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氛有些凝滞,无论是被打倒在地的男孩,还是刚从学校毕业没多久的青年警官,都隐约觉得空气中有什么变得不一样了。
施子生夹着烟的手指看上去有点僵硬,像是正要往嘴里送,却被生生地定格住。
女警官轻咳了两声,平静地说:你带那小子出去,看看有没有事,这里交给我。
哦……青年警官拉起地上的男孩,把子生刚递给他的身份证交到女警官手里,犹豫了片刻,还是出去了。
烟灰掉落在地上,子生这才回过神来,什么也没说,沉闷地抽起来。
女警官胸前的铭牌在灯光下隐隐发亮,她垂下眼睛,任气氛尴尬了好一会儿,才说:是你。
嗯……声音像是从他鼻腔里发出来的,这是包纬的店,就是……我的朋友。
嗯……她尴尬地别过头去,我刚才见到他了……两人又沉默着,走廊的另一端,人们兴奋、恐惧、愤怒、麻木,那是一个大千世界。
然而在这一端的他们,时间像是被禁锢在小小的沙漏里,每一分每一秒都显得那么漫长。
那天晚上……对不起。
在长久的沉默之后,他们默契地异口同声。
子生愣了愣,他从来不知道要如何对女人开口说抱歉,更没想到,这个女人竟然跟他抢台词。
他心里一下子变得不那么痛快,像是有只手在他心上揪了一下。
没想到……你是警察。
他眯起眼睛,打量起眼前的女人。
穿上制服的她,跟那个打球时咄咄逼人的女孩很不一样,冷静、严肃,甚至没有任何表情。
只在看清楚他脸孔的一瞬间,闪过一丝惊慌。
当然,跟那时的她也很不一样……嗯。
她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别过头去,样子尴尬极了。
他脑中忽然浮现她酒醉后大笑的样子,还有黑暗中她那柔软的曲线……在他潜意识里,关于她的一切都很模糊,她是一个怀着心事的女孩,仅此而已。
也许在那样一个夜晚,她抱紧他喊着别的男人的名字时,他并不在意,可是当她就这样清醒地、略带警惕地站在面前,他反而对她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好奇。
你打算怎么处理我?女警官看了看他,直截了当地问:是你把他打成那样的吗?不是。
她把身份证还给他,轻声说:你可以走了。
为什么?他嘴角浮现一丝笑意,就因为我们是……那种关系?女警官瞪了他一眼,生硬地说:首先,我跟你没什么关系;其次,我刚才很认真地问了你、并且你也很认真地回答了我,所以我相信不是你做的。
子生接过证件,放进皮夹,绕过她走了出去,走了几步,忽然想起什么似地问:你叫什么?女警官不着痕迹地蹙了蹙眉,在他以为她不会回答的时候,轻声说:钟贞。
?他挑起眉,像是不可思议。
一个曾跟他有过一夜&情的女人,竟然叫忠贞?你可以滚了……她双手抱胸,愤愤地说。
他扯了扯嘴角,没有笑,站在昏暗的拐角:我叫施子生。
我知道……?你的身份证上写得很清楚――不是吗?这天晚上的临检终于安然度过,被包纬打倒在地的男孩始终咬定是自己跌倒受伤的,包纬在远处冷冷地看着他,却也没机会再去盘问关于那包粉末的事。
子生留到最后散场,确定没事了,才起身离开。
临走的时候,包纬似笑非笑地说:‘不是我要69’,嗯?子生不说话,拍了拍他的肩膀,就走了。
这件事不过是一段小小的插曲,很快就被子生抛到脑后,直到一个月后的某一天晚上,他在包纬店子后巷的拐角处,又遇到了这个叫做忠贞的女警。
这张单子我不会收的,身材魁梧的男人坐在车里一脸蛮横,我认识你们队长――――先生,你拒收是吗?那么我在签字栏里记下了,但是需要提醒你的是,这不影响本次处罚的生效。
说完,她把写好的罚单递到男人面前。
男人接过罚单往她脸上狠狠地一扔,关上车窗飞快地开走了。
钟贞在原地愣了一会儿,才弯腰拾起罚单,夹在纸板上,手背轻轻滑过脸颊,昏暗的灯光下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但子生猜想,此时的她,一定满脸倔强――不过,是最脆弱的倔强。
他双手插袋,信步都过去,才走了几步,她就转过身去,说:别过来!……他停住脚步。
她不断用手背抹着脸颊,轻声抽泣,子生说不出她究竟哪里动人,但却意外地触动了他心底的那根弦。
他走过去,伸手按在她的肩膀上,说:走吧,请你喝一杯。
我不要,她语带哭腔,我在执勤……那么等你下班后。
有时候他也很顽固。
她用手掌使劲抹了抹脸颊,转过来,借着昏暗的灯光看他,最后苦笑着说:再等半小时,我的同事就来交班了。
我坐在车里等,他指了指不远处的停车场,希望那不至于违反交通规则。
四十分钟之后,钟贞再次出现在子生面前,除了眼圈有点肿之外,再也看不出哭过的迹象。
他请她坐进车里,降下车窗,秋夜的风吹来,微凉中带着一丝温暖。
不是说请我喝一杯?子生从扶手箱里拿出一罐啤酒,递到她面前。
她接过来,打开易拉罐沉默地喝起来,直到快要见底的时候,她才忽然说:你这样我可以告你酒后驾车。
我只说请你喝一杯,我自己没有喝。
他举了举手里的矿泉水瓶子,像是为了表明清白。
她笑起来,笑得很开心:男人是不是都很狡猾?基本上,是的。
