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是地球上一种……很特别的生物,车内正在播放广播节目,一个带着些许嘲讽的男人的声音说,她们往往做一些出人意料的事,但最可怕的是――她们是这么地……表里不一。
男人难道不也这样吗?女人略显不平的声音反问。
女人很情绪化,相信自己的直觉多过于现实,有时候她们会把自己装扮得很精致,假装自己是纯洁的、高尚的――这种假装不知道是给别人看的还是给她们自己看――然而骨子里,她们知道自己不应该像外表那么天真,那样是要倒霉的。
男人的声音继续说。
男人很冷淡,相信现实的证明多过于自己准确的直觉,他们常常把自己弄得很酷,假装自己多么机智、冷静――好像只有这样他们才有信心出门去――但骨子里,他们就像个孩子,以为这个世界是以他们制定的规则在运转,没了他们,地球就转不了了……女人的声音继续说。
……但总得来说,男人和女人是这个世界上不可缺少的生物,哈哈……这里是‘地球漫步指南’,下面先来听一首歌。
施子生觉得背脊上有一丝冷汗,这节目让人听得不安,却又欲罢不能,好像电波另一头的那两个人随时会打起架来,可是幸好,他们每次都能适可而止。
他认识那个男人的声音,是项峰,他小时候的邻居,一个让人摸不着头脑的侦探小说家。
他们其实没有多大的交集,住在对门的两个年龄相仿的男孩,要么是关系非常好的兄弟,要么就是互相忌惮的敌人――他和项峰显然属于后者。
不过其实,他们也不能算是敌人,见了面也会点头打招呼,但是双方都对加深彼此的感情提不起什么兴趣罢了。
他们有时候会在对方身上看到自己渴望的东西,可是那种羡慕转瞬即逝,也许私底下,他们也会跟对方比较,可是这种比较总是以己之长比人之短,所以最后获胜的总是自己――那么,下一次见面的时候,他们还原意跟对方打个招呼。
也许,不只是女人,男人也是地球上的一种……很特别的生物。
施子生把车停在桌球室后门旁边的一块空地上,这里像是已经被默认为停车场,但其实,它什么也不是。
停车的地方离后门很近,但他没有从后门进去的习惯,每次都是绕过灰色的砖墙,从宽敞的正门进入店里。
员工看到他都会很主动地打招呼,不止因为他是老板,还因为……他们都有点怕他。
想到这里,他不禁点起一支烟,叼在嘴上。
他其实长得并不可怕,甚至于,一点也不可怕,他的皮肤黝黑,但五官精致,在那些小时候拍的照片上,他是一个白净、俊秀的男孩,弱不禁风。
但是现在再来看他,那些软弱的成分早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眉头即使是散开的,也隐隐透着一股杀气。
基本上,他总是很沉默,可是当他想要表达什么的时候,也会毫不犹豫。
他不觉得自己可怕,但他们就是怕他。
施子生走进大门,帐台里面的员工正在对帐,服务生们忙碌着,看到他来了,都停下手上的工作,跟他问好。
他点点头,叼着烟走上二楼,阿孔和包纬已经在他专用的那张球桌上玩起来。
你来晚了。
阿孔说。
嗯,他点了下头,没再说下去,而是看着包纬,你不去看着店子吗?包纬看了他一眼,继续瞄准眼前的球:最近检查过了,能太平一阵子。
光头这几天没声音,不知道在搞什么鬼。
阿孔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动作优雅,嘴角的弧度总像是用量角器量过一样,精确而别致。
他今天穿着一身剪裁非常精致的黑色西装,突出了他那美好的身材,胸前的领带上是一种让人仔细看会觉得头晕目眩的花纹,所以子生只看了一眼就别过头去。
阿孔很受那些OL的欢迎,他说自己走的是什么雅皮士路线,可是子生每次看到他,只想到四个字:衣冠禽兽。
墙上的时钟显示现在的时间是晚上9:50,子生又抬手看了看自己的手表,慢了几分钟,他正要摘下来调时间,楼下一阵响动,像是来了一些人,领班踏着砖红色的台阶快速跑上来,说:老板,警察临检。
包纬抬了抬眉毛,阿孔吹响口哨,但子生却一点惊讶或意外的表情也没有,只是轻轻弹了弹烟灰,说:哦,知道了。
原本神色慌张的领班在听到他这句话后,忽然像吃了定心丸,表情平静下来,点点头,重又踩着砖红色的台阶下楼去了。
包纬和阿孔继续打球,子生靠在墙壁上,一口又一口地抽着烟,几个警官上楼来,带头的那个跟子生点了下头算是打招呼,然后照例大声说明了规则,开始检查每个人的身份证。
有一个小男孩慌不择路地逃跑,最后还是被抓住,经过证实,原来他是这一街区的惯窃犯,悻悻地被带下楼去。
