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假前最后一个周末,费聿铭准备陪卿卿去体检。
前一晚,他正式邀她以女朋友的身份去家里吃晚饭,见哥哥嫂嫂。
费太太忙着置办礼品,准备带着孩子们回香港过圣诞节,为了卿卿登门,她特别放下手里的事情亲自操办晚饭,费先生也特意回来参加。
他们算是费聿铭在国内最近的亲人。
费家是大家庭,亲戚族系很多,费聿铭上面有一个哥哥,下面有一个妹妹,老八是跟同辈的堂兄弟排下来叫的,这点倒和卿卿家里有些相似。
虽然卿卿以前也经常出入费家在纳帕溪谷的小别墅,但这次去费家做客,毕竟身份不一样。
她很期待,也很忐忑,这算是她第一次正式见男友家人,又有一层敏感的关系在里面,要把个人感情和工作处理好其实很微妙。
情况比她想象的要好,首先孩子们不在,没有人把Miss 77挂嘴边。
费聿钦夫妻又是很开明的人,对他们这样的关系反而给予了充分理解。
这么一比较,卿卿就觉得自己的家人有些保守极端了。
其实两个人相爱,到底是哪国人并不重要,感情到了一定地步,再大的鸿沟也能逾越。
晚餐照例安排在费家的小餐厅里,费太太亲自下厨添了几个菜,席间谈的也都是和学校生活不相关的话题,费家夫妇问问卿卿家里有什么人、什么情况、喜欢什么、在哪里上的学等等。
之后,他们又说了一些费聿铭在国外的事。
直到翁卓清带着杨新进门之前,一切都特别顺利,费先生还特意开了瓶红酒,斟在几个高脚杯里,碰了几次,让卿卿感觉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
翁卓清进门正遇上大家举杯欢饮的场面,他在厅里站了一下,就拉着杨新上楼,也没打招呼。
卿卿就坐在费聿铭身边,费聿铭置若罔闻地往她碟子里夹菜,让她尝费太太拿手的港式叉烧。
杨新本想过来说话,奈何翁卓清拉得紧,只好悻悻地跟着上楼。
四个年轻人的气氛对不对,费太太看得最清楚,没一会儿俩人换了身衣服从楼上下来,被费太太叫住:卓清你过来,好歹说句话,也不是生人了,穆老师,以后叫卿卿就好了,和聿铭……费太太也没有特别合适的词描述这样的关系,于是拿了两个空杯子倒上酒,这是卓清的小朋友,杨新,一起喝一杯吧。
费聿铭带着卿卿先表示友好,翁卓清把外衣甩在肩上也举起了杯子。
四个人里杨新是最快活的,她一直对卿卿眨眼睛,都是年轻女孩,彼此心照不宣,那杯酒喝下去,又是别有滋味。
翁卓清带着杨新走了,留下两个空杯子,出去不久就是汽车发动机的声音。
费先生重新找到了话题,四个人坐下来继续享用菜肴。
在孩子们回来之前,晚餐在欢快轻松的气氛里结束了。
孩子们的声音已经从门厅传过来,费聿铭准备带卿卿回房里,她却站在楼梯口想过去和小虎说话。
妈妈,Miss 77什么时候还来?是小虎的声音。
圣诞以后吧,Miss 77也要过节了。
费太太说。
我想Miss 77,我想她来。
小虎说。
Miss 77和叔叔走了,叔叔不给小虎Miss 77,叔叔把Miss 77拿走了。
Miss 77只和叔叔好,不和小虎好,哦哦哦!小龙说。
哥哥讨厌,打哥哥。
小虎要哭了,卿卿忍不住要下楼,却被费聿铭拉住。
让他们去吧,以后就习惯了。
我下去看看。
别去,他们不知道你在。
他继续往楼上走,不管她愿不愿意,还是把她带回了房里。