她渐渐敛起笑容,又沉闷地喝着酒,直到易拉罐空了。
你怎么会做警察?子生问。
……警校毕业,不做警察做什么好?那么警察为什么会在桌球室里跟人赌球?……她缓缓放下手中的啤酒罐,表情沉重。
不想说就算了。
他一向不喜欢勉强别人。
钟贞垂下眼睛,没有看他,过了很久才说:因为我需要钱。
……很荒谬吗?有点……他点起一支烟,没想到她回答得这么直接。
我需要钱买一张去墨尔本的往返机票。
?我的……男朋友在那里,他去留学。
子生有点惊讶,却还是不动声色。
他先是花了两年读硕士,硕士读完又说要读博士,去年他博士毕业,我以为他会回来,但他却要留在那里找工作。
……你知道沙漏吗??他抬了抬眉头,等她继续说下去。
沙漏的瓶颈很细小,每次只能流过很少的沙子,它的作用与其说是计算时间,还不如说,是让等待的时间不那么平淡。
或者当你安静地看着那晶莹剔透的玻璃瓶,你就会觉得,从指缝中溜走的,并不是你的青春,而只是几颗沙而已。
子生看着她的侧脸,在她转头看他之前,移开视线。
父母很反对我们在一起,我想去看他,但工资卡都在父母那里,所以……那么最后你去了吗?子生叼着烟,看着远处的路灯,平静地问。
……去了。
……然后呢?你一定要我回答吗?钟贞也看着那盏路灯,在霓虹闪烁的街上,那盏灯显得尤其孤独。
嗯,他说,至少你的机票钱是在我的桌球室里赢回来的。
但你后来把我赶走了啊――那是你技不如人。
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最终,下定决心般地,以一派故作轻松的口吻说:好吧好吧,后来……后来呢,我去了墨尔本,见到他,可是……?他身边有另一个女人。
子生吹了一记口哨,没有任何意思。
我在他公寓楼下看到他搂着一个女人,他们从什么地方买菜回来,用我寄给他的那个,印着我名字缩写的蓝色布袋装他们买的东西……她轻笑了一下,我没想到,那袋子竟然能装那么多东西……唯一装不了的,却是我的妄想而已。
然后你就回来了?嗯……我回到机场,搭了第一班飞机回来。
子生嘴角扯起一个微笑:那么这张机票钱花得值。
?――让你认清了现实。
……可是,你不觉得现实太残酷了吗?他眯起眼睛笑起来,没心没肺:你不过是被一个男人甩了而已,这会比有人用刀顶着你的脖子更残酷吗?钟贞垂下眼睛看着手上的啤酒罐……过了一会儿,她忽然笑起来,转头看着他说:喂,你真的相信我刚才说的故事?你也真的相信,我会信你的故事?她没有说话,他也没有。
他又再点了一支烟,把头半伸出车窗,吞云吐雾的样子让人捉摸不透。
你为什么要跟我道歉?也许,这才是他最在意的。
钟贞错愕地看了他一眼,才说:因为……因为……我不爱你……子生又笑了,也许他一年的笑容都没有今天这么多:你说什么?……很可笑吗?他没有回答,只是笑。
我要回去了。
她愤恨地去拉开车门的把手,却被他伸手按住了。
最后一个问题。
?你跟多少男人这样道过歉?一瞬间,钟贞被激怒了,她的眼神变得尖锐起来,像是一把顶着他脖子的刀。
可是最后,她收起那种眼神,别过头去,轻轻说了一句:只有你一个……说完,她推开他的手,打开车门下车走了。
子生仍然坐在车里抽烟,不远处的那盏孤单的路灯闪烁了几下,忽然熄灭了。
星期天晚上,阿孔和包纬又来桌球室,子生一个人打着球,看到他们来也没有一点要招呼的意思。
我们找到了那个小子。
阿孔一边扯着领带一边说。
子生给他一个询问的眼神,然后继续瞄准眼前的球。
那个在老包店里搞事的小子。
然后呢?我们逼他说了,你猜是谁?子生叼着烟,抬了抬下巴,有点含糊不清地开口:这还用猜吗?肯定是‘光头’……阿孔看看他,又看看包纬,也低头点烟。
我想知道,他干嘛要搞我。
包纬说。
子生看了阿孔一眼,示意这种事最好由他来解释,阿孔微微一笑,吐着白晃晃的烟圈,说:他不是搞你,他只是唯恐天下不乱。
?越是乱,就越容易进行一些阴谋。
什么阴谋?阿孔用拇指抓了抓鼻子:那是一些以你的智商难以理解的事,所以,别多问了。
你,子生指着包纬,最近小心点。
你,他又指着阿孔,最好快点去搞清楚他想干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阿孔以一种意味深长的口吻说,我总觉得光头是在拿我们当垫脚石。
子生把最后那颗黑球打进袋里,然后放下球杆,双手撑在球桌的岸边:当垫脚石没什么不好,他没把你当真正的敌人你就该高兴了。
而且,这块垫脚石好不好踩,现在还不知道。
作孽啊……阿孔感叹。
?子生和包纬都抛出一个询问的眼神。
我是说光头――找了我们这样的垫脚石。
阿孔自顾自地抽着烟,忽然想到什么似地指了指子生:对了,我前几天在老包店门口看到那个妞了。
……就是那个女警,老包被查的那一次也来的那个,她怎么又改做交警了?……关你什么事。
子生重新摆好球,用巧可粉擦拭皮头。
阿孔错愕地瞪大眼睛,忘了把吸进肺里的烟雾吐出来,于是呛了一下,不住地咳起来。
包纬面无表情地拍了拍阿孔的背,说:那是一些以你的智商难以理解的事,所以,别多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