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南的天空不再是阴霾的,晴空万里,有时连一片云彩都找不到。
有三天的时间,卿卿就带着毯子、墨镜和防晒霜在沙滩上躺一整天。
多数的时候,她只是望着天,或者海天相接的那一条长长的线,什么都不去多想。
望久了,自己渐渐失去方向,就遗失在一片静默的蓝色里。
她在城市出生,在城市长大,二十四年没有好好儿地亲近过海洋。
当别人情不自禁地奔向大海、投身浪尖的时候,她反而安定下来,手掌里握一把细沙,躺下去让自己沉静。
她甚至没有换上一件像样的该在海边穿的衣裳,只是光着脚,让柔软的沙滑过脚背的肌肤。
多数时候,沙是热烫的,傍晚以后才会转凉,而她心里的钝痛还在延续,伤口的周围结了一层薄痂,那是不碰的时候可以暂时忘却疼痛的保护膜。
疼痛需要时间治疗,如同家人希望的,距离让她冷却下来。
她有时是太冷了,也不哭也不笑,只望着远远的一波浪花出神。
哭泣是软弱的表现,更重要地是除了耗费体力心力以外,毫无意义。
在这段跨越国界的感情开始时,她未预料到会有如此多的问题,经历过后,虽然没能变得心平气和,但至少没有再徒然给自己增加伤痛,毕竟他们并没有分手,只是将有三个星期的时间不能见面而已。
爷爷奶奶很少去打扰卿卿,他们看出她心情的低落与起伏,知道她需要一段独处的时光。
偶尔兴起,她会提着小铁桶像个孩子一样在海边的湿沙地上捡贝壳,但是收获总是少得可怜,有时甚至只有一只小小的寄居蟹和几片残破的贝壳碎片。
如果有人问到这些,她会轻描淡写地说结果并不重要,享受捡贝壳的乐趣就够了。
有时,她还会一个人躲到别人废弃的沙子城堡里枯坐一个下午,用一本故事书挡在脸上。
黄昏的时候,爷爷奶奶找到她,她总是很快地从故事书下面露出脸,挂上一个抚慰式的微笑,然后陪着爷爷奶奶走上一段很长的路。
她一个人走在他们后面,走一段就会停下来,等他们回头叫她时,她才跑几步追上去,然后她会在晚餐时不经意感叹一句:一个人没有什么不可以,只不过两个人手挽手的感觉更快乐。
说到这些小小的细微的感触时,她会很快又换上一个微笑,不是因为她多么开心,而是她努力在令身旁的人不要担心。
卿卿心事重重,一天比一天沉默,爷爷奶奶想象中的哭闹在初到海南的三天里都没有出现。
她独自在海边待的时间也越来越长,有时天黑了从窗外看过去,她还躺在面朝海的沙地上,望着天空。
海边的天空到了夜晚更美,星星密布在蓝丝绒里,显得比城市夜空的星星更大更亮。
天气晴好时,卿卿就沐浴着海风,在海边仰着头找星座,那时,她眼里的伤感不用刻意演示,会尽情流露,偶尔会有一两滴眼泪停在眼角,不久就被海风拂干了。
卿卿并不是完全不想痛哭,每到夜深时刻,她总是走到饭店的阳台上靠在栏杆旁边,望着沙滩上零星成双的人影无限唏嘘,然后再幻想着他们曾经相谐的那段日子。
四个月,确实太短暂了。
经历之后,她才发觉过程的美好并不意味着结局也完美,但至少,过程是一种享受,两个人一路走来总比孤单多些欣慰。
卿卿在那些独处的时间里会疯狂地想起费聿铭,清醒的十几个小时都在反复咀嚼着和那个人度过的每个瞬间、每种滋味。
她不可能把他从脑子里驱赶走,或者抹掉有关他的记忆,因为烙印太深刻,如同那晚他给她带来的疼痛一样深刻。
所以在表面的坚强背后,每每听到他的声音她会控制不住自己,会无声地掉眼泪。
在香槟小镇分开的那晚之后,他每天都会在固定的时间给她打电话,开始她总是等铃声响过四五分钟、几乎就要挂断的那一刻才接起来,也不说话,听到他说卿卿两个字时她已经泪流满面。
后来,习惯了他每晚的问候,她就会在铃声刚一响起时接起来。
短短几天,他们拿着电话不知道要说什么,更多就是相对无言。
他们都感觉彼此生疏了,或者距离确实让他们产生了隔阂。
婚姻毕竟是个相当敏感的字眼儿,在未婚男女之间提及,不是憧憬快乐那就必然意味着拉锯式的无奈。
