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乐的方法,就是不要悲伤。
坚强的方法,就是不要哭泣。
跨国的感情遇到这样的瓶颈,没有人会感到吃惊,所以卿卿也只能隐忍。
她没有在家人面前落过泪,表现得坚定而乐观,毕竟这是她自己的选择。
一月四号开学,她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工作里。
学校来了新老师、新学生,买了新玩具,操场上开辟了新的游戏区,一切都是新的。
卿卿早上骑着小飞鸽,车篮子里放着两本选好的故事书,带着自己在家里烤的饼干和松饼。
隆冬季节,四壁凋零,香槟小镇的行道树落尽了叶子,学校里还有几棵长青的松柏,绿意盎然,上面挂着圣诞前孩子们写的愿望。
孩子们的愿望都很简单,一个芭比娃娃,一套游泳装备,妈妈给烤一个巧克力大蛋糕,或者坐在爸爸肩上去逛动物园。
卿卿喜欢坐在老师休息室靠窗能晒到太阳的一面。
老师们偶尔也会谈论假期里的事,她很少参加,就坐在角落里继续看她的书。
休息室里还有零星的圣诞装点没有撤掉,很快会换成迎接春节的中国红。
卿卿一时兴起,跪在沙发上望着窗外,直到校车一辆辆开进来。
她也有很多新的变化,最明显的是她不再穿长裙,修长的黑裤配一双高筒靴,显得帅气了一些,褪去了以往柔柔弱弱的波西米亚风格。
她把麻花辫散开了,梳成一个高高的马尾,头绳还是穆洵买给她的,由很多数字7编在一起。
黑色的毛衣领口上,别着个7+8的小胸针。
卿卿到学校比以前早,咖啡机里还没放上水,她已经摘了书包。
因为不想用糖去中和咖啡里的苦涩,她改喝茶了。
那是一种同事从尼泊尔带回来送她的红茶,味道浓郁,沉淀过后还有淡淡的清香。
开学前三天工作最忙,卿卿顾不得想自己的事,三天以后稳定下来,她才有时间和心情去考虑是否要开始缅怀。
卿卿刻意切断了联系,换了一部不太好用的小灵通,又断得不是很彻底,经常是让手机开机不足一分钟,画面刚出来,又马上拿出电池,让屏幕上恢复一片黑暗。
小虎是开学后第三天才从香港回来的,他的头发剃短了,比走时长胖了一些。
卿卿正好在教室门口点名登记,看着他拖着小书包在走廊里慢吞吞地磨蹭,帽子外衣垂在地上。
她有几秒钟的恍惚,好像几个月以前的那一幕重演,手里的笔抖了一下,在点名册上划了一道粗粗的黑线。
小虎身后有脚步声,走廊拐角处出现了一个人,并不是她以为的那个人。
孩子叫着Miss 77扑到她身边,卿卿还在神游,费家阿姨已经转身走了。
他毕竟没有来,也没有用别的方式试着联系她。
她有负气的表现,他的方式也说明是退缩了。
卿卿的勇气又被抽掉,她帮小虎把外衣穿好,提起他的小书包,忍不住把他抱进怀里,不无伤感。
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Miss 77!给你。
小虎把手伸进口袋找东西,又去拍裤兜,转了几圈才从地上的外衣里翻出一大颗心形巧克力交到她手上。
Miss 77,圣诞新年都快乐。
小虎踮起脚圈着她的颈项,在她脸颊上亲了一下,亲得很重,能听到啧啧声,他恋恋不舍地放开手,开心得连贴画也不要,提着书包兴高采烈地跑进教室。
小虎的新年愿望就写在教室的绘画板子上,打扫的阿姨没有擦,留了一个假期,上面是一行字:小虎喜欢Miss 77,还在下面画了两个小桃心。
卿卿回到教室里,带着孩子们唱歌,给孩子们讲故事,陪他们吃水果,伴他们午睡,因为身边很多细琐的小事一件件冒出来,她反而没时间伤心。
放学后,卿卿送孩子们坐校车,小虎站在教室门口戴帽子系围巾,她走过去帮他。
她绷了一天,好多话就在嘴边,每次都站在小虎跟前,不知道当不当问,又觉得从孩子嘴里知道不太合适。
