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平王世子抵达京城的时间, 比所有人以为的都要早。
按照众人的预想,东平王世子会在朝廷派去报丧的使臣抵达东境时启程。
这一去一回,哪怕日夜兼程, 至少也需要两个月的时间。
有两个月, 无论什么样的准备都能做到完美。
但实际的情况是,就在东平王死后一个月, 世子已经抵达了京郊。
以时间来推算,大概可以猜想得出,东平王抵达京城之后不久, 他就派人给世子送去了信,要求世子迅速过来。
那时候, 东平王甚至还没有去祭孝宁皇后, 一切事, 都还没来得及发生呢!东平王究竟在信上嘱咐了世子什么, 现如今除了世子本人以外, 大概再没有人知道。
后来东平王成为了摄政, 又将大量随员派去迎接世子。
总而言之,在此之前, 东平王对自己此行应当是有着相当明确的规划, 只是不曾想到自己竟然这么快就死在了郑熙和王度阡手里。
东平王世子提前抵京, 虽说要让京中的众人都有些忙乱,但本质上,这其实算不得什么大事。
无论他是何等样人, 毕竟也只是个世子,朝中大局已定, 料想他掀不起什么太大的风浪。
唯一令人担心的, 是朝中那些东平王的余党, 或许会借这个由头,搞出些事端来。
这虽然有些麻烦,倒也不至于让人害怕——只要东厂那边经费充足,多派些探子查访,便可将危机消弭于无形。
但是这里面还有一个小小的问题——世子在进京的过程中,似乎是与报丧的使臣错过了。
这事说来也没那么麻烦,世子虽说来得早一点,总之是来了,并不会耽误什么事;但是他与报丧的使臣错过,也就意味着,此时的东平王世子,还以为自己是来恭贺父亲成为摄政王的,并不知道此时此刻,自己的父亲已经死了。
往好的方向看,东平王世子知道的事情较少,也就来不及提前做什么准备。
但另一方面,东平王死得这般蹊跷,世子也是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觉出事情蹊跷,一时冲动之下,还真说不准会做出什么事。
不管怎么说,朝中还是要派一个人,同世子把事情讲明。
然后劝他莫要冲动,好生在这里接受册封,然后安安稳稳地抱着他父亲的骨灰回东境去。
这实在是个棘手的任务,谁也说不好究竟派谁去合适。
去的那人品级不能太高,也不能太低,不能太老,也不能太年轻。
要善于言谈,又不能显得过于油滑……当然最重要的是,这个人此前不能和东平王有所结交,免得他见了世子,说出些不该说的话来。
之前他们选出到东境去的使臣,已经花了不少工夫,这一次要再找一个人,实在是无论如何找不出了。
毕竟,这样的差使,谁也不想干。
不过无论如何,这活计总该有人干,而且行动必须要快。
毕竟,东平王世子若是从其他渠道得知这一消息,难免要让他们陷入被动。
最后的最后,这件事落到了俞璟谦的头上。
报丧这样的事,本来就该由礼部管,俞璟谦身为礼部侍郎,官位没那么高,也完全不低,他的岁数比东平王世子大上八九岁,既不会显得太老,又足以让人感觉亲近稳重。
要说言辞方面……俞璟谦虽说没有什么优势,倒也不算有什么劣势。
当然最重要的是,他彻头彻尾是王举的人,跟东平王那一系,绝对没有半点关系。
就算是俞璟谦,也不愿意干这样的活儿,不过这件事别人可以躲,他却躲不过去,实在找不到其他合适的人,没奈何,也就只好由他跑一趟了。
不过说起来……除去报丧这种,俞璟谦对东平王世子,着实有些好奇。
不管怎么说,东平王世子也不过是个刚刚加冠的年轻人罢了,何以让这么多人如临大敌?难道只因为他的父亲是东平王,就值得这么许多人害怕?他俞璟谦倒要看看,这位世子,到底是不是长了三头六臂。
俞璟谦的动作算是很快,他穿着官服骑马出城,带人在城外的一处长亭等待。
不久就看见一支队伍向着城门的方向而来。
俞璟谦遣人去问,立即得知这确实是东平王世子来了。