卿卿从没奢望过马上和费聿铭结婚,在几天独自的冥想中,她也意识到自己没有准备好结婚。
二十四岁,事业刚刚开始就走入婚姻似乎是操之过急的决定。
她没有对家人的举动提出太多非议,毕竟他们的初衷是为了她的幸福。
想起当初在他公寓门口游弋徘徊是否要进去的时候,似乎就料定了他们不会只有爱那么简单,他们多少要经历一些痛苦。
他拒绝得很坚决,是否意味着他不爱了?他说不是,她不知道。
那个决定毕竟挫伤了她的自尊和对他和这段感情起码的信任。
卿卿不得不承认,跨国恋走到这一步,不再是美妙得被幸福冲昏了头脑,现实的介入使一切美感渐渐消失,让她必须冷却下来去面对,去认真思考未来的那条有他的,或者没有他的路。
在眼泪里开始的电话,很快就会在彼此的沉默间挂断,三四天里他们说过的话不超过十句。
他依然会情不自禁地在最后一秒说些什么特别触动她的话,可能是最近好吗,也可能就是想你,因为得不到她的回应,后来他也不说了,总格外嘱咐一句注意身体。
卿卿挂了电话,回到阳台上继续吹海风,欣赏海边的景色,当夜幕深沉到浓浓的墨蓝时,海边的一切都融入拍岸的潮声中,打在她心底最细腻柔软的地方,研磨破碎再塑成他的样子。
卿卿开始大段大段地写日记,从三年前毕业到走进学校开始,她把工作生活中的点滴细节、开心或者伤感的瞬间都记录下来,像是在写一本回忆录,有孩子、老师、助教、萧恩,但是没有费聿铭。
有人说过,当人开始尝试回忆时证明心已经老了,而卿卿的回忆,每每写到走廊里初见费聿铭的那个早晨就会戛然而止,她还没有足够的勇气去追忆和他的过去。
因为她认为他们还没有结束。
圣诞节就在这样的悄无声息中走近了。
因为不是中国假期,三亚的游客并不多,空旷的海滩沙堤,并不忙碌的街楼巷宇,卿卿独自享受着奢侈的寂寞。
当爷爷奶奶放心让她乘车出行之后,卿卿雇了一辆小三轮车,一出去就是一整天。
她清晨离开,天黑也不一定回来。
她让车夫拉着她在陌生的街道间穿行,陌生的招牌,陌生的摊铺,陌生的人和陌生的城市,她那种锥心的疼渐渐地变淡了,也随着她的人一起消融在城市的某个街角。
车夫是个普通的海南妇人,靠蹬车挣钱养家,男人照顾孩子料理家事。
那是一个很能干的女人,手脚上都有海风吹出来的痕迹,笑的时候脸颊上已经有很深的皱纹,其实她的年纪还不到四十。
她常常按着要求载着卿卿去些没有游客的地方,有时停在小巷口,给卿卿介绍几家不错的小店进去品尝逛逛。
她则坐在车里等上几十分钟,喝塑料瓶里的凉茶水。
卿卿每天总给她带一杯椰子汁,她是很老实的人,每次除了道谢都会再三推辞。
后两天,卿卿开始跟着小贩们一起叫她阿义嫂,坐在车里听她说话。
蹬车的时候阿义嫂喜欢说话,也喜欢戴一块花色很杂的头巾,那头巾令卿卿想起了自己波西米亚风格的长裙。
去海南以后,她一反常态地穿起了裤子,长裤、九分裤、七分裤、牛仔裤、帆布裤,就是没穿过裙子。
卿卿在海边的小摊上买了条花头巾,也学阿义嫂的样子在头上扎一段,绑在辫子末梢的地方。
她甚至想过剪短留了好几年的长辫子,拿起剪刀舍不得又放下了。
阿义嫂的普通话不好,但人很热情。
她蹬着车给卿卿聊一天家长里短,卿卿只能听懂一小半,但还是喜欢听她说,尤其她说家里的阿义和女儿,说乡下的亲戚朋友。
阿义嫂总是叫阿义我那死人,却在每晚收工后给阿义买些下酒的熟菜,给家里捎几样新鲜的水果。
卿卿就停在酒店门口,看着阿义嫂和她的小三轮满载着货物消失在路上。
辛劳也是活着,轻松也是活着,各人有各人的幸福。
阿义嫂经常一边蹬车,一边用当地话念土话歌谣,卿卿坐在后面安静地听,竟然觉得她挂满汗珠的颈背和湿透的衣衫上都染着幸福,很真实的那种幸福——家里有个男人做好了饭在等她回去,进门女儿总是送过来一杯凉开水,哪怕搪瓷杯子的边沿已经剥落。
你们城市人啊,跟我们日子不一样。
在我们这里,女人是劳碌命,男人打牌喝茶,那个死人还好啦,管孩子做饭,我出来也能放心。
