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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0 章

2025-03-29 07:40:27

夜里下起雨,陈婉偷偷潜进厨房。

洗手准备干活时才发现一双手抖个不停,坚持着把和好的面和调好的馅拿出来,坐下的时候两条腿是软的。

她不知坐了多久。

尊敬的省委省政府省纪检委……脑中闪过爸爸的声音,整个人似筛糠般再次战栗起来。

数年来在心底盘旋不去的疑问终于有了答案,在这个让她尚算安定完满的世界几乎崩塌的答案前,蒋小薇、吴乐雅、秦昊的真实内心、她的妒意与自伤……不值一提。

晚上为了平复焦躁的心绪,她翻开母亲的日记本细细品味父母的隽永深情。

这两年多来,生活被学业和秦昊占据着,还是第一次如此认真地细读妈妈的日记。

不时低念出声,不时会心一笑。

日记到他们婚前止,大概是因为婚后的忙碌中断了日记的习惯,但从头到尾读下来像是经历了一遍他们的青春。

掩卷后仍然睡不着,不经意地拿起又翻了翻,对着台灯陈婉赫然发现背面的几张凸凹不平,迎着光明显地有刻划的痕迹。

她用指尖摩挲,辨不出具体字迹。

灵光一现,找了支铅笔,斜斜地涂抹上去,白纸渐渐变成铅色,父亲的笔迹慢慢呈现出来。

尊敬的省委省政府省纪检委,尊敬的各级领导:本人以党性与生命庄严起誓,以下陈述全部属实……脸上冰凉,她手背抹了抹才知道全是泪。

我爸爸不是坏人。

她发狂般极欲打开窗户对着全世界嘶吼宣告,越是抵抗这种冲动身体颤抖越甚。

终于知道了答案,如果不是爸爸孤注一掷前的遗言,恐怕在岁月流逝里她也会渐渐相信假象。

原来爸爸不是不爱她,他在两难的境地虽然选择了要对自己的错误负责,可是仍然想到要保护她,知道她年纪小,承受不起残酷的现实,所以把一切隐藏起来,静待她长大后发现。

原来他不是一句话没有留,他说:对不起,我的小宝贝。

在最后,只能向你道歉向你母亲忏悔。

爸爸,爸爸……她拿什么为父亲正名?她该怎么做?谁告诉她,她该怎么做?灯光昏暗,锅盏安详,任窗外萧索的风卷进残雨,她坐在狭小的角落开始动手压包子皮,揽馅,将顶端旋成花摆好在小蒸笼里。

周而复始地重复着,以一种沉默的力量对抗频临崩溃的绝望。

一笼两笼……层层往上。

舅舅进来时,看见两排高高的蒸笼很是有些惊愕。

几点起来的?一晚上没睡?舅……她开口时突然哽咽,灯光下,双鬓白霜,不经意中舅舅已经老了。

她将满肚子话咽回去,睡不着就起来了。

巩自强看了眼她脸上的残泪,洗了手也搬了张凳子坐下,一边揉了揉面一边问:听你舅妈说有要好的男同学?晚上来电话吵了嘴了?见她不出声,继续说:舅舅不是老古板,有好的带回来看看,有委屈别藏着掖着,舅舅给你出头。

陈婉点头,难受到了极处是作闷作呕的感觉。

你和你妈一个脾气,你妈也是这样,再不痛快也是一个人强撑着。

在外头吃苦受罪,回家从来不吭声。

她的病也是,早去医院,说不准还能多活几年。

舅……别和你妈学,憋坏的是自己身子。

有事和舅舅说,舅舅帮你。

说?不说?以舅舅嫉恶如仇的脾气知道后恐怕是无休止的上访。

照父亲遗书所讲,他一共寄出两封检举信,应该都石沉大海,不然的话最后也不会选择绝路。

如此,现在更加没有倚仗的情况下,他们家是否承担得起难以预计的后果?舅舅舅妈已入暮年,小宇刚刚踏进人生,舅舅腹部还有一条骇人的伤疤,那封信足以颠覆现在平静的生活……陈婉哽声不停点头,望向舅舅斑斑白发,终究把所有的吞了回去。