子生灭了烟,仍然靠在墙上,没有说话,直到一阵熟悉的脚步声从台阶上传来,他才不着痕迹地扭头去看那脚步声的主人――不出意料的,是钟贞。
她今天又穿上制服,胸前还是那串有趣的数字:845169。
她像是并不情愿走上来,一抬头,撞上子生的眼睛,立刻把视线转到别的地方去。
但子生,却定定地看着她,然后又点起一支烟。
警长,下面都查好了。
钟贞缓缓开口,瞥了子生一眼,发现他还在看自己,又连忙收回视线。
哦,警长点点头,又看向子生,三楼还有吗?有,他说,但这几天在换桌子,没开放。
警长仍然点头,对钟贞说:你跟他上去看看。
我?钟贞的声音透着错愕,警长疑惑地看着她,最终,她还是怔怔地点了点头。
子生修长的手指夹着烟,面无表情地把三楼入口处的栏杆放到墙角,按下墙上的大灯开关,率先走上去。
他可以感觉到背后的人犹豫了一下,但还是跟着上来了。
楼梯上是明亮的,但三楼大堂却一片黑暗,他背对着她站在那里,没有动。
她也站着,直到终于忍不住开口,说:怎么不开灯?……我忘记开关在哪里了。
他气定神闲。
钟贞知道他是故意的,于是双手抱胸,警惕地站着,没有说话,也没再要求他开灯。
喂,子生烦躁地抽了几口烟,你上次说的……是真的吗?她脸上有一丝难堪,别过头去: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气氛一时之间有点沉闷,他有一种感觉:他们两个不太对盘。
说不定,就像项峰刚才在广播里说的,女人是一种很特别的生物,前一秒还是温顺的小猫,下一秒却变成了生人勿进的老虎。
他想起她哭的那个夜晚,她对他说了很多话――尽管那多半是她编的――但他当时觉得,她是信任他的。
个中原因错综复杂,可是他们毕竟……有过一段情缘,就算是露水情缘,他们也曾在某一刻亲密无间。
他一向觉得女人可有可无,有很多人会送上门来,那么他就接受,没有承诺、没有责任、也没有顾忌。
男人与女人之间,有时候会是一种……战友关系。
一起做某一件事,感到快乐、□,然后是各不相干地结束。
但当他在餐厅看到她――这个曾经的战友――坐在一个男人对面,温柔地微笑,他忽然觉得,心底的某个地方异样地抽动着。
他不是一个爱管闲事的人,甚至是一个从来不会恶作剧般捉弄别人的人,可是那一天,他像是一个失去自制力的孩子,走到她面前,演了那样一出戏,连他自己都觉得诧异。
他开始觉得并不了解自己,或者并不像他自以为的那么了解。
有什么正在变化,但他怎么也找不到,究竟是哪里在变。
忽然,子生伸手捏住钟贞的下巴,说:你知道。
然后,他就低头吻了上去。
他觉得自己已经不记得吻她的嘴唇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感觉,所以他要再试一遍,可是当碰上那两片惊慌失措的柔软,所有的记忆,又再像潮水般涌回他的脑海中。
他把她推到墙上,撬开她的牙齿,轻轻含住她那还来不及逃走、不过当然也无处可逃的舌,像一个初尝禁果的小男孩般,疯狂地吻她。
她双手无力地推他,被他单手捉住,他有一个直接而迫切的念头――那就是征服她!钟贞闷哼了一声,楼下传来警长的声音:小钟,没事吧?她奋力推开他,平复了一会儿,果断地回答:没事,不小心撞到腿了……哦。
昏暗中,两人对望着,子生手指上的那支烟还在燃烧着,烟灰掉落在地上,他毫无知觉。
她要走,他还是欺上去,把她堵在墙角,低声说:我再问一次,那件事……是不是真的?她又试着推了他几次,才挫败地叹了口气:我回答了你就让我走吗?他想了想,才说:嗯。
钟贞暗自吸了口气,鼓起勇气看着他的眼睛,轻声回答:是真的。
一瞬间,施子生有一股想要笑的冲动,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竟然还是忍住了,只挑了挑眉,没有说话。
钟贞别过头去,问:我可以走了吗?子生看了她一会儿,才点头。
她如获大赦地往下走,他忽又把她拉回来,沉下脸说:但我警告你,以后别这样了。
钟贞有点不明白他说的这样究竟是怎样,但她还是机警地点点头,像一只好不容易才被猫放生的老鼠。
他又低头吻了她一下,才放开她,等她逃也似地走下楼去,他一边抽着烟,一边气定神闲地踩着砖红色的台阶往下走。
基本上,桌球房还算一切正常,临走的时候,警长叮嘱子生如果再看到有可疑的人,可以立即联络分管这一区的警局,他们会派人来的。
警察走后,子生把领班叫来,宣布每桌免收一小时的桌费,于是这里又恢复了平静。