你们还要住几天?看你也不像专心玩的,都不喜欢热闹的地方。
黄昏,阿义嫂把卿卿拉回酒店,话别时从三轮车的小木箱里拿了一袋菠萝干塞给她,这个给你,你包了我一个多星期的车,我也没什么好东西送给你。
阿义嫂脸上风吹日晒的皱纹中带着朴实的满足,让卿卿有一丝向往。
过了元旦,下个星期就回去了,谢谢你啦。
客气什么,待到元旦啊?去海边看焰火吧。
元旦可热闹了,有平日里比不得的热闹劲儿,一定要去看看,那才叫好看。
那天我不歇,你要叫车的话,可要打电话照顾我的生意。
阿义嫂坐回三轮车上,扶着车把,把彩色围巾揭下来。
她也有条粗辫子,密密麻麻盘在头后面,别了个塑料的发卡,她三十七八的样子,耳边已添了好多白发。
一定,去就叫你的车。
卿卿抱着菠萝干,除了包车钱之外,又多给了阿义嫂几十块。
谢谢啦!卿卿你也别苦着自己,该高兴高兴,别人看了才欢喜,日子才好过。
好些事情过了就过了,别太认真。
你看我蹬三轮都七八年了,以前在厂里干,我那死人还不是在家里享福,都是我在养,要是愁我早愁死了,孩子要念书,家里要盖房子,哪个不要钱?还不是每天骑出来就开开心心的!活着就这点儿乐子了。
阿义嫂骑出几步远,回头摆摆手,搭在肩上的围巾被海风掀起个小角,飘啊飘的,煞是好看。
卿卿告别了阿义嫂,结束了流浪的日子,回到饭店里每天跟着爷爷奶奶拜拜庙烧烧香,晚上就看看省台播的电视剧。
卿卿爸妈每晚都要打长途,关心女儿心情如何。
卿卿妈二十多年改不了唠叨的习惯,这次却变得小心翼翼,说什么都爱加一句七七没不高兴吧。
她有不高兴吗?卿卿把海边的风景照片一张张上传到Facebook上,更改信息,写上两句有关旅行的内容,在个人设置的情感状况栏里,她本来想要改成恋爱中,想想又没改,还显示着单身。
卿卿在好友列表中随意翻看,每个人的生活都是千变万化。
人前一个样,人后又是另一个样,很多朋友换了头像,还有很多人锁上了自己的文档。
卿卿心里动了一下,在搜索中录入了费聿铭的名字,鼠标点在搜索按钮上,好半天都没决定点不点下去。
她出去吃了水果,回来看见桌上阿义嫂送的菠萝干,便拆开拿出几片泡在水里。
桌面已经一片黑暗,她一碰鼠标,屏幕就亮了,手指犹豫着还是点了下去,Facebook开始搜索,他的名字就在第二页,头像的地方是辆悍马车的图片。
卿卿心情复杂地打开他的资料阅读,他毕业的学校、喜欢的音乐、爱看的电影,然后才去留意他的感情状态。
他的最后一次登陆时间就在一周前,感情状态刚刚变更过,从恋爱中变成了有配偶。
卿卿还没关他的页面,手机就在桌子上震动,来电显示的小灯一亮一亮,又是每天他打电话的时间,响过两声卿卿就接了起来。
喂?她合上笔记本拿出日记,翻到前一次的一页,最后一句话是那天早晨。
如果没有那个早上,很多事情都不会发生,他们似乎注定了要受一场这样的感情劫难。
卿卿的笔尖钝了,在纸上画出很粗的线。
新年的时候回来吗?他问。
他们已经许久不见面,又赶上他回欧洲那段日子,电话并不密集,短信更是不怎么发,新年要怎么过,卿卿自己也没有想过。
不回吧。
什么时候开学?一月四号。
那……什么时候回来?还没决定。
回去的机票其实已经订好了,卿卿就是不想告诉他,怕他来机场接,也怕他根本不来。
既然他希望一切不是胁迫而来,她也只好顺其自然。
两个人又无话可说,他的呼吸沉重,她的呼吸绵软,背景里还是彼此熟悉的那首仙女座的梦,间奏的地方加入了清脆断裂的声音。
卿卿。
什么?我那天的话不是你想的意思。
我想了什么意思?有关结婚,有关……总之,也许你没明白。
卿卿在本上抄了四五遍那天早晨的句子,格子没有地方了,于是放下笔深吸一口气。
费聿铭……你想……沉淀了两个多星期,她几乎回到原点了,这是她第一次想在电话里吐露心里的话,却没有勇气说完。
你想……他试探性地问,说到后面气息变得起伏不稳,分开?虽然隔了千山万水,彼此的声音还是熟悉的,但话却很陌生。
