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洵下摩托时已经看见悍马泊在停车区。
悍马和别的车不一样,极为扎眼,一下就能认出来。
他们见面的地方是别墅区旁边的酒馆,周末下午没什么人,停车场上有零星从超市里推车出来的人。
费聿铭不在车里,一下子又看不到他的影儿,穆洵只好进了旁边的酒馆,挑了个靠窗的地方,倚在高脚椅上点了瓶啤酒。
费聿铭进门时,钟刚刚响过,时针不偏不倚地停在一个整点的刻度。
他是德国人的守时概念,不会早一分,也不会晚一秒,身上还是在医院时穿过的深色休闲外套,手上提着两个购物袋。
他环顾了一圈,找到穆洵坐的地方走过去,把购物袋放到了一旁的椅子上,像个极普通的居家男人,没有一点儿穆洵以为的野马味道。
费聿铭点了一杯苏打水,从酒保手里接过杯子,喝了几口才转过来面对穆洵。
什么事,说吧。
杯里化掉的冰块水顺着杯壁往下流淌,沁入杯垫中,穆洵瓶里的啤酒还没怎么动过,瓶身上的水也在不断地往下流,一直流进他的手心里。
穆洵把酒瓶拿起来震了一下,仰头灌了半瓶啤酒放回桌上才开口,语气似乎是沉淀过的,比之前他们交谈时显得成熟了很多:昨天在学校到底怎么回事?昨天?费聿铭并不习惯和女朋友的家人在这样的情况下谈话,所以只给了一个相当含糊的说法,我不是很清楚,如果要问你应该去问卿卿,我还来不及跟她谈。
我不问她,我就问你。
昨天你干吗来的?穆洵从根本上对费聿铭是有偏见的,所以他说的任何话,哪怕就是实话,在穆洵这里也会打个折扣。
我做什么是我的自由,费聿铭嘴角添了一抹很无奈的笑,怕表达不准,就全部改说了英文,我和卿卿的事情,有必要告诉每一个人吗?这就是费聿铭对感情的理解,绝对的隐私自由和尊重,任何人的干涉都是多余的。
别人不会帮什么忙,只会起到相反的作用。
费聿铭耐着性子见穆洵,也是逼到迫不得已,他来并不是为自己解释什么,主要还是为了卿卿。
穆洵却理解不到这层意思,只是一味地认死理,把费聿铭往一个方向上编排。
她是我妹妹!卿卿的事就是我的事。
费聿铭又喝了口苏打水,默不作声,想过一会儿才问穆洵:所以呢,你想说什么?没他妈什么所以,就是让你离她远点儿!穆洵拉开那层面子,激动地站起身。
啤酒瓶撞到了吧台边缘,酒水溅出来洒了一台面,费聿铭放下剩了一半的苏打水,抬腕看了眼时间。
我们的问题,我们自己会去解决,如果需要你们帮助,我们会说。
至少现在,我不需要。
酒保过来加苏打水,费聿铭掏出钱夹抽了张压在杯子下面,提起购物袋,经过穆洵身边停了一下,对酒保说:不用找了,再给他来一瓶。
费聿铭明明听到酒瓶敲在吧台上的声音,但是没有回头,走出酒馆后,去了对面的超市。
当天晚上,卿卿收到了超市送来的两袋东西。
没有太张扬的礼物,都是些简单而必要的生活用品,比如润唇油、薄荷糖,林总林总地铺了一满床。
张妈送进来的时候,故意把有玫瑰花的一袋放在上面。
他的便笺留言很简单,别在唯一的一枝白玫瑰花茎上,如同他对感情的认识那样简单,都是用英文写的,熟练的手写体:好好儿休息,爱你吻你。
他的签名用了中文,只一个铭字,写得并不漂亮。
卿卿对着满床的礼物开心了很久,哪怕是在伤口的疼痛中,心里也生出一种快乐。
她舍不得用那些东西,都放在抽屉里留着,还在日记里列了个清单,把每一样都细细地记下来。
周日和周一休息了两天,她嘴上结痂的伤口好得很慢,过敏症状倒是好些了,脸也不再一味地肿着,所以周二一早,卿卿便戴着口罩到学校上班。