热烈难耐的震荡期之后,费聿铭把很多事情细细盘算过,什么时候能带她去哪儿、做些什么,怎么样才能让这段关系大踏步地前进。
他并不是清心寡欲的人,有了女朋友,就有一种天生而来享受的念头,而她在本质里有排斥的因素在。
他越是渴望一段稳固的关系,要顾及的东西就越多,当然更要顾及她的想法。
费聿铭坐在沙发上拿了个老版的悍马车模,说了两句与汽车有关的话题,觉得她憋了一肚子话,就停了下来。
说吧,想说什么?嗯……你以前……也是这样吗?什么样?见她心事重重的样子,他也想让她把话敞开说出来。
卿卿找了半天,最后用了个最保守的措辞:就是……很热情……他是过来人,一点就透。
他把车模摆回柜子里,走到房间的角落:我明白你是什么意思。
直说吧,要看对谁,因为是你我才会那样,如果是别的没有感情的人就不会。
我们的环境背景不同,对很多问题的看法都不会一样,只能两个人往一起靠拢、磨合。
我不可能完全变成你想要的样子,你也不会是西方女孩,所以做自己就好,尽量去接纳对方。
好比你喜欢哄着孩子,听不得小虎哭,而在国外,我们从不介意孩子哭,有过眼泪,慢慢才学会独立,摔倒了也不会去扶他,从小就要他自己住一个房间,总像中国这样呵护孩子永远也长不大懂吗?就像你哥哥和家人对你那样,总把你当个孩子对待。
他拿起窗台上很久没有用过的烟灰缸,在手里转了转,不说这个了,总之,我希望你能慢慢适应,我们去你家的时间你来确定,到时候有什么要注意的想好了再一件件告诉我。
虽然费聿铭嘴里说希望卿卿完全独立,不过还是陪她去参加了体检。
检查的时间很长,项目很多,男女宾是分开的,等待的时间他就在大厅随便找了本杂志。
因为不太认识字,所以他只能随便翻翻画页。
她出来时已经过了中午,手里拿着体检报告副本,脸色阴郁。
他过去想帮她拿东西,她却套上围巾走向走廊另一边的电梯,而且越走越快。
费聿铭追到外面停车场时,卿卿才停下来,不知她受了什么气,手都在发抖。
他刚走上前要问,她转过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然后不太客气地踢了他一下,虽然没有用力,不过裤子上还是留下个清晰的小号鞋印。
怎么了?好好儿说。
没什么。
是检查有问题吗?没有!她冲他嚷完,就使劲拉开车门,钥匙在他手里,他不开车门她就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你开门!她耍起脾气来,费聿铭更觉得莫名其妙。
到底什么事?没,事。
两个成年人在车场拌着嘴像两个孩子。
费聿铭拗不过她,开了门。
她上车前又回身踩了他一脚,虽然她只是一米五八的小个子,但整个重量落在一个脚趾上还是非常疼的。
如果先前那一脚还是点儿小情趣,这下费聿铭可真生气了,在家里怎么都可以,但在外面他不喜欢女孩子耍脾气。
但见她气鼓鼓地涨得一脸通红,他又不忍心说,只好也上车。
坐进车里,卿卿眼圈已经红了,拿着报告扔在他身上,哽咽着说:我怀孕了。
他听完有五秒钟脑子里一片空白,坐在驾驶座上抓着钥匙。
不可能!不……可能吧……体检报告上都是中文,费聿铭看不懂,心里排山倒海地都是自责和震惊,反而觉不出一丝快乐。
都怪你。
听见她的哽咽,他没辩解,来回翻看报告,一下也找不到哪里写了她怀孕,说安慰话或是道歉也是徒劳了。
他马上带着报告下车,按了锁,把卿卿关进了车里。
费聿铭,你回来!你去哪儿?我去问。