她闭上眼睛就能想起那张脸,那张在最快乐的瞬间曾经离心脏最近的一张脸。
卿卿眼眶发热,笔滚到了地上。
其实她本来要问:你想娶我吗?卿卿马上挂了电话,连句告别语都没有,按了关机键就跑出了房间。
爷爷奶奶在厅里看电视剧,电视机的音量开得很大,她即使躲在阳台上还是能听得见。
卿卿戴上耳机一遍遍地听同一首歌,却没听明白一句歌词。
她也学着歌手沙哑的声音无病呻吟,关上阳台上的门,对着海滩的方向喊了几句,但是声音很小。
她不敢把那些话嚷出来,即使嚷再大声,他身处另一个城市也绝对听不见,回应她的,只有无边的海浪。
夜空里的月亮被大片的云朵吞噬殆尽,暖热的海风吹不散卿卿心里越积越深的惆怅。
她在阳台上站了很久,过了午夜才回房休息。
第二天早晨,眼光照样灿烂,窝在睡房里的卿卿蒙蒙眬眬的,像睡着又像是醒了。
她从深埋的枕头里探出头,隐隐听见外间的谈话声,间或有一些轻松的笑,里面夹杂着穆洵式的调侃,前一晚梦里有很多千奇百怪的东西都被窗帘缝隙里的阳光蒸腾消融,只有穆洵的说笑声格外真切。
那种感觉,仿佛时光一下子又回到了香槟小镇,每个清晨,爷爷奶奶、她和穆洵一起围坐着餐桌,张妈穿梭其间忙忙碌碌,早餐虽然只是简单的清粥小菜,却也别有一番滋味。
卿卿懒懒地坐起来抱着膝盖,没有编过的长发披了一肩。
她把脸贴在睡衣上不经意地摩挲,就像在费聿铭身边醒来时那样,然后就静静地听着屋外的对话。
大家什么都不对她明说,实际上每个人的心里都很清楚。
十几天里,父母对她关怀备至,爷爷奶奶宠爱有加,穆洵在电话里也小心翼翼的。
卿卿被他们保护得太好,这次真让她自己面对重大的抉择,她立时感到束手无策。
费聿铭那个问题又出现在她耳边:你想分开?她当然是不想的。
卿卿刚换下睡衣穆洵就推门进来了,她倚在床上,见到穆洵就颓废地倒回枕头里,恨不得拉起被子把整个脸都盖上。
穆洵像是有备而来,并不问她什么,先将手里的东西丢到床上,正砸中卿卿的脑袋。
她不得不抬起头捡起来看,那是只咖啡色的毛绒玩具兔子,身体柔软四肢修长,一副棉衣棉裤打扮,脖子上和穆洵一样系着围巾,煞是可爱。
卿卿离家之后,睡觉时没有了抱枕,猛一抱到这样的玩具她很开心,马上又有点儿不是滋味,觉得他们仍是拿她当孩子一样对待。
卿卿用被子盖住抱了整晚的枕头,把脸埋在毛绒兔子柔软的肚皮上蹭了蹭,让自己看起来若无其事。
该起床了,看看几点了,让我瞧瞧晒黑没有,是不是减肥了?穆洵抓起她散在枕上的长发,起床吧,吃完饭陪我去海边,再懒就变猪了。
卿卿依然埋在兔子的肚皮上,挡着眼睛,然后又掀起被子钻了回去。
行了,起来吧,我给你带东西了。
穆洵揪着露在被外的兔子耳朵,感觉到她缩在被里的身子轻轻颤抖。
如果能拍打几下把满肚子的愤懑发泄出来也许会舒畅些,可她怎么也找不到合理的方式让自己振奋,就藏在里面,直等他出去了也不肯说句话。
兔子的肚皮上,湿了一片潮潮的茸毛,被卿卿放到见光的窗边晾晒。
卿卿从浴室出来,编好了整齐的辫子,才出现在客厅里。
穆洵和爷爷奶奶在沙发上聊天,见她终于肯露面了,脸上也毫无忧郁的痕迹了,也就不再多问,只拉她坐下一起吃客房服务送来的早餐。
卿卿咬着面包,把煎蛋切成细细的小片,百无聊赖地问了一句:爸妈呢?小叔小婶他们晚上的飞机,可能八点左右到。
你快吃,下午好陪我出去。
穆洵说完,起身去门廊取东西,待卿卿把那一片片煎蛋切得更细更碎的时候,他已经提了个书包回来。
看,我还给你带东西了呢。
穆洵手里拿的是他的野外挎包,鼓鼓囊囊地塞满了东西。
是什么?卿卿问。
好东西啊。
穆洵解了围巾,把书包最上面的拉链打开,你自己看吧,都是给你的,前两天糯米去家里,有好些是你忘在学校的。
卿卿放下刀叉,接过书包颠了颠,有些分量。
糯米还说什么了?说你看了就明白了。
快吃吧,晚上慢慢看,先陪我出去。
穆洵推她坐回餐桌边,卿卿早已经没了胃口,端起果汁提了书包躲回了睡房。