同事们并不知道她经历了什么,只以为是生病了。
萧恩一直没有来上班,糯米打听来的消息,是他临时有家事,回国两个星期。
少了见面的尴尬,卿卿心里比之前舒缓了一些,那些疼或者委屈,也慢慢沉淀下来。
自从卿卿决定和费聿铭在一起以来,脑子里一直都不够清醒冷静,之前的理智谨慎不复存在。
她曾经反对跨国恋,小心翼翼地回避着萧恩,现在陷进费聿铭的攻势里却难以自拔。
经历着这段感情,卿卿终于相信感情到来时人绝对是晕的、傻的、思想停摆的。
家里察觉之后,她还没客观分析过自己和费聿铭的状况,只是一味地相信自己是可以和他走下去的。
穆家的气氛并没有因为卿卿的病而缓和,只是一直压着没有爆发出来。
穆洵时不时会冒出些莫名其妙的话刺她一下,然后又变得格外殷勤起来,车接车送。
家人看她也更严了些,小虎课后的辅导暂时停了,爷爷奶奶总找理由让卿卿在家里陪着,还说些劝慰的话。
卿卿实在听不进去了,就一个人躲回屋里写写日记、听听音乐、发发呆。
卿卿脸上的肿一点点消下去,嘴边没有愈合的地方裂开起皮,下唇冒出一圈白色的干纹,又痒又疼,每当她忍不住偷偷舔嘴唇时,都想起费聿铭嘱咐的话。
就这样过了一个星期,卿卿没有和他见面,连短信的频率都有所下降的时候,她才发现自己有多想念这个人。
卿卿坐在办公桌前对着邮件冥想,一点儿也不想工作,前台阿姨进来送东西,都走到桌边了她才恍然回过神。
阿姨送来的是家长留言条,上面写着请她到家长会谈室商量事情,签名的地方书写潦草,卿卿一时没认出是班里哪个孩子的家长。
她带着记事本走到会议室门口,只见会议中,勿扰的牌子正挂在门把手上,她犹豫着是否要敲门,大门已经在面前洞开。
卿卿还来不及看清眼前的人,手腕就已经被抓住,记事本差点儿落在地上。
她踉跄了一下,被拉进了会议室,一头撞进费聿铭的怀里。
卿卿第一个反应是傻掉。
过去的一个星期,她独自回忆他的样子,拿着手机一遍遍地读短信,或是反复翻看他写的便笺。
现在一下子见到他本人,卿卿根本不敢相信,怕不真实。
她也顾不得矜持了,抬手去摸他的脸,所有的感觉都在触到他的那一刻醒过来,好像被关押一个星期的心都自由了。
他关了门,下巴抵在她的额头上,想亲又不要亲的样子,有那么几秒钟就一直抱着她。
幸福感像深埋的种子破土而出,他们不便太亲密,分开时他还不免惋惜地小声叹气一个多星期没有见面,后果是可想而知的,哪怕坐在会议桌两边,他称呼她穆老师,卿卿都要躲在口罩后面傻笑,又不敢笑得太夸张,因为嘴边的伤没有好,要用手捂着才能控制住自己不要扯开了伤口。
他很快就变得一本正经起来,拉起她的手,正色问:现在说说吧,那天到底怎么回事?那天?一提到之前的事情,卿卿的笑很快就收敛了,眉梢上多了份忧虑。
她支着下巴,把前前后后的事情想了一遍,觉得自己都想清楚了才开口。
我和萧恩,其实只是同事关系,我们同一年进的学校。
之前的两年多时间,他多次跟我说想要和我在一起。
但我不喜欢他,也觉得我和外国人不合适,长久不了,所以就拒绝了,直到去年圣诞的时候……去年圣诞怎么了?她犹豫着要如何说,手指抖了一下,手心被他温柔的抚触着,他的眼神变得更加关切而温柔,就在那一刻给了她说下去的勇气。
离开学校的聚会,他追了出来,在餐厅的外面……吻了我……我是不愿意的。
说完卿卿陷入尴尬的沉默里,比起之前向穆洵坦白,在他面前提起这件事情对她来说更困难,也更忐忑不安。
他依然握着她的手,十指自然地交缠着,又打开她的手掌,划着上面细密的纹路。
他还做什么了?没有了,只有那个吻,以后我就一直躲着他。