他站在车外回头看她,两个人瞬间都成了被困住的兽。
这个孩子太突然,完全不在期待之中。
卿卿捶了几下玻璃,费聿铭不为所动,迅速往大楼里跑,留给她的是一个斜长的背影。
二十分钟以后他才回来,遥控锁一响,卿卿马上从位子上弹起来,扭开车门跳下车就跑。
她用二十分钟考虑他们的关系,是不是错了或者被骗了,头一次特别后悔自己的鲁莽和轻率。
二十分钟不足以考虑清楚,而和他在一起的时间,她很难非常清晰地考虑问题,她感觉自己离冷静和理智越来越远。
他不费吹灰之力三两步就追上来,二话不说拿起体检报告在她脑袋上拍了一下。
还跑,你拿错报告了,根本没有怀孕!呃?卿卿腮边挂着泪,自己也怔住了,这个结果的落差太大,刺激也更大。
费聿铭本来一肚子气,见她魂不守舍的样子也不忍心。
有路人经过,听见两个中国人用英文吵架,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
没怀孕?他又拿着报告敲敲她的脑袋,力量很轻,但责怪的意味很重。
回车上说。
两个人坐回车里,都有点儿找不到感觉。
费聿铭把体检报告扔到挡风玻璃前,卿卿像泄气的皮球一样瘫在位子上,她把报告拿过来看,有一张化验单换过了,诊断结果也重新写了一次。
你自己看过病吗,以前?卿卿的呼吸慢慢均匀下来,半张脸还埋在围巾里不愿意答理他。
没有,有时是张妈陪我,有时候是小哥或者同事。
他长出了一口气,靠到椅背上。
我刚才进去跟她们吵了一架,然后人家把我说了一顿。
刚才我像个傻子一样,真的,我今年三十二了,就没像刚才那么傻过。
人家问我和你是什么关系,我说孩子是我的。
就像我上次说的,你还是不够独立。
幸亏我发现得早,如果不改回来,体检报告正本寄回家后,你爷爷奶奶爸爸妈妈肯定受不了,你哥哥可能会冲过来杀了我。
他想继续数落下去,又想笑,你连看病都没自己去过,化验结果不是你的,名字年龄都不对,但是贴在你的报告里,可能是你着急拿错了。
从第一次到现在,总之时间肯定不对,拜托有点儿常识,如果真是怀孕了你怎么办?我能放心吗!他转过头,严厉的口气缓和了很多,我不能天天跟着你,如果我没来,你是不是就这么一直自己吓唬自己,然后哭着回家?怎么可能拿错……明明是我的……是你的是你的。
没准备好之前,我不会让你怀孕。
他终于忍不住戳了下她的额头,不像平时那么宠爱她,就你这样还当老师呢,医生还说什么了?那些和怀孕有关的问题卿卿回想一遍都觉得是一种强烈的刺激,根本不敢再复述给他听,况且还有好多词她也不会用英文翻译。
你知道我刚才下车时想什么吗?她低眉顺眼的,从小豹子又变成了猫咪,刚才还气鼓鼓的脸蛋上满是愧疚。
我问自己要是真有了怎么办,毕竟是我和你的孩子,我想留下,特别强烈的一个念头,然后才是怎么和你家里交代。
我们在一起才四个多月,都还没有心理准备,也许太早了,不过真有了,我会让你留下的。
像是要给她某种保证,他把手盖在她腹部的地方,上次你哥哥见我第一件事就是让我负责,然后才拿头盔打我。
如果真怀孕了,你准备怎么办?乌龙的惊吓过后是愚蠢的失落,卿卿心里还没恢复平静,拒绝回答他假设的问题。
不知道,应该不可能。
不可能?刚才你还哭了,如果可能呢?他拉住了她的辫子,问得很认真,事情都不是绝对的,没有不可能。
卿卿,你也不是孩子了。
放手……她拿回自己的辫子,又被他抓走了。