她把书包拉链全打开,犹豫一下整个翻转过来往外倒,雪花般的纸片,十几张贺卡先掉了出来。
然后是她的小抱枕,睡觉时她常常把它搂在怀里,看书学习时就垫在腰下。
上面是手绣图案,《向左走向右走》里的男女主角。
她当初喜欢了,什么东西上都是《向左走向右走》的图案,现在没那么迷恋了,但仍是会念旧。
最后砰的一声掉出个白色盒子,上面还系着红色丝带。
那是他送的,抱起来是最重的,可自打那晚起卿卿一直把它摆在书桌上,碰也没有碰过。
伤心了,心伤透了,不看也罢。
卿卿又把白色盒子摆在床头柜上,开始整理那些贺卡。
很多都是同事之间礼尚往来的,其中也有两张是费聿铭送来的。
她还记得淡蓝的斜纹信封上有暗暗的印花,卡面上是个敲钟的小男孩,他的字总是很大,写得内容并不多。
她迟疑着要不要打开,最后还是没有打开,放到一沓无关紧要的贺卡的最上面。
卿卿又继续整理下面的东西,时而会拿起淡蓝的信封放在手边摩挲,封口的地方很严,几次都快撕开的时候,她又放了回去。
那一晚分开时,她跑下了车,他松开手在她耳边叹口气。
卿卿一直当那声叹息是默认,他想放手了,就因为她的家人把婚姻强加到他身上。
莫名地,卿卿又有种想哭的冲动,似乎穆洵来了也把她的泪腺带来了。
她放开卡片,抱起小靠枕,又把脸埋上去。
向左走,向右走,男女主角最终相遇了。
而他和她,早已遇到了,下一步,是分开吗?下午,卿卿陪穆洵去了海边,她又叫了阿义嫂的车,站在酒店门口的树荫下,给穆洵买了杯鲜榨椰汁。
见她身边多出来个男人,阿义嫂停下车,抹了把汗,笑得眼睛眯了起来。
城里人的模样长得好啊,卿卿的男朋友好精神。
穆洵捧着椰汁故意把手搭在卿卿肩上,她不好意思,嗔怪地推他,忙向阿义嫂解释:才不是,他是我哥哥。
哥哥也俊。
阿义嫂用毛巾掸掸车座,两个人上车了。
毕竟多了一个人,她蹬得辛苦,汗很快就湿了背上的衣服,卿卿看着不忍,还没到站就拉着穆洵下来,付了车费。
兄妹俩一前一后地沿着海岸走着剩下的一大段路。
穆洵挽起裤腿,光着脚丫,风吹乱了他的短发。
他拿着买给卿卿的贝壳项链跑回来,眼里还是单纯的关爱,他毕竟和费聿铭不一样,他对她的感情永远也不会变。
卿卿把手插在口袋里,笑得很脆弱,扬到嘴角就消失了。
又是愁眉苦脸的。
穆洵把贝壳项链交到卿卿手里,被她绕成几圈当手链缠在了腕上。
我有吗?她问得轻巧,有没有她自己知道。
再不说,又要哭了吧?穆洵敛起笑容,拍拍卿卿的头,本来不想问,可又不能不管你。
准备以后怎么办,和那个费聿铭?卿卿继续往沙滩深处走,把穆洵远远地甩在身后。
以后怎么办?以后怎么办?她自问过很多遍。
卿卿停在孩子们堆过的沙堡旁边,蹲下抓了一把沙。
她的手掌很小,握不住的沙从指缝里流走,只好放开手,让一整把沙都散开,再去握,依然如此。
沙并无骨,也不会粘连,塑不成诗里说的一个你一个我,也不用打破就已经没有了形状。
穆洵跟上来,席地而坐,拉住卿卿的手,让她坐在身边。
说吧,怎么想的就怎么说,我保证不跟他们说。
他指的他们当然是家里的长辈,甚至还做了个信誓旦旦的手势。
小哥,还记得咱俩上次吵架吧?我说我知道我要的幸福是什么,我想过我自己要的生活,我要选择他。
卿卿抓起一把沙,散在自己腿上。
当然记得。
那时候,我还没什么体会,之前的经历可能太简单了吧。
总之,那时候我理解的幸福就是他,而且想得特别简单。
他给我的感觉确实不一样,倒不是因为他是外国回来的,而是这个人很可靠,让你想待在他身边,而且不会觉得累。
我第一次见他时,还觉得他对孩子很好,小虎那么不喜欢跟人交流的孩子,和他却很亲,所以我本能地对他特好奇,想知道这是个什么样的人。
然后呢?然后……然后就自然而然地接触多了,我从好奇就变得不知道那是什么感觉了。
你知道吗,你们从来不会批评我,不会说我不好,但是他从最开始的时候就会说,有时候我是个老师,更多时候我在他面前像另一个小虎。