他靠回椅子里,一副莫测高深的表情,似乎在考虑一些至关重要的事情,然后又起身走到会议室窗边,对着一片绿意盎然的操场站了很久。
卿卿就一直默默地等待他开口。
费聿铭转过身再回到桌边,把椅子挪到她旁边,指指她嘴唇的地方,碰到口罩的边缘。
让我看看。
玻璃门外是学校走廊,而嘴唇上是别的男人留下的疤痕,卿卿很为难,可他坚持地拉开了口罩上的系带。
我要看。
他揭开了口罩,用指尖碰到她嘴角上结的痂,觉察出她瑟缩了一下,便很小心地帮她把口罩戴了回去。
他有股上去吻她的冲动,又觉得心疼。
被人欺负并不是她的错,那疤痕比他想的还要深,已经刻到她心里去了,至少在他碰的那一刻,她的眼圈红了。
家里为难你了吗?没有什么,就是哪儿也不让去,周末都在家待着,妈妈找我谈了话。
还有呢?还有……卿卿也不知还有什么,细节的东西很多,不可能一一说给他听,能短暂地相处,她已经满足了,哪怕只是拉拉手、多看彼此两眼也好。
还有……我知道你家里全都反对。
他拿起自己面前的空纸杯慢慢地旋转了一圈,替她把话说了下去,我单独见过你哥哥了。
什么时候?你们……说什么了?卿卿先是吃惊,又马上觉得在情理之中。
穆洵那些反常的表现,和时而刺痛她的话都有了理由。
那些不重要,以后再说。
我先有些问题要问你。
他放开纸杯,拉着她的手放在膝上,你刚才说拒绝萧恩是因为排斥跨国恋,觉得和外国人没有结果,那么和我呢?你怎么想的,要不要和我在一起?认真的、有结果的那种。
费聿铭问的时候也不明确所谓的结果会是什么,但还是问了,毕竟面对的是她而不是别的女人,放手是再容易不过的,可他就是放不开了。
为什么……突然这么问?卿卿心里也有很多不确定,最近接连发生的变化太多,她还来不及感受恋爱的快乐,就卷入到烦恼里,最初对爱情的憧憬和渴望,不得不跟着打了折扣。
费聿铭很坦白,也很坦率,他捏紧卿卿的手指说:你家里现在反对,而我想继续下去。
他们怎么想我根本不会介意,你可以做到吗?如果他们一直反对,你也会和我在一起吗?如果你可以,我们就有将来、有共同的结果,我们可以一起坚持。
如果你不确定,我也不能强迫你在我和你家人之间选择,那对你不公平,何况你本来是不看好跨国恋的。
你要知道,我的家不在这里。
除了我哥哥一家,我所有的过去都在德国和法国,我也不能保证会在中国工作、生活一辈子,也许哪天我要调走了也不一定。
所以你需要想,想好了再让我了解你的想法。
见你小哥前我和几个国外回来的朋友一起,也谈起了这件事。
这事如果放在国外,都不能叫事情,因为我们都是成年人,对自己做的事情负责,不需要别人的干涉。
到时候我带你走,或者我留下,这我们需要商量。
但这里是中国,除了我们俩我也得尊重你的家庭,你还没有独立生活,所以很多东西交织在一起。
我必须再问你一次:你到底要不要和我在一起,非常认真的那种?她第一次听他说这么多话和明明白白的道理,起伏不定的心绪反而平息下来,觉得格外踏实,能说出这样一番话的男人,对她至少是在乎的,也是动了真感情的。
当然,他的话里有很多空白,那也是她所迷茫的,她不敢展望太远,只希望家里能快些接受他,两个人的感情有个顺利的开始,能发展下去。
你说的,会是……什么样的结果呢?听她这么问,他反倒放轻松了,捧起她的脸,隔着口罩亲了下去,就在嘴唇的隆起上点了一下,她还没感受到他就放开了。
傻丫头,什么结果?好的结果是你搬来一起住,我们订婚,我们结婚,我们生三个孩子住在郊外的大房子里,有花园的那种,再养两条大狗,陪孩子们在花园里玩。