Miss 77,你还去家里教我吗?小虎系完扣子,把白天做好的小卡片举起来向她展示。
还不知道呢。
不管Miss 77去不去,你都要在家听话,不和哥哥吵架,知道吗?嗯,我保证。
卿卿把小虎的围巾打成个交叉的小领结,拉起他的手送到校车阿姨身边。
Miss 77,再见。
他站在队伍里对她摆手。
再见。
卿卿停在走廊通往操场的门口,也对小虎挥挥手。
走廊换上了一盆金橘,枝叶上挂着小小的红包,看着格外喜气,卿卿往回走,想起很多事,心情难以平静下去,就停在落地窗边,望着操场上一队队坐车离开的孩子。
糯米不知何时走到身后,送过来一杯热茶。
怎么了,看你这些天不怎么开心,你们出问题了?还好,没什么。
卿卿勉强笑了一下,接过茶喝了一大口。
茶杯里的袅袅热气,在窗上晕成一小圈水雾。
没事干吗愁眉苦脸的?这刚开学,还有四个星期才能放春节假,唉!糯米背靠着窗,慨叹了一番,春节前又要排节目,还得做服装,然后是十周的课,然后才到复活节,复活节以后还要安排一次旅行,再之后才是暑假,想想就累,做不完的事情,不过也真挺快,眨眼就是一年,你说呢?什么?卿卿转过头,一脸的茫然。
算了不说了,周末还有家长会,教务总长让咱们把孩子们做的手工做成放在楼道里的展板,主题是春天来了。
糯米无奈地拍了拍卿卿,跑回了教室。
卿卿还站在刚才的地方,一口一口机械地喝着杯里的热茶。
有同事从身后经过叫了她一声,她满脑子想着展板的主题,都忘了打招呼。
春天来了?冬天没走,要等着春天来,应该还要等很久。
卿卿和糯米不能按时完成工作,只好加班弄展板。
穆洵对她的勤奋与加班给予了充分理解,他不再像过去那样频繁地接送她,只是偶尔提醒两句路上小心车之类的话。
家人都觉得卿卿长大了,通过这件事成熟起来。
爷爷奶奶还是心疼多一些,三天两头让张妈加菜给她补补,卿卿从海南回来晒黑了,也瘦了,被三伯三伯母笑称是小黑猴子,同事们则一直夸奖她晒得很棒,瘦身成功。
中国人和外国人审美观是不同的,两面的话卿卿都听得下去,白点儿、黑点儿、胖点儿、瘦点儿,对她来说都一样,也无所谓,反正没人欣赏。
偶尔有兴致了,她会打车到离学校不太远的麦当劳去吃早餐。
站在儿童乐园门口,又记起他突然指着某个地方问她那个学校有没有,然后被他牢牢地牵住,手心里变得很温暖。
卿卿坐在靠近汽车外卖的角落,幻想着下一辆车就是悍马或者别克君威,车窗摇下来会出现他的脸。
她越来越频繁地想起他的脸,怕自己忘了,明知道小灵通里不可能有他的信息,还会拿出来看看。
卿卿坐正身子,撑着下巴叹口气,把礼堂的小桌子往前挪了挪。
送走了双胞胎的大使爸爸,她又陷入低靡的情绪之中,试图对周围参加家长会的老师和家长们置若罔闻。
可惜她的意识虽然能神游,但毕竟坐在礼堂里,夹在两位大班老师中间,面前的座位上坐满了家长,这一切想忽视都是不太可能的。
于是,卿卿只好和以往一样凭相貌判断谁是谁的家长、谁是谁的孩子。
最开始,这是她当老师的一种游戏,见多了慢慢也就认得差不多,她的眼力很准,新奇却少了,后来仅能通过言谈举止、衣着打扮判断某个人的职业,而这样猜往往都是错的。
卿卿收回目光,等着下个家长的到来,低头在桌上的面谈记录上用铅笔画着她自己都看不太懂的花纹,让心静下来。
礼堂的顶灯很亮,她能看见自己手边的一小团影子一直很调皮地跟着她,然后是写着她名字的牌子带着尖角的影子,她移过去一些,两个影子还是一远一近地监督着她。
卿卿正要把名牌转到不会投影的角度,突然感觉到头上出现了一大团黑影,桌面上只剩几个漏出来的光点。
卿卿瞟了一眼预约的家长名单,一时眼花没看清,再一定睛,应该是……她蓦然抬头,碰到了原子笔,在桌上滚了两圈掉到了地上。
面前站着的是一对老夫妻,东方人,六十上下的年纪,都是灰白发色,衣饰得体,举止落落大方,老太太手里抱着老先生的外衣。