楼上有什么东西需要检查那么久?阿孔笑着问。
没你的事。
打了半局球,子生接到一个电话,便跟阿孔和包纬一起下楼,三人穿过后门的小巷,走进一扇木门,下到地下室,两个穿着桌球室服务生制服的男孩跟他们点了点头,打开铁门让他们进去。
铁门后面其实是一个酒窖,面积不大,四周的架子上整齐地摆满了呈深褐色的酒瓶,酒窖中央的头顶上是一盏刺眼的灯,此时在灯的正下方有一把椅子,上面坐着一个人,或者准确地说,他是被绑在椅子上的。
那人看上去二十岁左右,高高瘦瘦,额前染了一撮淡黄色,耳朵上的钻石耳环在灯光下显得闪耀。
他也穿着桌球室的制服,胸前有一块铭牌,上面金底黑字刻着7号。
施子生走过去一把抓住男孩淡黄的头发,让他的脸抬起来对着头顶的灯。
男孩看到他,吓得说不出话来,嘴角和鼻翼已经破了,显然已经被打过。
你刚才跟谁打电话,嗯?子生从其他人那里接过一部手机,拿在手上晃了晃。
没……没……没有谁……子生微微一笑,抬腿用膝盖顶了他一下,男孩立刻开始干呕起来。
子生放开他,说:我问你,是不是光头,你只要回答我‘是’或‘不是’,我不喜欢从你嘴里听到其他的话。
男孩抬起脸看着他,犹豫了很久,终于轻声说:……是。
你一开始就是被他派来的,还是说,他收买了你?一开始就……这是什么?子生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包白色粉末。
嗯……他叫我藏的……藏哪里?你办公室……子生露出淡定的笑容,吸了一口烟,继续问:所以你今天看到警察突然临检,就打电话给光头?嗯……你跟他说什么?我……我……我说,临检怎么突然提前了……本来他计划是什么时候?……下个礼拜。
子生把手机插在男孩上衣口袋里,拍了拍他那张写满惊恐的脸,转身走了出去,临走的时候交代另外那几个人:放他走。
子生经过一个老旧的水槽,把那包白色粉末拆开倒进去,用水冲洗干净。
报警说自己店里有问题,引来警察临检,这招会不会太冒险了?阿孔笑着问。
子生耸肩:我这里本来就没什么,不怕检查。
光头接到电话问警察为什么提早来的时候,估计也一头雾水吧?他一直不对付我,不是不想对付我,而是要把最好的留到最后。
三人走出木门,沿着小巷回到桌球室,大厅里还有许多客人在等待着,很热闹。
他们上楼,回到球桌旁,子生拿出自己那根球杆,开始用巧粉擦拭皮头。
他的招数也太烂了,一直沉默的包纬忽然说,在我店里不是已经用过了吗。
子生摇摇头:他的招数是不够精明,但有一点你说错了,你店里那个孩子只是意外。
?我叫阿孔去查了其他店,都没有人搞这套,我相信他用来对付我的招数肯定跟别人不一样,所以他没必要打草惊蛇。
谁都知道我跟你的关系。
那么……那个孩子……他确实是光头的人,但是他那天只是恰巧在你那里,也恰巧带着那些东西,看到警察临检,他慌了,所以去厕所想倒掉。
……但我想不到的是,他用一个人埋伏这么久,只是要做一个这么愚蠢的小动作。
三人沉默地打球,没有再对今晚发生的一切做任何议论,好像这只是一个平静的夜晚,什么也没发生的夜晚。
第二天中午,施子生回父母家吃饭,妈妈照例又对已经年届三十却还没有着落的兄妹俩狠狠数落一番,他低头认真地吃饭,觉得自己一直也没能为父母做过什么,所以唯一能够做的,也只有安静地听他们把话说完。
他知道自己是那种父母看到都很头疼的小孩,少年的他性格叛逆,常常惹是生非。
那时候父母几乎每个月都要去学校赔礼道歉,甚至帮他付那些赔偿费、医药费。
他也内疚过,不过这种感觉在他心里存不了多久,他向往的是更广阔的自由。
直到有一天,他发现父母脸上的皱纹越来越深,额上的头发变成了白色或是浅褐色,他忽然觉得:也许有一天他也会有孩子,但他对自己的孩子,一定不会有父母对自己这么好。
他变得沉静,开始思考一些他以前从来没想过的问题,那些他曾经视为生命的自由慢慢模糊,约束和牵绊反而成为他乐于接受的东西。
他转过头看着妈妈,她一边唠叨一边把汤里仅有的两只鸡腿夹到他和妹妹碗里,他听到她说:子生,我每次问你,你都说不去相亲,但叫你带个正正经经的女孩子回来,你又没有一次兑现,你叫我说你什么好?……其实啊,前几天你舅妈跟我说,她邻居的那家女儿最近刚刚留学回来,问你有没有兴趣。
据说,小姑娘人很好,而且――没兴趣,他垂下眼睛认真地啃着鸡腿,想也不想地回答,我有女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