不住要拿出假意试探。
假意对假意,反而却都当做是真的,止不住两下里伤心起来。
王度阡往后退了两步,想要看清楚他的脸。
郑熙此时的神情,实在让人很难形容。
他显得困惑,紧张,不安……也像她一样,显得伤心。
王度阡明知郑熙的神情,本来不该有任何的参考价值,可她还是忍不住又要问他:你在想什么?郑熙轻声道:我在想,我好不容易将一张假的面皮撕去,娘娘却好像还是更喜欢我假装。
王度阡心里一震。
所以他这模样并不是假装,他的心里……果然还是同她一样?她希望是如此,却又害怕。
她重又过去抚他的脸:无论是你的假面,还是你真正的样子,我都喜欢,我都接受。
可有一件事我始终疑惑,不知你能怎样解释。
娘娘说什么?我想问的是,已经假装了这么多年,你当真还能说得清楚,自己摆出来的表情,到底是出于内心,还是另外一重假装?王度阡的声音轻轻传入郑熙的耳中,郑熙的神情变得有些僵硬。
说来好笑,王度阡这话竟是说中了几分。
在这宫中多年,郑熙确实是早已经失去了以表情来传递内心的能力。
他已经伪装得太习惯了,对他来说,表情和语言一样,都是为了达成目的的工具。
他总是依照自己的需求去变换表情,不去考虑根据内心它本来应当是什么样。
他总是如此,也不怪王度阡没法信他。
郑熙几乎要为此感到沮丧。
但就在此时,王度阡吻了他。
她主动去吻他的时候,需要踮起脚尖。
她吻了他的眉心,他的眼睛,然后才是他的唇。
与之前热烈的吻不同,这只是蜻蜓点水般的吻,与其说这是吻,不如说这是她给他盖的印章。
算了,吻过之后,她在他耳边这样说,还是算了,我们不该再去纠结这个,我拼命让自己站在现在这个位置,不是为了要和你说这些的……我只知道我要的就是你……我不会向你说什么誓,一切就只有这一句。
郑熙看向王度阡,她的神情似乎有些昏乱,有些烦恼,好像没法将自己的情绪说清楚。
她此时的模样,与刚才从朝堂上冲出来的模样全然不同。
他轻声唤她:娘娘……王度阡看着他的眼睛,说道:……与此同时,我也请你要格外小心,要比任何人都谨慎,他们不会愿意看见我这样待你,一定会想方设法把你从我身边夺走……如果有什么无法挽回的事情曝光,我别无选择,只能把你杀掉……尽管那样也会杀死我的一部分,但我不得不如此……像这样的事,你明白吗?郑熙笑起来:娘娘,我明白的。
他虽然这样答应着,心里却有着不同的想法。
他当然明白她是怎么想的,她是想要让他摒弃所有的嫉妒,所有的欲念。
他本来是做脏活儿的出身,如今她却想要让他老老实实留在宫里,做一个隐没了姓名的娈宠。
即使他是她的唯一,也仍然是个娈宠。
她没这样说,甚至如果他这样问她,她也会很惊讶地否定。
但实际情况就是这样,如果让他小心翼翼,蛰伏宫中,那他和一个娈宠也没有什么区别。
如果是刚入宫的那时候,郑熙或许不会排斥做一个娈宠。
但是现在……郑熙的心里止不住要打一个问号。
他真能做得到吗?这又是一个谁也解决不了的问题,但他还是暂且答应下来。
而她想要的也不是确定无疑的未来,只是一个回答。
这就行了。
她说。
话说到这里就完了,按说没必要再多说别的。
她又开始吻他,她的手抓住他的肩膀,她是那么用力,她的指甲在他肩上留下深深的印记,大概几天也消不下去。
她让他觉得疼了,而这种疼痛带来特别的刺激,让他止不住喘息起来,脸上显出些痛苦的神色。
这时候,她在他的耳边,发出恶狠狠的低语:如果让我知道你背叛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