我还放得开吗?费聿铭拿起车里的《汉德小辞典》,翻到一页放到她腿上,我们还没准备好,现在还是不要有,你也年轻,而且家里还不同意。
刚才……我那么说并不是不想要,如果真有了的话……我们结婚!他的家庭观念比她想象的浓,这是卿卿下午趴在费聿铭的king size上反复考虑的一个问题。
她自知做了蠢事没脸见他,把房门反锁了。
和他结婚,她不敢想;和他有个孩子,她更不敢想。
回想起体检中心的事,她还有点儿心有余悸。
费聿铭出去买东西,没有吵她,回来就一直在书房里工作,等屋里没响动了才用钥匙开门进去,把窗帘拉上,开了一盏小灯,把光线调得很暗。
他托朋友给她买回来的波音就放在卧室的窗台上,磁带夹开着,里面可以折叠变形的小机器人被她拿出来摆弄,也随手放在窗台上。
自从她用了磁带来比喻他们的关系以后,他一个人的时候也会拿那句话衡量彼此的关系。
当结婚的想法出现时,他虽然知道她并没有怀孕,但他还是想说出来,让她能了解他的态度。
第一反应他们都不够镇定,而结婚是比一段感情更需要慎重的承诺。
退一步,费聿铭转而考虑住到一起的可能性,如何跟她提、如何跟她家里提。
为了驱散体检导致的乌烟瘴气,他主动提议去外面吃晚饭,卿卿乌龟了一下午,欣然答应了。
为了方便她回家,他在回纳帕溪谷的路上找了家他常去的做四川菜的中餐厅,她中午没吃好又胡思乱想了一个下午,终于来了胃口,吃得津津有味,面上也红润起来。
她嚼东西的样子很像小猫,只是没有胡子。
他忍不住挠挠她的下巴,摸摸额角的小茸毛。
饭后时间还早,他们一起去了附近的酒吧。
他给自己点了啤酒,又要了一杯龙舌兰,用樱桃蘸着点在她舌尖上让她尝。
她是实心眼的孩子,让喝就真喝,几次差点儿咬着舌头,把他逗笑了。
既然没有怀孕,他们都卸了包袱,玩着桌上的火柴,费聿铭伺机渗透那个同居的想法。
要是以后每晚都这样好吗?每天这样?卿卿以为他是说泡吧,她深知外国人的夜生活少不了酒吧,他在国外长大也有类似习惯,在聚会上又见识了他豪爽饮酒的样子,她反而更担心他的身体,你别喝太多就行,喝酒对肝不好,而且你开车,酒后驾车太危险。
他咬着杯子里的樱桃,剩下的啤酒也不喝了。
我不是说喝酒,我是说我们每天这样,你和我。
周围都是外国人,也有他们这样的情侣,一对对在自己的角落里,卿卿看了一圈,没看出他们和别人有什么差别。
音乐气氛都好,他和平日里也差不多,很随意,洗过澡头发不那么根根直立,脱了外衣只有一件深格子衬衫,袖口习惯性地卷到小臂上。
挺好啊,我们一直挺好。
她转着杯子里的龙舌兰,辫子又被揪扯了。
认真点儿,我是说我们每天都这样,两个人在一起,一起吃饭,一起玩,一起住,一起生活。
啊……这个……不行吧……一说到关键问题卿卿就比较畏首畏尾,国内不讲究结婚前住一起,尤其我家这样的,爸爸妈妈爷爷奶奶肯定不会同意,除非结婚了才行。
为什么?不试试两个人怎么知道适不适合?费聿铭不理解,把龙舌兰杯子推到一边,又给她要了杯果汁,不试,怎么知道这个人够不够好、以后能不能一起生活?光吃吃饭、看看电影,那是中学生谈恋爱,我们是成年人,要想以后共同生活就必须住到一起,这样才知道对方是不是自己喜欢的,尤其是……他说话比较大声,后面又出现了敏感的词语,卿卿捂着耳朵不要听:不许说!为什么不许?你好好儿考虑这件事。
他拉着她坐好,把她的手压在桌面上不许她动,我是认真跟你提,今天既然差点儿怀孕了,不如考虑得长远点儿。