你不用工作,每天做你想做的事情。
那……坏的结果呢?坏的?他耸耸肩,如实回答,我还没想过,如果一开始就想坏的,也就不会跟你开始了。
不管你家里是什么态度,我不希望干扰到我们,希望过一阵会有所缓解,他们能慢慢接受我。
感情毕竟是我们两个的,我想和你在一起,我也要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卿卿,我是认真的,非常认真!我知道。
卿卿点头,这已经不是费聿铭第一次提起认真两个字,却又比之前每一次都更认真。
她认真思考着他的话,思考他勾勒的那幅画面。
费聿铭站起身,走到了她身后,看着她头顶清晰的发线,耐心地等待着。
她扬起脸时眼睛清澈透亮,像从来没有阴霾干扰过他们一样,宣告答案前,她握住了他放在椅背上的手。
他们走到这一步,已不是暧昧的甜蜜,而是两个成年人一起决定一段认真的未来。
她说的每一句话都特别清晰,用英文说完,又用中文说了两次。
我……跟你在一起。
他松了一口气,浑身都轻快起来,描绘着口罩上的图案,笑了笑,冷峻的面孔显得年轻了好几岁。
好好儿养着,不要舔伤口,痒了也不行,快些好知道吗?我知道。
卿卿皱着鼻子,也跟着笑起来。
酒窝被口罩挡住了,他见她眉眼里的笑就忍不住,隔着口罩贴上去,鼻尖顶着鼻尖,佯装生气地揉了揉她的耳垂,低声说:好了再亲。
之后,费聿铭找了教务长和园长,谈了小虎辅导课的情况和家长的反馈意见,有了园方的出面,一周后小虎的家教课得以恢复。
上课的时候,费聿铭一定会找个理由留在家里。
有时跟着听故事,偶尔也跟着他们做游戏,他找一切机会陪着她,弥补不能单独约会的遗憾。
也许只是趁着捉迷藏的空当在衣橱里亲吻,也许只是在她下楼时从后面拥抱一下,暗流之下低调的恋爱,给了卿卿另一种充实的体验。
他们没有朝朝暮暮,甜蜜又充实,辛苦就融在里面。
可卿卿还来不及享受,家里为了杜绝她的这段感情,已经有了下一步举措。
周末她回城里爸爸妈妈的家,进门等她的不是一顿美味的饭菜,而是一个坐在父母对面的陌生男人。
对方叫陈家骆,是卿卿三伯医院的同事,年龄大约三十出头,是大夫、党员,家世也不错,在科室挑大梁。
这些话卿卿过耳就忘了。
第一次应对相亲,她着实乱了手脚,从慌乱到排斥,然后就是沉默,带着隐隐的倔强,一句话都不说。
两人找不到共同话题,十分钟之后就冷场。
陈先生走后,卿卿爸妈好一阵数落她,也不给饭吃,让她在客厅里反省哪里做得不好。
第一次相亲失败的消息当晚就在家里传开,三伯父还亲自打电话过来询问情况。
半夜里,卿卿窝在自己小房间里偷偷地啃着方便面,以为灾难已经过去了。
可卿卿想得太乐观,第二天早上,她还没睡醒就被妈妈从被子里弄出来,床尾放着新裙子和手包,连鞋子也像是事先准备好的。
比起前晚,母亲的态度和颜悦色了很多,哄着她穿衣打扮,送出门前都没告诉她要去干什么。
去哪儿啊?下楼就知道了。
一出楼门,卿卿就看见等在楼下的穆洵,他靠在柱子上,还是穿着羽绒服,戴着她织的彩色围巾,头盔挂在车把上,见她出来把手里的烟头扔到地上蹍灭了。
卿卿第一次发现穆洵抽烟了。
嗯,挺漂亮。
他走过来绕着她看了一圈,把她脸上的腮红擦掉了一些。
小哥,干吗啊?不干吗。
腮红太重了,其他的都挺好。
穆洵拉着卿卿上了车。
卿卿一头雾水地趴在后座上,抓着穆洵的领口一直追问,他却什么都不肯说。
你们要干吗,带我去哪儿?不说我不去!他启动车子,根本就不听她的抗议,开出小区后,才阴阳怪调地给了一句:老实点儿,到了不就知道了嘛。