小虎的舅舅给我买过好几天的早点,萧恩过去三年一直在向我表示,但是我都没动心。
他们都是外国回来的,可能比他有钱、比他帅、比他年轻,可唯独遇到了他,我就觉得不一样,什么都不一样。
他可能在你们眼里一点儿也不好,配不上我,没想过和我的未来或者对我负责,可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的未来到底是什么。
有时,我想如果能和他结婚我就幸福了,有时候觉得我们现在这样也很幸福。
他会惯着我,也会挑我的毛病。
他的冰箱上贴着纸条,写着我爱吃和不爱吃的东西,提醒他每次拿冰水要用微波炉给我温一下。
他嫌我刷牙要挤两层牙膏很浪费,觉得我挑食太厉害不怎么吃青菜,还说我睡觉时总压着心脏、磨牙齿对身体不好。
他说这些我都觉得特幸福特真实。
放假前那晚,我没回家是因为在酒吧出了点儿事,他没责怪我,把我接回去了,告诉我什么都没发生,我挺感激他这么做,哪怕真发生了什么,我觉得他也会理解、原谅我。
我把这些都看成幸福,特别幸福,直到你们问他要不要和我结婚。
卿卿腿上的沙已经堆出了一个小包,她还在继续往上放,似乎要把自己埋起来。
我真没想过结婚,我才二十四,他从外国回来也不着急结婚,如果你们不问他,也许我们会一直挺幸福的,或者这很傻很不现实的,但我至少是开心的。
我知道他没有答应马上跟我结婚,我不生气,但是很……怎么说呢,就算很失望吧,毕竟和心爱的人结婚是每个女孩子的梦想。
我和他谈过一次,他好像退缩了,我怕他退缩,不管是不是结婚的压力导致的,如果他现在退了一步,我怕有朝一日他会退得我再也抓不住。
就像你们说的,他的家不在这里,拍拍屁股走人了,我怎么办?可我也想问你,小哥,你会和认识不到半年的女孩结婚吗?你会在听到她家里一边倒的批评否定时毫不生气、绝不气馁吗?我不是他,不能站在他的角度看这件事。
以后怎么办?我真的不知道,好多事情我没想清楚,所以也不想现在就做决定。
我觉得至少现在我不想和他分开,而且我愿意和他结婚。
是特别愿意和这个人永远在一起,跟真正结婚过日子不一样的那种,你懂吗?你们介绍那些相亲的对象,他们也不是不好,但是让我和他们一起生活,我不愿意,我可能……爱不上他们吧……穆洵捡起一块小石子投向大海,帮着卿卿把更多的沙堆在她自己身上,然后把头枕在手臂上面,躺在沙地上仰望着天空。
七七,你刚刚问我的那两个问题,其实答案很简单。
我不会和认识不到半年的女人结婚,一年还差不多,毕竟两个人能不能在一起生活,需要一个考察的时间。
至于面对家人的压力,我不知道我的抗压性如何,但至少我不会马上退缩。
事情不可能一帆风顺,但逆境并不是没有转圜的余地,所以我不会放弃,哪怕她家人反对得再激烈、批评得再难听。
我如果真心爱一个女孩,就要去努力迎合她的家庭,毕竟婚姻不仅仅是两个人的问题,也是两个家庭的问题。
至于你说你和费聿铭的感情……到现在我也不知道,你到底看上他什么,或者说,他图你什么,我一直觉得你们两个不该有交集,你们完全不是一种人,走在一起想有个好结果太难了。
你为什么这么觉得?没吃过猪肉至少见过猪跑。
你看多少女孩找个外国人谈恋爱,最后结婚好好儿过日子的能有几个?从爷爷奶奶小叔小婶他们那儿,也包括我的角度,总觉得这件事是你吃亏,一点儿保障都没有,所以坚决反对你找个外国人。
你们的背景不一样,价值观念不同,生活方式千差万别。
外国人毕竟开放、随便,对感情也没有中国人那么负责,如果将来你跟他出去了、被欺负了怎么办?家里人不在旁边,想帮你都帮不了。
你是女孩子,咱家就你一个女孩子,爷爷奶奶都宝贝你,舍不得你受半点儿委屈,所以更希望你稳稳当当地找个好人嫁了,以后过上好日子。
老人的心愿其实很简单,他们不懂什么爱不爱的,他们想要的就是你实实在在地过得舒心。
你看大哥在美国离了又结,现在又离了;四哥也三十好几了,到现在还是一个人;三哥、五哥还算稳定,可五哥、五嫂不要孩子;二哥不婚主义,挑花了眼还在挑。