卿卿压根儿就不想提早上的事,觉得丢脸丢大了,她要克制住自己又想鸵鸟的冲动:费聿铭,你不觉得太草率了吗……我是说太着急……我们才认识四个月。
早上的事不算,反正现在肯定不行,绝对不行!爷爷奶奶爸爸妈妈还没有见过你,不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他们可能对我跟你谈恋爱都不同意,更不可能让我和你住在一起,肯定不可能。
我爷爷奶奶很传统的,他们结婚前从来没见过面。
这里是中国,跟国外不一样,我妈和三伯母当时让我和你分开的时候,就说过不许我和你乱来,说外国人太随便,没怎么样就……反正跟中国人不一样,尤其是我们家里人。
他借着酒意刮刮她的鼻尖,很没辙:外国人怎么了?你们家对外国人就有偏见,而且我也不算外国人,我爸爸的爸爸的爸爸是从山东来的,我爸爸的妈妈的爸爸……停!听你这么说话,我爷爷奶奶肯定就不会喜欢你。
你现在总是和我说英文,去我家里,他们都不会说英文怎么办?那我好好儿学中文,我跟你学。
他马上换了中文,但是毕竟不适应,语速音调都变了,见完你爸爸妈妈行吗,你和我住,我问他们?你饶了我吧费聿铭,这种话绝对不能说,说了只会给你自己减分,爸爸妈妈肯定觉得你特随便,然后怕我吃亏,根本不许我和你在一起。
我小哥开始也是这么觉得的,他是没办法不得不假装同意。
说到激动处卿卿站了起来,又被费聿铭按着坐回去。
他为什么没办法?我小哥大概是知道我跟你已经……所以就没再特别坚决地反对,他拿我没办法吧。
怎么还是这种观念?什么年代了!他改回英文叹口气,仰头喝啤酒,觉得七扭八扭也没把想说明的意思表达清楚,我不知道国内是怎么谈恋爱的,如果按你说的,我们一年两年也还是现在的状态。
不能着急啊,慢慢来吧。
可我不想慢。
他变得异常严肃,我说过我是认真的,今天如果你怀孕了,我们马上结婚,所以我觉得一起住合情合理。
我们再商量行吗,今天不说了好吗?卿卿讨饶,费聿铭还是不高兴。
你看,你不同意都不直接说,你有什么想法就直接告诉我。
如果你是因为有顾虑而不答应,我能接受;如果是你自己不愿意,我想知道理由。
我没说不愿意啊!卿卿去拿鸡尾酒的杯子,准备借酒逃避了。
卿卿,在国外,处理事情都是直线的,我想A就说A,所以你怎么想的就怎么说。
我不喜欢中国方式,我想A还要绕到B和C,最后还不一定能绕回A来。
有区别吗?我们现在这样偷偷摸摸的,或者让大家知道?有,当然有!什么区别?我说不出来,就是有。
中国人比你们负责,不那么随便,不……混乱,没有那么多乌七八糟的私生活。
比如你……见话题又快拐回到他之前的历史和那个数字问题,费聿铭识趣地及时打住:算了,不说了,听音乐吧。
卿卿的心情根本融不到爵士乐里,借着去洗手间,跑到酒馆外吹了吹冷风,让自己冷静下来。
同居,实在不是现在应该关心的问题,他本末倒置了,卿卿自己吹着风反而想明白了。
家里接受他,什么都有得谈,如果从开始就不接受,什么念想都是枉然。
酒馆外有几个抽烟聊天的人,就站在路灯下,旁边还有台球厅和酒吧,年轻男女进出频繁,街边泊着几辆等客人的出租车。
卿卿在门口觉得冷了,争论的燥热也沉寂下去了,正准备回去。
旁边酒吧的大门就在这时候被撞开,出来七八个客人,手里拿着酒瓶,嘴里疯疯癫癫地说着外国话,乱哄哄的一大片,其间有个女孩在唱歌,歌声很细很高很好听,就夹杂在一堆男人的酒话里。