他们面容都是陌生的,但笑容尤其亲切,老先生笑起来眼角有很深的皱纹,额头鬓边让卿卿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老先生又核对了一次桌牌上的名字,伸出了手。
穆老师,您好,我们……是费小虎的爷爷奶奶。
听到那两个词,卿卿只觉脑子里嗡的一下。
在家长会现场,她不能没礼貌,想说点儿什么,于是就赶紧站起来,可动作猛了些,椅子蹭着地面发出刺耳的声音,惹得旁边一桌的家长和老师投来异样的目光。
好在她还抱着一丝幻想,能维持着表面的镇定,毕竟那两个英文词可以是爷爷奶奶,也可以是姥姥姥爷。
然而,卿卿这点儿幻想马上在老先生的话里灰飞烟灭。
免贵姓费,这是我太太,我们是小虎的爷爷奶奶,您好。
以为她没听懂,这次老先生说了中文,发音极地道清晰,带了一点点北方口音,太太也在一旁打招呼,很客气,声音是那种南方女子柔软的音调。
卿卿第一次听母语比英文还紧张,汗意接踵而至,面前真真切切地站着费氏夫妇,想到他们和费聿铭的那层关系,她伸出去的手微微发颤。
费先生只是轻描淡写地一握,风度很是儒雅,费太太格外在她手背上拍了拍。
卿卿的心思被这一拍弄得很混乱,心里七上八下的,本该是她的开场白,都不知自己说了什么。
窘迫是必然的,情势把她摆到骑虎难下的境地,她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说也不是,沉默也不是,只能下意识地在桌子上找笔,碰到名牌后,才想起笔刚刚掉到了地上。
卿卿借着弯腰捡笔的机会,压着胸口深深吸了一口气,坐起来换掉最上面一张涂鸦过的表格,在新的记录表上写下小虎的名字和时间。
穆老师好年轻啊,自己就和高中学生差不多,和我们想的真是不太一样。
您在学校工作多久了?费太太说话时和费先生对了下眼神。
卿卿在表格上写名字,看到他们眼神的交流,一分心笔锋走偏,把纸给戳了个破洞。
这次真的很窘,连费先生都轻咳了一下。
已经……快三年了。
那是挺久了,还喜欢孩子吧?喜欢啊……所以才做这份工作。
喜欢就好,喜欢就好。
费太太点点头,把发言权交给了丈夫。
之前费先生在一旁默不作声,目光一直停在她脸上。
卿卿以为是自己哪里有不妥,小心地措辞应答着,她挺直了后背,周身都僵着,只为了显得更端庄得体。
放到另一种场合,他们是很敏感的关系,即使单谈孩子的事情,卿卿还是不能完全放开,顾虑颇多。
幼儿园园长从她桌边经过,觉出气氛有些沉闷,让阿姨送过来三杯水。
卿卿如蒙大赦,抱起杯子仰头喝干了水,心里才畅快舒爽了几分。
可放下杯子发现费氏夫妇面面相觑地瞅着她,窘意又马上回到脸上,脸上的温度甚至比先前还要烫。
费先生看出她很紧张,开始问些无伤大雅的小问题,话题回到小虎身上,气氛缓和自然了很多。
费太太拿出学期记录和评语,让卿卿一一帮忙解释。
哪条曲线是什么意思、测试对小虎有什么帮助、小虎有什么进步等等,报告上明明写得很清楚,但卿卿还是耐心地逐一解答。
说到本职工作时,她的情绪不再患得患失,偶尔说到细节处,她还会笑一笑,当然是那种特别淑女的笑。
卿卿把会面当成工作的一部分,完全和生活分隔开,后来的交流很顺畅,费先生费太太也是好相处的人,还反过来安慰卿卿不要在小虎的问题上太过着急。
预约的十分钟过得很快,已经有其他家长在后面排队。
费先生适时地合上学期报告,携妻子起身:也差不多了,改天约个时间再聊吧,好好儿说说小虎的事,谢谢您这么费心。
他主动和卿卿握了握手,这次是有力而诚挚的,我们也是刚回国,还要去小龙老师那边,有机会再谈,穆老师再见。
好,您有事情随时可以联系我。
卿卿恭敬地递上印着老师信息的卡片,微微颔首,费太太就在这时颇有深意地补了一句:以后要常来家里玩啊。