卿卿不吱声,拿出手机开始给费聿铭发短信。
你在哪儿呢?在家,你?车里。
去哪儿?不知道呢,你快出来!好,怎么了?不能见面了。
?不知道呢,反正你时刻准备着吧。
是要我去买东西吗?他回短信很慢,会的字有限,中英文夹杂着,而车速却在加快。
卿卿心急,关上手机,搜了一阵,只找到一沓穆爸爸看的《参考消息》。
她把《参考消息》卷成纸筒,扒在座位上伸着胳膊,对准穆洵的后脑勺重重地拍了下去。
小哥,停车!这不是她第一次打穆洵,他以往在她跟前也常常受气,但他从不明着反抗。
可这次穆洵正在开车,她又是在背后偷袭,脑袋上的一锤子还打得极重,他懵了一下,下意识地踩刹车转方向盘。
车在中间车道拐了个大S形才勉强恢复了正常行驶状态,差点儿和旁边的车蹭上。
穆洵捏了把冷汗,脸瞬间就拉下来。
他把车并到最外侧的车道,找了个有停车线的地方停下,推门下去拉开后座的车门。
你给我下来!穆洵气势汹汹地抓着卿卿大衣的领子,把她从车里揪出来,隐忍多日的脾气爆发出来,穆卿卿,吃饱了撑的是吧!小哥……我……卿卿本来也在气头上,知道自己做事没分寸很快就泄气了。
她想解释,可还没开口,穆洵已经扬起手重重地拍了下去,本来不是真打,不知怎的一掌就拍在她脑门上。
卿卿只觉得耳朵里嗡的一声,身子站不稳往后踉跄了几步,恰好剐在一辆路过的自行车车把上,跟着骑车的女人一起摔在了马路中央。
自行车筐里的东西掉了一地,几个土豆滚出去好远。
穆洵根本没想到会这样,刚出手就后悔了,低头盯着自己的手掌,不相信自己会打得那么重,掌心都麻了。
卿卿的脸在阳光下一切了然,额头上一整片的红,隐约显出他的掌印。
她从震惊到慌乱,冷静下来后,先撑着地站起来,掸了掸衣服上蹭的一大片土,没有和他说话,蹲下身子开始捡滚了一地的土豆洋葱,一一装回地上的菜兜子里。
骑车女人爬起来,不顾地上的菜,上去指着穆洵的鼻子就开始骂:你长眼睛没?要闹回家闹去,有病吧,你!穆洵想过去帮卿卿,却被骑车女人拦下来:当街打老婆有什么本事,你是不是男人?你给我闭嘴!穆洵也嚷了一句。
我凭什么住嘴!我好好儿地骑车你们撞我。
小兔崽子,懂不懂道理,你再嚷一个试试!你骂谁呢?穆洵握拳,捡起一个洋葱狠狠地摔在地上。
卿卿不声不响地在旁边继续捡菜,将摔烂的西红柿码成一堆,把自行车也扶起来了。
在女人撒泼前,她到汽车后座上取了自己的钱包,拿了五十块钱递了过去,低声说了句:对不起。
女人拿到钱看了看形势,推着自行车走了。
卿卿握着钱包走到路口,伸手拦出租车,好似身边根本没有穆洵这个人。
穆洵知道鲁莽了,锁了车,一直在后面追着她。
卿卿,七七……叫了几次,卿卿不断没有停,反而越走越快。
她始终背着身子,不跟他使性子,肿起来的额头也不管,就一门心思要打车,走到马路边上挥着手。
七七,我不是要打你……穆洵继续追着解释,卿卿嘴角不受控地抽动了一下,往前跑了几步。
卿卿,你别生气,我不是要打你。
我们有个同学会,在KTV,我想带你过去唱唱歌放松放松。
你刚才从后面打我倒没什么,我就是觉得开着车太不安全,万一撞了……反正我没想打你……真的。
听他这么说,卿卿终于停下来转过脸,苦涩地笑了一下。
小哥,我不傻,这些我都明白,你没必要这么说。
昨天相亲的那个是三伯医院的,我知道是谁给我介绍的。
除了他,三伯医院应该还有很多研究生、博士生。
伯母单位、你们公司肯定也有一大把。