这一整队人马都未穿丧服,俞璟谦只消一看,便可以知道,此时,世子大概确实还没有听说东平王已经去世的消息。
这让他放了点心,即命人前往通报。
不久,便有一个年轻人从队伍里出来,走过来向俞璟谦拱一拱手,满面春风地笑道:俞侍郎好,您在此处停留,莫不是奉了我父王的命,特意出城来迎我的?俞璟谦的眼睛上下打量,只见这年轻人年纪不过二十二三岁,相貌与东平王酷肖,一望即知是东平王的儿子。
他的相貌相当英俊,个子很高,体态灵活轻盈。
与他的父亲比起来,似乎还要显得更英俊些。
他本就是在京城出生的,少年时才跟着父亲去往东境,这一次他总算能够回到京城,眼睛里的雀跃简直藏不住。
看他这样子,显然还不知道自己的父亲已经死了。
或许因为他实在显得太高兴,俞璟谦见了他这天真的样子,竟觉有几分同情。
简直不忍把事情告诉他。
不过这毕竟是他的使命,无论俞璟谦有多不忍心,他总还是要把这些话说出来。
于是他看向那年轻人,也向他拱一拱手,道:您便是东平王世子吧?今日我在此,确是为了来迎接世子进城,不过却并不是奉了东平王的命。
俞璟谦的神情十分严肃,世子看见他这模样,呆了一呆,似乎有点困惑,脸上的笑容也凝固住了。
俞璟谦只怕再拖下去,看着世子这模样,自己就要没有勇气将一切说明,连忙按照事先演练好的说法说道:世子大概还不知道……就在一个月之前,东平王出了事。
俞璟谦的话特意说得很慢,任何人听到他的这种语气,都能猜到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
世子的眼睛一下子睁得老大,语气也变得急切起来:一个月前?那岂不是我父王刚当上摄政就出事?俞侍郎,您把话说明白,我父王到底怎么了?是病了?还是出了什么别的事?俞璟谦因为早做过演练,因此还是维持着自己的步调:……您说得没错,那时候朝中刚刚决定了要让东平王做这个摄政,不过世事无常,越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事情越是容易急转直下。
世子简直急得要发疯:俞侍郎,咱们是第一次相见,我可没有得罪过您。
我看您今天过来,也就是为了要和我说这个……我父亲到底是出了什么事,还请您直说,别再卖关子了。
俞璟谦看着世子,还是将事情说了出来:……东平王他,因为突发疾病,现下已经去世一个月了。
东平王世子明白一定是发生了很糟糕的事情,但他听了俞璟谦的话,还是像是被铁锤砸了一般,连着后退了三步。
随即他抬起头来,又看向俞璟谦:您刚才说了什么?烦劳您再说一遍……我的耳朵,刚才好像出了些毛病。
俞璟谦十分同情地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道:东平王一个月前突发疾病,现在已经去世了。
京中原本打发了人往东境去报丧……不过似乎是与世子在路上错过了,料想世子不曾提前准备,我已经为世子带来了孝服……无论如何,还请世子节哀。
东平王世子受此打击,无论如何不肯相信,对着俞璟谦说道:我父王一向身强体健,况他刚当上摄政王便派人到路上迎接我,那时候他还好好的,怎么会在一两日之间就突然生病去世……请问俞侍郎,我父王究竟是生了什么病?俞璟谦道:东平王去世时,我并不在场,不过今年京中雨水极多,听闻东平王是染上了时疫,很快就不行了。
世子觉得此事极为蹊跷,便说道:既是如此,请问我父王的灵柩究竟停在何处,我要看我父王的遗体。
俞璟谦看着他:东平王是时疫去世,况且天气炎热,遗体不敢久放,如今已经火化。
世子怒道:侍郎未免欺人太甚,难不成当我是个小孩子?什么样的时疫,能在一两日之间就取人性命?况且我父再怎么说也是堂堂摄政王,这样不明不白死了,总该停灵数月,然后选一风水宝地安葬,或是由我扶灵回去,怎么会匆匆火化?世子提出的这些问题,大致都在俞璟谦所料之内。
不过他能这么快就将问题提出来,多少也有点令人吃惊。