卿卿已经拉开了半扇门,背后响起了熟悉的声音:QinQin。
回头时,萧恩正站在刚才的路灯下,身边簇拥着几个年轻人,手里拿着易拉罐,外衣垂到地上,金发被路灯照得更加耀眼,蓝眼睛里有醉意,踉踉跄跄地走过来。
你怎么在这儿,QinQin?他离卿卿有一段距离的时候,她已经闻到他身上刺鼻的烟味。
他伸手过来不知要做什么,熟悉的排斥感觉出现,前两次的错误从眼前闪过,她大大退了一步,靠在门上。
萧恩好像意识到什么,收回了手,空空的掌心握成拳收回身边,不自然地笑了笑。
远处声音嘈杂,几个女孩冲萧恩招手叫着他,他犹豫了一下,提起拖在地上的外衣甩到肩上。
Party你一定要来,别忘了,我是你的Secret Santa。
酒馆的门板响了一声,里面有客人出来,撞醒了卿卿,她没答应也没拒绝,只觉得该回去找费聿铭,转身进了酒馆又忍不住回头,萧恩还站在门口的地方看着她,像是很醉,又像是很清醒。
他吻过她的两次早已经成为历史,恩怨尽释的话,无须顾虑太多。
卿卿跑了几步,过了穿堂,回到和费聿铭刚刚坐的那一间。
费聿铭并不在座位上,外套和空杯子还在,卿卿正拉过侍者要问,台上表演的鼓点变得很急促,她循声望过去,见他叼着半截烟,正坐在架子鼓后面跟着乐队一起演奏。
一曲结束,他冲她挥了挥鼓槌,玩性很大地敲了串密集的鼓点。
你会打鼓?费聿铭回到位子上,卿卿不敢相信那是他,递过饮料还在感叹,打得真好,我都不知道你会敲架子鼓。
短短的几分钟,他跟她过去四个月认识的费聿铭都不一样,可他并没因为她的话有太多开心,反而显得闷闷不乐。
你不知道的还很多,你并不了解我不是吗?他很安静地喝酒,除了汽车,我的生活还有很多东西。
咱俩认识的时间短,我都来不及一样样给你说,如果能一起生活,你自然会慢慢知道,不需要我刻意地说。
马上放假了,我们出去滑雪,或者我开车带你去越野。
生活不是只有学校和家里,卿卿,我想知道八小时以外的你,这些不是靠说话就能了解的,要一起生活,懂吗?他继续抽烟,眼神在烟雾里显得深沉莫测。
那也要慢慢来对吗?你给我点儿时间。
圣诞假期,我们可以出去玩,我……我就告诉爷爷奶奶我和同事出去,你想去哪儿?可我不想你骗他们,本来我们在一起是光明正大的事,现在好像做贼一样。
他展开手臂,把她圈在小小的座位里,我要是现在就把你带走,跟我回德国,你去吗?我……我……我喝酒。
她不敢面对他眼里的失望,拍拍他的面颊,想让那里面肃然浮动的不快赶紧消失,我……我还可以学抽烟。
她说着去拿桌上的烟盒,被他抓住:这个不许学。
为什么?为你好。
你双重标准,你自己就抽烟。
我标准多了,反正你不可以,你就要现在这样。
他熄了烟蒂,把她的长辫子捋到耳后,我喜欢的是你现在的样子,如果你会抽烟喝酒,我就不会喜欢你。
那如果我变了呢?要看变成什么样,他说完摸了摸她的肚子,这样的变化我不介意。
卿卿掐了他一下,不过她听到这样的话还是笑了。
两个人继续听爵士,气氛好了起来。
打车回家到香槟小镇,他们手拉手从小区门口一直数着步子走。
他去便利店买了罐空气清新剂,想喷掉她身上的酒味。
卿卿转了几个圈,闻了闻自己,再闻闻他,放弃了。
她踮着脚亲亲他的面颊,然后是他的嘴角,也带着空气清新剂的味道。
他很技巧地躲避着,直到她觉得奇怪停下来,有点儿不好意思地问:怎么了?没怎么,都四个月了,还没进步。
你不是狗,我也不是骨头。