今天只是同学会,还是你又想介绍你们大学、中学同学给我认识?所以我妈才给我准备这么身衣服……卿卿低头看着露在衣下摆的小腿,刚才一摔,黑色丝袜剐破了一块,丝线破洞的边缘随着细微的动作慢慢扩张,像是暗示着她和穆洵之间的裂痕越来越大。
你们对我好、关心我的终身大事,我谢谢你们,但我真的不需要。
我已经二十四岁了,不是小孩子,能判断是非对错,能替自己做主。
我们学校那些助教才多大?十八岁而已,可谁都把当他们大人一样对待。
他们决定自己要不要来中国,要和助教恋爱还是和老师恋爱,为了开心还是为了前途发展,这些没有人能干涉。
为什么?这是一个成年人的选择!别人给建议,也本着起码的尊重,而不是干涉或阻挠!你们不喜欢费聿铭我能理解,他也许对你们来说不够好,可我喜欢他。
你们也许觉得他不适合我,但现在我觉得适合。
我们还没怎么交往你们就给我们下定论,我接受不了。
我们的家庭不是在农村,我也不是急着嫁出去。
我的生活我想自己做主,我要和谁谈恋爱是我的事,未来怎么样都是我自己的选择,好就好,不好也罢,我认了。
可能我和费聿铭很顺利,有一天会结婚,也可能我们会分手,这些我都来不及规划。
我现在只想和他在一起,好好儿谈一场恋爱,享受我的人生,别白活一场。
我谢谢你们关心我,但是我不希望你们再这样干涉我的生活。
你们要是还想让我相亲就随便介绍,但我话今天就说明白了,只要我跟费聿铭在一起,不管你们介绍什么人我都不会答应,也不会给他好脸色看。
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其他再好的我也不要。
现在跟费聿铭在一起,我很开心,我觉得这就是我要的,这就是幸福。
卿卿额头绯红,说到最后声音有些哽咽,眼里有掩饰不住的伤感,说完一边往前走一边伸着胳膊打车,手在风里冻得通红。
穆洵跟在后面,不再枉费唇舌。
他从没见过卿卿这么坚决而顽固的一面,等她打到车,他也停下脚步没有过去阻拦。
他目送卿卿离去,车窗里她漠然黯淡的神色一点点消失,往昔可爱活泼的面庞却出现在他脑海里。
穆洵摘下脖子上戴了好多年的彩色围巾,攥在手里,咬咬牙,往回走。
费聿铭专注地在路上开车,靠近驾驶座的一侧窗上开了一条缝隙,些微的凉意透进来,吹拂在他的脸上,吹不散他眉心里纠结的痕迹。
他显得忧心忡忡,因为急着出门,什么都没来得及仔细打理,有几丝头发贴在额上,拨了几次仍然如此,心里不由得越发烦躁。
费聿铭发了最后一条短信之后,好久没有得到卿卿的回复,他又试着打电话过去,她总不接。
他怕是出了什么要紧的事,给家里交代了一句就开车往城里赶。
下了高速之后,他找了个最近能停车的地方把车泊了,又赶紧拿手机给她打电话。
铃声响了,卿卿的手机彩铃始终是一个声音:一个婴儿哭,然后笑,然后又哭,最后再笑,像是麦当劳的广告。
第一次听的时候,他觉得有意思,能想象出她几个不同的面孔在面前交替;第二次听,就摸到她脾气里到底几分成熟几分孩子气:在孩子们面前她是老师,总是把自己装成大人一样,又透着些可爱;在家长和同事面前,她总是着显出理性的一面;在他和她的家人面前,爱使小性子、耍孩子脾气,毫不掩饰她自己的性格。
电话终于接通了,他迫不及待地说话:喂?嗯。
她的声音温吞,鼻子也有些堵。
费聿铭马上察觉有事情:怎么了,在哪儿呢?我出来了,过去接你。
她不说话,就是对着手机吸气呼气,憋闷着不哭。
卿卿坐在出租车里,把手机贴在脸上,靠在窗边看着车外变换的景色,听着出租车司机广播里的老歌《冬天里的一把火》。