好在他来之前已经得了嘱咐,此时便按照商量好的说法,抬起头对世子说道:在下今日来见世子,只为报丧。
世子若对东平王驾薨之事尚有疑问,还请入宫,直接去问皇上和太皇太后。
东平王世子低头沉思片刻:既是如此,就请俞侍郎带我入宫,我要当面向皇上、太皇太后询问。
众人本就担心世子与东平王的余党联系上之后,会再生事端,此时世子的要求,正合俞璟谦之意。
于是他说道:既然如此,我立即带您入宫。
只是您的随员人数太多,依太皇太后的诏令,需要停在城外。
世子略一思索便答应,叫人牵来一匹马,准备骑马随俞璟谦一起进城。
俞璟谦也赶紧唤来个随从,命他骑快马进宫,将事情的发展同王度阡说明,好让她早做准备。
一刻钟之后,王度阡就得到了消息。
此时她刚刚用过晚膳,郑熙在旁边相陪。
两人听过俞璟谦的传讯,王度阡抬起眼睛,看了郑熙一眼:来了。
郑熙平素一向冷静,此时却有点坐立不安。
王度阡知道那缘由。
东平王之死,固然是他咎由自取。
但无论如何,他毕竟是由郑熙亲手所杀。
杀了东平王,如今又要见东平王世子,不管怎么说,也要让人觉得有点为难。
在此之前,他们依照王举的建议,对外宣称东平王是染了时疫病死。
这样的说法只好糊弄外人,要让东平王世子相信,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倘若东平王世子是个懦弱的无能之辈,或者还有可能忍气吞声,接受这一说法。
不过东平王本也是个有能力有野心的人,这一位毕竟是东平王平素最看重的嫡长子,当初他还是少年时,在京中就显得颇有锋芒,如今也不可能转了性子。
这一次他们同东平王世子见面,不可能再抱定这种说法。
他们说出来的话,倘若能让世子信服还好,若是最终未能让他信服,只怕世子前脚出了宫,京中立即就要生乱。
见了东平王世子究竟要怎么说,两个人提前已经商量了许久。
却始终未能敲定。
说到底,王度阡从来不曾见过东平王世子,郑熙虽然曾在宫中与世子见过面,那也是快十年前的事,于这一次的会面,着实没有任何帮助。
或许是出于紧张,王度阡压低了嗓音问郑熙:都准备好了吗?郑熙点了点头。
这一次的会面定在未明殿,正是东平王死的地方。
为了谈话方便,王度阡并没打算在殿内安排侍卫,只要求侍卫们在殿外警戒。
不过,据说东平王世子文武双全,就算未曾携带兵刃,也是相当危险的人物。
故而王度阡与郑熙商量好,要在殿中准备宝剑,以备不时之需。
倘若事情发展到无可挽回的地步,就将东平王世子当场诛杀。
不过,如果事情没有往太糟糕的方向发展,王度阡还是不想要这么做。
接连杀死父子两人,毕竟还是太过分了些,实在称不上有什么光彩。
当初东平王随身携带的那柄剑,同时也是致他死命的凶器。
出事之后并未被销毁,而是被王度阡仔细地收藏了起来。
这时候,他们也将这柄剑准备出来。
虽然不知道是否能用得上,大概总归是有备无患。
一切都已准备妥当,宫门那边亦有来报,说是东平王世子已经抵达,王度阡当即换上了礼服,由郑熙陪着,前往未明殿。
俞璟谦不曾陪同东平王世子入宫,只将他送入宫门就走了,宫中的小黄门引他来到未明殿。
世子到未明殿时,王度阡还没有来。
他并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然而血脉之中那一点特殊的感应,多少让他产生了一点不祥之感。
再加上刚刚得知父亲的死讯,世子头脑昏乱,心情也格外凄凉。
此时太阳马上就要落山,宫墙外头传来些乌鸦的叫声,更加深了这种感应。
世子立于此处,免不了打了个寒战。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了脚步声,又有环佩叮当作响,世子听见,便知道人已经来了。
世子已经听说是太皇太后要见他,心中虽然悲愤交加,却也还是低头肃立,等待着王度阡到来。
在环佩声中,王度阡走进殿内,坐到御座之上,郑熙侍立跟在她的身后。