啊?不许咬!哦。
他说了说猫和鱼的技巧问题,把空气清新剂放在路旁的垃圾桶上,又拍拍肩膀,让她跳上来,继续数着步子前进。
两个人的影子叠成了一个,卿卿被费聿铭背着,有些飘飘然,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在他耳边说:驾……驾……马上要放假了,学校的气氛也和平日不同,老师们的会议多了起来,教室里的孩子一天比一天少,大多提前开始了度假计划。
费家准备提前一个星期回香港。
小虎最后一天来上学时,从早晨进教室起,就显得局促不安,卿卿几次问他都不说,到了放学时他才偷偷跑到自己的小柜子旁边,从书包里拿出一个包裹得歪歪扭扭的小盒子,献宝一样送到卿卿面前。
卡片上写着:给最最最亲爱的Miss 77,圣诞快乐,新年快乐。
字迹稚嫩,手绘的花边有涂染错的几个小黑点。
盒子里是各式各样的糖果,每种都有一块,好像积攒了很久。
卿卿抱着小虎亲亲他的脸,多少染了一些离情别绪。
她亲自送小虎上校车,给他系上安全带,站在车下对他摆摆手。
周四中午,费家四口飞走了。
费聿铭送他们去机场后,回来在学校等到下班时间,把卿卿接去了纳帕溪谷的别墅。
阿姨收拾完东西在客厅桌上留了张纸条,也开始放假。
翁卓清不在,车库门前放着几样没有收拾好的工具。
三层的别墅只剩下他们两个,一下子变得空荡荡的。
从黄昏到晚上,卿卿一直在费聿铭的房里。
下楼时,他还在房里淋浴,她的头发潮着没有吹干,就随便在肩上搭了条大毛巾。
饿了,两人都懒得出去,就说好在家里随便做点儿东西吃。
冰箱里放着满满的食材,卿卿挑了几样简单的准备做个蔬菜沙拉,开火准备做水煮面。
她家里是张妈做饭,她的手艺并不好,基本上不会炒菜,平日饿了最常做的就是煮面,尤其以方便面为主。
水还没开,就听见客厅有声音,卿卿探头出去,是杨新用钥匙开门,身后还拖着个大行李箱。
嘿,你怎么在?杨新发现卿卿,扔下箱子跑进厨房,拈了胡萝卜丝放进嘴里,靠在洗理台旁边,他在楼上呢?两个女孩境况差不多,彼此之间心照不宣。
嗯……他马上就下来。
卿卿不自在地擦擦头发,继续切黄瓜丁。
你们这样也挺好,至少总能在一起,他对你也挺好。
不像翁卓清,忽冷忽热的,下周就走了,什么时候回来还不知道。
杨新洗了手,帮着卿卿择豆苗,他圣诞一直在这儿吧?嗯,不走。
卿卿克服了尴尬,开始打量杨新,每次杨新给她的感觉都是满不在乎,很阳光很开朗,好像就是在享受一场恋爱。
这是第一次她在杨新脸上看出忧心忡忡,为了翁卓清,或者为了她自己,卿卿很自然地就联系到自己身上了。
他还回来吗?之前在石榴园也不好多问。
你们……以后怎么办?杨新耸了下肩,把择好的豆苗放进盘里,坐在洗理台旁的空桌上,拿过一根胡萝卜叼在嘴里。
他……我说不好。
说不在意是假的,说多在意,有用吗?毕竟是要走的,不能老留在这里。
你比我好,有份稳定的工作,他人也很好。
翁卓清自己都不知道以后要干什么、什么时候走什么时候留,有时候我觉得这两个月跟做梦一样。
那你为什么和他在一起?我……杨新摇摇头,一瞬间的感觉吧,他第一次开着车来石榴园,坐在院子里,一个星期天天来,坐同样的地方,喝一样的饮料,他开车送我回去在车上问我,然后我们就在一起了。
那时候没考虑长久,就是感觉特别好。
炉子上的水沸了,卿卿关了火继续切菜,想起了翁卓清之前对她自己转瞬即逝的热情。