车里开着空调,空调出口系的小丝带随着热风轻轻摆动,她却感觉不出暖意,只觉得寒冷。
恋爱会这么不顺利是卿卿始料未及的,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都是她至亲的人。
她昨日能抱着方便面强颜欢笑,这一刻却笑不出来,想了一会儿才记起电话的另一端还有人在等待。
卿卿,怎么了?你来吧,我等你。
你在哪儿?她随便说了最近的购物中心,又怕他找不到,换成了德国大使馆。
打表时司机一直问要不要开进去,卿卿摆摆手接了零钱下车。
迎上来的几家签证公司信息员准备送材料,低头看了一眼她破了洞的丝袜,又转身走开了。
卿卿绕过办理签证的等候区,缓步走进使馆后的林荫小路,靠在路边的一棵梧桐旁,什么也没做就先叹了口气。
深秋的树木,不堪寒冷的树叶落得差不多了,留在枝上的叶子也都有残缺。
卿卿仰起头,看着湛蓝的天空,感觉漠然。
她拿出手机给爸爸发了个晚上在外面吃饭,不用惦记的短信,就按了关机键。
这一刻,卿卿感觉除了费聿铭之外,全世界没有人能找到她,她不会被干扰,竟然是安全的。
她捡起一片树叶盖在额头上,通过缝隙看着路尽头的方向,虽然在等他,时不时地又会想到穆洵。
当时,她在出租车里回头看时,他的影子早已看不清了。
二十多年的兄妹情分,竟然因为一场恋爱而被破坏了。
她不愿意在他们两个里选一个,她想投入地跟费聿铭爱一场,又想继续拥有穆洵对她的宠溺,这原本不矛盾的两种感情,如今却要她从中选择。
看来是她太贪心了,非要她选的话,她竟然偏袒费聿铭多一些。
她听见汽车的鸣笛声,叶子从脸上掉了下去。
费聿铭的悍马已经停在路口,他摇下了一边车窗,又按了一下喇叭。
卿卿抱着手包站直身子,因为心情不好,她没有冲他跑过去,只是慢慢地走着,经过使馆外巡逻的警卫时,向里看了一眼。
入关办签证的人都是希望离开中国的,她则不然,她希望一直在这里生活,最好能把他一起留下来,而且是永远留下来。
他把车往前蹭了几百米又停下。
等她走到车边时,车门已经开了,他拉过她,托着她的脸仔细端详。
怎么弄的?嘴巴刚好几天,额头上又肿了,脸颊上的妆容很浓,上过睫毛膏的眼睛显得黑亮却无精打采,鼻息淡淡的。
她咬着嘴唇,他问了两次都不说话。
怎么了,刚才?他不会哄人,只会拥着她,摸着她的头,说话啊。
她推开他的手,坐进车里系安全带,又把座位调得很低,躺上去背过脸。
她大衣上的灰尘和膝盖上碗口大的破洞都很可疑。
费聿铭没有再问,从后座上抓了西服外套给她盖上,再凑过去看时,她已经闭上了眼睛。
他开了唱机,选了一首安静的曲子,然后发动车子,在路上漫无目的地开车。
想去哪儿?过了一会儿,他问。
随便。
她终于动了动,吐出两个字。
费聿铭继续开车,速度比平时要慢。
他见过她开心、生气、委屈、难过,却没见过她这么失落。
他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腾出一只手拉住她露在衣服外面的手,是凉透的。
去我公寓吧。
费聿铭想了半天,也只有这么一个去处,不会被干扰,能够好好儿地跟她说话。
卿卿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从他手里挣脱,背转身子看着窗外。
西服外套从膝上滑下去,她没有捡,就露着丝袜上的破洞,对着窗外的街道又沉默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