所以咱家出去的几个孩子爷爷奶奶其实都特别挂心,每年见面就唠叨他们成家生孩子的事。
老人上了岁数,也没什么大追求,就盼着孩子们都在身边。
我原来其实也不懂,考大学那阵儿跟我爸闹得特别僵,后来还是留下了,跟爷爷奶奶这么过也挺好。
你要是找个人不幸福,我们宁可你不找,或是没找到。
你要是找了费聿铭,最后又不了了之了,爷爷奶奶肯定伤心,比你跟他走了还伤心,懂吗?幸福不是光是自己嘴上说说的,也要顾忌别人的感受。
当然,这是你的事,我们说什么做什么,决定权还在你,所以我才问你以后怎么办。
卿卿也躺了下来,盖在她腿上的沙一点点流下去,沉重又以另一种方式压在了她心上。
幸福,确实不只是两个字那么简单。
兄妹俩一起望着无云的蓝天,海边有嬉闹的情侣,独自散步的游客,成群出游的伙伴,也有很多孩子提着小铁桶,在浪花褪下去后跑到浅滩里捡拾刚刚冲上岸的贝壳。
小哥,水一冲,沙子堆的城堡就会崩塌是吗?当然,它没基础不牢固,沙雕再漂亮,水一来了,就什么都没了。
你说,我和他……是这样吗?你们……我只觉得他比你深太多了,你被冲上岸就停下了,他能吗?如果……他能停下呢?他能永远停在你身边,放弃原来的生活留在这里吗?卿卿睁开眼,支起身子,把沙一点点撒到穆洵的身上。
她又选择不回答他的问题,只是捧起大把大把的沙把他埋起来。
穆洵没有动,就任她埋着。
沙子城堡很快消失了,出现了一座沙子坟墓,他躺在里面,闭着眼睛。
潮汐就在脚边,她踏着浪跑回来,把几颗贝壳摆在他的沙子坟墓上装点着,拼成了一个图案。
晚霞升上来了,穆洵睁开眼时,只看到卿卿面朝大海的背影。
他坐起来,身上的贝壳图案一点点剥落,七拼八凑勉强看出是两个字:能吗?穆家在海南过了元旦。
卿卿听了阿义嫂的推荐,提议大家去海边看焰火。
爷爷奶奶上了岁数关节不好,不能在外面吹太长时间的海风。
卿卿爸妈也怕劳顿,吃过团圆饭后,就安排穆洵陪着她去沙滩上熬夜跨年。
这一年,北方是寒冷的冬天,海南依旧温暖如春。
海滩上聚了不少年轻人,有几个在打沙滩排球,还有的在训练宠物狗叼飞盘,无事可做的人找来木柴生起了一小堆篝火,卿卿帮着捡了些柴,然后就抱着膝跟着大家坐在火边。
烤热的石头很暖,卿卿用细竹签串了一串棉花糖放在火上烤。
浪迹海边,没有人察觉她开心与否,只有穆洵大略知道一些。
他从沙排场地回来,就一直坐在卿卿旁边。
兄妹俩谈过那晚,他们也这样一起坐在阳台上,穆洵说了很多小时候的事情,卿卿专心听,试着去回想。
关于老院子、桂花树、炒货铺里的崩豆子,童年如河水的源头,上溯到并不是记忆里的样子,毕竟时间流逝了就不会回来。
沉浸在童年的记忆里,之后是释然,卿卿难得笑了,心里压得太沉重的东西减了几分,虽然它还是压在那里。
烤过的棉花糖两面都有一点儿焦黄,多了些糯软的香味,口感更好,也没有之前那么甜腻。
卿卿并不想吃,只尝了一粒就继续放回火上烤。
时间久了,棉花糖终究抵不住火焰的威力,变得焦黑,最后就化成一团燃烧过的炭粉。
看来什么东西都要掌握火候,火候刚刚好味道才会甜美,卿卿这么想着,又联系到自己身上。
暖冬,并不适合伤春悲秋,她把叹息收起来,往火里丢了些新的细柴。
火苗旺了,烤得她的脸上微微出了汗,穆洵拿了件外衣搭在她肩上,跟着别人去找树枝。
卿卿坐在火边继续烤一串新的棉花糖,和在家里烤大蒜的豪迈不同,这次小心翼翼的,生怕烤不好又变焦了,袋子里的棉花糖已经不多了。
新年的时候,总要送给大家一些祝福,卿卿不喜欢群发短信,就只好打电话。
她拿出手机一个个翻找,最先拨给了张妈。
张妈一个人留在家里,照顾香槟小镇和城里两边的房子,她的毛衣老是织不完,菜谱总是研究不烦,还说家里要下雪了,等他们回去时,她要到机场给爷爷奶奶送羽绒服和厚棉鞋。
她走的时候,张妈在她屋里的窗台上摆了两盆水仙,养着准备春节时开花看。