感情这东西,就是感觉,再多承诺也没有用,感觉在自然不会断,感觉没了,就是在一起也没用。
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要什么,但至少不会一辈子都在石榴园搞演出,我也想四处走走闯闯,多见识见识。
也许等他回来的时候,我已经不在这儿了。
卿卿听出那分无奈,擦了手想过去安慰她。
杨新跳下桌子转过脸,再回头时又是满脸笑容。
不要悲观啦,也许春节后他还回来,他说他想回来。
开始的时候其实就说好不要太当真,可能不会长久,无论如何,我不后悔,至少开心了两个月。
杨新拨弄着豆苗,嘴角翘起来,声音又有掩饰不住的低落,躲开卿卿走了出去,我们刚刚一起去买行李箱,有好多东西要带走,我给他买了些国外没有的让他带走,还要打包,先上楼了。
看着她吃力地拖着行李箱上楼的背影,卿卿拿着方便面靠在厨房门口出神。
似乎迟早有一天,她也要做同样的事,送走他,不能流泪,不能期待他再回来。
卿卿有些心不在焉地回到厨房把面下锅重新打开火,用筷子一遍遍拌着盘子里的菜。
做什么呢?我不吃胡萝卜。
费聿铭钻进厨房,头发还滴着水,换了身运动装,显得神清气爽。
怎么又忘了?我不吃胡萝卜。
过敏!卿卿低头,才发现把胡萝卜切成了很小很小的细丝拌在了沙拉里,想往外挑,筷子被他抽走。
怎么了,刚才还高高兴兴的?费聿铭转过她的身子,靠在洗理台旁边,不想做咱们出去吃。
他头发上的水珠滴到她脸颊上,一直流进脖子里,又凉又冰。
卿卿满脑子里都是杨新和翁卓清,被水珠冰醒了,如梦初醒般地拿回筷子:哪有?你出去,一会儿就好了。
见她像个主妇一样的煮着晚餐,费聿铭心情很好,贴上来枕在她肩上。
明晚跟我出去?去哪儿?回城里,朋友聚会。
他从沙拉里捏了两颗小西红柿,一颗给她,下次别放胡萝卜,我过敏。
骗人,你从小就不爱吃胡萝卜,根本不是过敏。
水沸了,卿卿往里面兑凉水,顺便用勺子敲了下放在她腰上的手。
谁说的!算了,跟我去吗?上次你都见过,仿吾、宪奕、子律、自耕他们几个。
费聿铭帮忙准备碗筷,又从冰箱里拿了听啤酒。
为什么?不为什么。
他敲了下她的脑门,把餐具和沙拉都端了出去,在客厅里还在说,你是我女朋友,当然带着你。
仿吾下周回美国过圣诞,走之前大家再聚一下,周末你有学校的聚餐,我得去使馆参加义卖会,没别的时间。
子律带着孩子来,你还没见过,刚刚三个月,我买了……卿卿捞面的动作慢了下来,经他一说她才想起学校的聚餐,除那以外,周末还是萧恩的告别party。
圣诞歌会那晚他们并没有就此谈妥,后来拌过嘴又和好了。
他一直坚持不要她去,她拿不定主意,可买给萧恩的圣诞礼物还一直放在房间里。
面端上桌,卿卿刚刚坐好,翁卓清从外面进来,两手沾的都是机油,杨新也正好从楼上下来。
四个人还是第一次在没有费家夫妻在场的情况下聚到一起。
费聿铭把鸡蛋夹到卿卿碗里,开了啤酒,靠回椅背里。
卿卿偷偷在桌下拨拨他的手。
坐下一起喝杯?翁卓清本来已经走过去了,回头看了眼桌上简单的菜色,又看了眼站在楼口的杨新,想了想,走到桌边抽了把椅子坐下。
还有酒吗?我去拿。
卿卿比杨新快一步,放下筷子就要往厨房跑。
费聿铭把面前的啤酒推给翁卓清,手按在卿卿肩上。
你好好儿吃,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