卖完早点推了车回家,她站在窗前眺望楼下。

前面的楼挡住视线,但她知道秦昊应该还在街角的车里。

卖早点时已经发现他人在车里,凝望她的一举一动,她一颗心悬荡在崩溃边缘,无暇顾及昨晚的妒意和怨怒。

忽然有种冲动有种渴望,象海水漫过堤岸。

分明是不值得信任的人,这一刻最想见到的,竟然是他。

怎么会在这?她站在车门边问。

他伸手捞她上来坐好。

睡不着。

算算时间你也快起来了,所以过来看看。

没想到你在帮你舅妈卖早点,这么冷的早晨,怎么不多睡会?他如果不在意,为什么会在黎明时刻默默在街角看着她?如果在意,为什么会刻意欺瞒?她想不明白,有很多事想不明白。

触目所及是窗外凄凄怨怨的秋雨,她无可救药地渴望他的温暖。

知道你在生气,手机一直关着,看见我在这里也装看不见。

不过我还是等到你下来了不是?猫儿……陈婉打断他的话,抱抱我好吗?秦昊望住她,从未见过她怯怯的无助的样子,一时手足无措。

试探地张开手,她已经投进来,窝在他怀中。

软软的身子微微战抖,象是在哭。

他拨开她头发,果然半边小脸湿漉漉的,更是慌的六神无主,你别哭啊,有事好好说。

是生我的气是不是?是我不对,我不该骗你。

我只是觉得吴乐雅没什么好说的,她跟我们没关系。

我昨天也不是为了她,是因为我妈……猫儿,咱不哭了好不好?生气你打我就是了。

说着握住她的手往自己脸上拍。

陈婉只是不停摇头,无处可宣泄的巨大的绝望,压在胸口。

从啜泣到嚎啕,只有这样才能纾解一点点几欲崩裂的疼痛。

秦昊心神大乱,迭声自责:好好的怎么掉起金豆子来了?都怪我,打这儿起以后什么事都不瞒你了行不?不哭了,哭得我心都揪起来了。

他的安慰勾起她无以言说的悲伤,益发不可收拾。

怀中柔软的身子不停战栗,那种熟悉的痛惜的感觉绵绵密密地浸入毛孔里,透入四肢百骸。

时间流淌,秦昊没有再劝,手掌缓缓地抚着她脊背,直到她停了哭声,只余抽噎。

家里出什么事了?陈婉摇头。

瞧着都变花猫脸了。

呦,还鱼吐泡。

他将她鼻涕喷出的泡抹掉,见她尴尬得想笑,嘴巴张开却又撇下去不由心里一酸,怎么了?有什么大事?不能和我说吗?她还是摇头。

秦昊强捺住突起的不被信任的焦虑与沮丧,故作轻松一笑后说:那是因为我?因为吴乐雅?哭得天地失色的,我能把这当作是吃醋不?你别逗我了,我没事,只是想起爸爸妈妈心里难受。

像是今天才突然发现世界天昏地暗的,什么都没有了。

胡说什么呢?不还有你舅舅,还有我是不是?他托着她的腮拭泪的掌心温厚有力,陈婉抿紧嘴,再次泫然。

你也一夜没睡?黑眼圈都出来了。

他揉揉她脑袋,表情严肃地说:昨天是有原因的,临出门时我妈扯住我谈大事。

人生大事,婚姻大事。

我说老大不小的,是该结婚了。

人都挑好了,就等她一句话呢。

他省略的应该还有很多,陈婉无暇他顾,陷在他严肃专注的眼神中,坚强的盾甲脆弱不堪。

真、真的结婚?生命里似乎有个敌人叫厄运,伺伏在她的未来,随时准备着予以重击。

她提防着戒备着,唯恐失去幸福。

好累。

哪怕是枯草不是浮木,这一刻,她也顾不得了。

真的结婚?他的沉默让陈婉有数秒的惶然,接着看他弯起嘴角,象是从惊愕与激动中摆脱出来,倏然间整个人焕发一层光芒。

他望着她笑了许久,才握着她手掌置于唇边亲吻着,视线不离她左右,沙声说:真的结婚。

猫儿,嫁给我?点头给我看,不用说话,只要点个头。

陈婉在他热切的眼神中忽地惶遽万分,却听他说:知道我等今天多久了?天天跟荡秋千似的,一边是幸福一边是害怕,荡来荡去的,不能自主,永远落不到实处。

原来他也有同样的感受,患得患失的,不安的心被折磨得惶惶欲碎。

她像是被催眠般轻轻点头。

他瞬时狂喜的表情如雷殛般穿透她的心脏。

他吻她,激烈地吻她。

她回吻,用同样激烈的方式。

死命咬着他的嘴唇吮吸他的舌头,死命地,想抓住点什么、想证明什么。

这样的吻,从未有过。

她知道很多年后都会记得此时此刻,记得被幸福震慑时的如梦如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