之后接待别的家长时,卿卿老想着这句话,如果之前一切都寻常的话,这句倒也没什么不寻常,可她又感觉与众不同。
家长很少开口邀老师到家里玩的,卿卿只能想成因为自己是小虎的家教,才会得到费太太特别的青睐。
漫长的两个小时,因为费家二老的到来,让卿卿全程都不得怠慢松懈,总是刚刚暗暗地呼了一口气,看到他们相携着过来,又要板起严肃认真的工作态度做出个姿态。
哪怕他们只是从她桌边经过,没有打招呼,没有眼神交流,卿卿也让自己表现得特别忙碌,不是整理已经整理好的会谈记录,就是无意义地在空白表格上写点儿什么杜撰的东西出来。
家长会结束时,她才感到后背脖子疼得厉害,靠到椅背上,全身都瘫软无力,放下笔只想趴在桌子上闭眼休息。
糯米来帮忙收东西,卿卿正趴在桌子上看着自己的手,大厅里都空了,她一个人坐在那里显得特别孤单。
干吗呢,还不回班里?大家都走了。
糯米过去跟她说话,卿卿好像还沉浸在什么里面,没有抬头。
哎,卿卿,下班啦。
糯米敲了敲桌子,拿起表格晃了一下卿卿才回过神,赶紧把手盖在桌上又收到了背后。
糯米也没看出什么端倪,卿卿最近时常会在手上写写画画,不过几个正字而已。
外国人习惯在手上记东西,但是人家都写在手背上,当天就擦了,卿卿却写在手心里。
糯米见她描过两次,口里还念念有词。
你不回家?那我可走了。
你去吧,我再坐一会儿。
等糯米走了,卿卿才站起来,在空无一人的礼堂里回忆整个家长会前前后后的事情。
中间有保安进来锁门,看她还在,便留了一盏角落的灯。
礼堂空旷,就一盏灯,立时黑了下去。
卿卿怕黑,就靠在侧墙的灯光下,又摊开手掌。
有多少天没见过他、没听过他说话,她都在左手心里记着,一共两串正字,每天加一笔,洗下去又用笔描清楚,晚上躲在被子里偷偷看的时候还哭过。
这次见过了他的父母,她反而从容了许多,想擦掉那些字不准备再抱什么不切实际的希望。
正在一笔笔描的时候,礼堂的大门开了,卿卿以为是保安,没有回头。
到有人走近就停在背后了,她才察觉到脚步声,出于本能的恐惧和自我保护意识,回身就退了两大步,辫子末梢正好扫到来人的身上。
面前是一团黑影,灯光正好打在他的额头上,在脸上折射出很诡异的阴影。
卿卿吓得一连退了几步,脚下的平底鞋掉了一只,脚踩在了冰凉的地板上,急促地喘了口气。
有了之前萧恩和酒吧的教训,卿卿是真的怕了,尤其是与人在闭塞的地方单独见面。
来人又往前跨了一大步,走出那团光影她才敢确认是谁。
恐惧一下荡然无存,马上又被另一种情绪铺天盖地地压倒。
竟然是费聿铭!超过一个月没见,他的面容变得生疏。
他黑了许多,方正的五官显得粗犷不羁,头发剪得很短,耳边还有一道特别的发线,不再像城市里朝九晚五的上班族,反而像刚从荒野流浪回来。
鼻子上有破皮,嘴唇也有干裂过的痕迹,就剩下眼睛是极亮的、浓浓的咖啡色,显得敏锐且犀利。
卿卿从不知费聿铭蓄了胡子这么可怕,满满的一下巴,除了显得沧桑之外,更像是一头吃人的狮子。
她一连退到墙边,停在他碰不到的地方,在惊愕中难以平复。
这样的费聿铭太陌生、太凶悍,让她没法把责备与怨恨一股脑儿倒出来。
你……要干吗?费聿铭在离卿卿很近的椅子上坐下,看了一眼时间。
他掀起迷彩服看表的动作正好露出了手臂上的创可贴,周围还有些刮伤的疤痕没有完全愈合。
饿吗?他摸了下短发,垂着头问了一句,显出些不自在,我是说……车在外面,去辛德勒码头?呃?酝酿中的感情被他一句无厘头的发问搅乱了,卿卿蹩在墙角开始踟蹰,恨不得找个缝隙先钻出去再说。
她不想吃饭,丢掉的鞋子她也可以不要。
她目测着门的距离,刚要动,他却站了起来,又一步步向她靠近。
我……不饿。
嗯,那陪我去。
他每说一个字就离她近上一分,最后停在她面前,把她逼到无路可退。
在他面前,她太薄弱,跑掉是不现实的,挣扎只是一瞬间就结束了。