她这一日的装扮,是精心选择的,脸上的妆容亦画成格外强势的模样,显得庄严肃穆,不怒自威。
世子强忍悲痛,向她行过礼,王度阡便命人赐座。
世子坐下,抬头看见王度阡的模样,心中不免有些吃惊。
他从来未曾想过太皇太后的年纪,不知她竟是如此年轻。
虽然如此,他倒也并未将此种惊讶说出口,只是说道:方才在城外,礼部俞侍郎说,在下的父亲东平王是因时疫去世,吾父还处在盛年,一向身体强健,若说他在一两日之内便染病而死,实在令人难以理解……吾父死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还请太皇太后不吝赐教。
世子进宫的路上显见着曾经哭过,此时的眼睛还有些红。
王度阡看着他这样,不免也觉有些怜悯。
不过,说到底,在这宫中,实在是谈不上什么怜悯的。
王度阡高高在上地看着他:你想的没错,东平王确实不是因为时疫而死的。
世子没想到王度阡竟这么痛快地就承认了这一点。
他止不住站了起来,说话的声音也变大了:那,我父王究竟是怎么死的?郑熙见状,连忙往前一步,喝道:不得无礼!他这一声气势很足,东平王世子听到,到底有些胆怯,赶忙又坐下了。
王度阡稍稍停了片刻,这才又开口说道:说东平王是因疫病而死,不过是对外面的说法,我本来就无意对你隐瞒。
世子十分紧张,只觉得心脏要从胸中跳出来:既然如此,还请太皇太后将真相告知。
王度阡站了起来:我虽然无意隐瞒,但此时,在将真相说出口之前,我却还要问一问你——世子可是当真想要知道那个真相吗?她这一问,十分蹊跷,东平王世子不免心中不安,但还是说道:倘若连父亲的死因都不知道,回去之后,我如何向母亲交代?说完这话,世子突然想到,太皇太后对外隐瞒东平王的死因,在这件事里,心虚的本应是太皇太后才对。
此时她故弄玄虚,显然是想要用这种方式将整件事糊弄过去,他可千万不能被她骗了。
故而他又厉声说道:我父乃是堂堂的东平王,如今死得不明不白,娘娘今日在此,是否应当给个交代?王度阡听他这样说,不免冷笑了一声。
她的笑声短促,东平王世子听了,只觉自己好像被嘲笑了。
他心中又羞又恼,倘若不是因为他的兵刃已经在宫外被收去,这时候几乎已经想要拔剑。
王度阡笑过,一双眼睛紧紧地盯住了世子:我倒不怕将你父亲的死因说清楚,只怕你不敢听……说起来,你父亲正是在这殿中死的。
她的声音铿锵有力,不容置疑,听说父亲正是死于此殿,世子不免凄惶地四下张望。
当初东平王流在地上的血早已经被擦净,如今一点痕迹也没有留下。
王度阡冷笑道:你不用看,我已命人将此殿擦洗干净,这殿内,并不曾留下他的半点痕迹。
东平王世子身上一凛:您这是承认,我父王便是您所杀?您选在此处同我会面,难道就不怕我父王的魂魄前来报复?王度阡紧盯着东平王世子的眼睛,向前走了两步:我选在此地同你会面,正是为此——你可要明白,倘若人死之后,这世上当真会有魂魄留下,东平王的鬼魂,也定然不敢来见我——他若敢来,我手持此剑,定要将他再斩杀一遍。
王度阡说到此处,回身伸手拔出了当日斩杀东平王之剑。
此时的王度阡咬牙切齿,她相貌虽美,回想起当日的场景,心中恨极,神情几乎显得狰狞可怖。
尤其她手中持剑,就如神明一般,其状更为慑人。
那世子见了,被她神情所慑,竟不由自主倒退了两步。
他看向那剑,忽然意识到那太皇太后手中所拿的,竟是父亲之物。
这让他浑身一颤,不免嚷道:娘娘手中拿着的,可是我父亲的剑么!王度阡持着剑,又向他走了一步:正是。
她那模样杀气腾腾,倘若东平王世子的气势稍弱一点,说不定就要转头逃跑,不过他总算想到自己是来讨说法的,到底还是勉强站住了,又往前迈了一步,问道:娘娘难道就是拿这柄剑杀了我父王?!作者有话说:呜呜呜总算写完了。
明天要出趟门,晚上更新可能晚一点。
也可能按时更,不一定,看情况。
总之提前先说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