水仙花苞在蒜头一样的芽瓣里,卿卿看不出什么好,只知道等春节的时候,和一朵朵盛开的花蕾合影留念。
她说自己不重视结果,其实还是看重的,而且期望的都是好结果,带着一点点少女时的梦幻。
现实迫近,梦就醒了。
南方没有雪,海边只有很薄很细的雾,伴着浪潮的声音。
傍晚时卿卿和穆洵在沙滩边的小树林里散步,两人隔着几步远,往往走着走着,一回头他就不见了,只剩下影影绰绰的几个黑点。
她会恍惚地以为是见到了费聿铭,其实是完全陌生的当地人,也有情侣牵手从树林边跑过。
烧着的棉花糖变成个小光点,像只萤火虫。
穆洵从林子那边回来,叉上都是鸡翅肉串,架在火上烤,他不知从哪里搞了些胡椒面。
男人就是如此现实,浪漫的东西偶尔沾沾还行,时间久了总要腻。
烤焦的棉花糖都被卿卿埋在刨出的一个小沙坑里,熏黑的竹签还立在上面,弄好了,就起身走回海边。
浪很大,远远地滚过来一条白线,焰火还在准备,只有海堤上密密麻麻越来越多等待看焰火的游人。
圣诞前,海滩上还有些冷清,到了元旦前,就到处都是人,情侣特别多。
看着别人牵手,卿卿会转开脸,然后拿出手机瞅两眼。
篝火边的穆洵在大快朵颐着新烤的鸡翅,向她挥了挥肉串。
如果能像他那样无忧无虑地开怀,卿卿也知足了,可身体跟着心反应,不高兴的时候,吃什么也香不起来。
过了年也要回去迎接新的学期,还有那个她想知道的答案。
快到午夜时,篝火着得最旺,四周只剩下空空的石头,大家都跑到堤坝旁看焰火。
倒计秒的时候,一排礼花同时升空,在夜色里散开,缤纷的色彩组成各种图案。
在一年里的最后几秒,任何美景或细微的东西都会触动卿卿对他的思念。
她靠在穆洵身边,盯着夜幕里闪耀陨落的焰火,痴痴地出了神。
新年快乐。
随着一颗很大的焰火花束,穆洵揪了揪卿卿的辫子,把她的魂也揪了回来,快许个愿。
那束焰火特别绚烂,引得很多人感慨,卿卿眼睛里也有了光彩。
愿小哥新年快乐,早点儿给我找个贤惠美丽的小嫂嫂。
她说完指着天空,嘴边小小的梨涡陷了下去。
给自己也许一个。
我?我已经把它留在过去一年了。
她眼中诚然清澈一片,又有些神秘兮兮,穆洵不懂是什么意思。
看完了焰火,篝火边又聚了一波新的游客,还是年轻人居多,有人带着录音机和吉他,于是各种音乐交织在一起,混合着篝火的噼啪声,交织成卿卿从没听过的一种悦耳的音乐。
她躺在沙滩上望着天幕,认不出哪个是仙女座,就把所有的星星都想象成仙女座的一部分。
想什么呢?穆洵坐下来,搓搓手上的沙土。
没什么,做梦呢。
她闭着眼睛笑了笑。
回家吧,晚上海边冷,别吹着。
不冷,这样就挺好的。
吹感冒就老实了。
穆洵把外衣盖在卿卿身上,一直蹲在旁边,想回家吗?回家?卿卿睁开眼,抓起身边的沙撒在穆洵的鞋上,想啊,哪里也没有家好,想张妈了,张妈的油炸臭豆腐,林荫路那家的麻辣烫,还想我的自行车。
是该回家了。
穆洵也有些感慨,我最想摩托,这里的小三轮太让人崩溃了。
那回家吧?轻轻问。
现在?嗯。
卿卿点点头。
元旦后的两天有点儿忙碌,他们要去采购海南的特产准备带回去送给亲戚朋友。
卿卿特意去海边买了好多贝壳串成的项链,数着学校里要好的朋友,每个人都送一条。
自从酒吧那夜,她只戴过一次穆洵买的贝壳链,其他时候,脖子上一直都空空的。
她几乎快忘了穿波西米亚长裙、胸前缀满饰物的感觉。
仔细算一算,她已经有很久没有无拘束地站在镜子前面打扮自己了。
果然是那句话,女为悦己者容,卿卿现在信了。
自从那通挂断的电话后,费聿铭没有再联系过她,也可能是因为她选择一直关机,错过了他的联系吧。
上飞机前,卿卿全家在机场休息区照了张合影,到家她就把照片洗出来,夹在日记本里,补上了几句话。
那是一段告别过去的旅行,再回来她想做一个全新的自己。
就如同她告诉穆洵的那样,她把它留在了过去一年。
那个它是什么,她一笔一笔记在了日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