卿卿叫着我不去,身子就已经离开了地面,另一只鞋子也踢掉了,啪的一声落在不远的地方。
有一个月没见,也有一个月没有任何接触,被搂住的瞬间,记忆和委屈像电流一样贯穿全身,她打了个冷战,然后就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
你……你干吗?让我走。
他枕在她肩窝里轻轻地摩挲,感觉到她剧烈却柔弱的颤抖,声音变得沙哑低沉,裹着浓浓的疲惫,气息滑过的地方,又激起了一片小小的疹子:你还想去哪儿,海南还不够远是不是?卿卿的眼眶里陡然间发热,她难堪地转开脸,却奈何不了放在她腰上的手臂。
他从来比她有力,曾经很多次这么抱着她、摆布她,让她落到陷阱里爬不出来。
你放开我!为什么?他故意用了下力,掐得她岔了口气,然后又问,为什么放开?你放开!道理是讲不清的,她只能对他用武力。
卿卿咬牙去抠他合在她腰上的手指,又捶又打,发泄在他肩上、脸上,那两条手臂没有丝毫松动,反而比之前更紧地缠着她,把她举起来狠狠地摇晃。
为什么?他的厚颜无耻是她难以想象的,卿卿急剧地喘着气,额上渗出了冷汗,用脚踢,不分轻重,终于在一阵猛烈的挣扎后成功地弄疼了他。
她听见他哼了一声,额头暴出青筋。
穆卿卿!他一松手,她便从他身下钻过拔足狂奔,只跑出几米,就又被他抓到。
你去哪儿?她甚至想到用牙咬,但她毕竟只到他的下巴,两三下就被他制伏了按在椅子里。
放开!不放!我爸妈在外面等着,小虎一家也在。
穆卿卿,不管你要怎么样,今天都得跟他们一起吃顿饭,这是最起码的礼貌。
他们是为你来的,你是我女朋友,过去是,现在是,将来也是。
他试着讲道理,却换来她更激烈的反抗。
我不是,我不是,我不是!卿卿眼里泛着泪,一狠心把分手话喊了出来,我和你分手。
有几秒钟的反应时间,然后费聿铭才明白过来她说了什么,脸色阴沉到极点,胸口剧烈地起伏。
卿卿只觉得腰上疼得几乎要被折断,挡在前面的手被他生生地掰开了。
你放开!你敢!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就向她倾轧过去,用干裂的嘴唇碾住她的唇角,在她还要说出更气人的话之前,狠狠地在她唇上咬了一口。
嘴唇相贴的那一刻,费聿铭自己反而疼了。
冲撞在身体里的积怨一股脑儿地传达到彼此身上,她越是咬紧牙关,他越要攻陷那道顽固的抵抗。
两个人的身体撞到一起,碰到墙壁,卡死在礼堂的角落里。
他捧着她的脸,恨不得扼住她的喉咙,下手却越来越轻,愤怒的发泄到后来不觉收敛起来,变成小心翼翼地描绘她嘴唇上柔软的起伏。
他到底是想了四个星期、等了四个星期,才见到她,他不舍得把醒过来的梦又惊醒。
这是费聿铭经历的最不同寻常的一次恋爱。
他和朋友开着越野车去了戈壁滩,一走一个多星期,跟外界完全断绝联系,白天十几个小时地开车、修车,晚上就躺在帐篷里,把防水层揭开,望着浩瀚无垠的天幕直到疲倦得不得不入睡。
他就像从前那般自由,以为这样就会忘掉一切,其实比最初的隐忍更多了说不出的苦闷,因为孤单了,他才觉察出另一个人的重要。
戈壁的冬夜冷到彻骨,即使是费聿铭这样习惯了野外生存的人也被冻得骨头缝都觉得冰凉。
他睡不着,只能抱着毯子坐在篝火旁烤火,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克制不住寒意,他就做一杯热水喝下去,胃里是暖的,心里还是冷的。
营区的警示灯一闪一闪,别人的帐篷里都是两个人,只有他是独自享受寒冷,一直到破晓。
因为他总是忘了喝水,也吃不到蔬菜水果,每餐都啃着硬得硌牙的面包干粮,嘴唇干了,裂成一条条口子。
他喝着干冷的风,舔舔嘴唇,有一股血腥的味道,舔多了,伤口就总不容易愈合。
跟她在一起的点滴往事猛地一下窜出来,在他心里也划了一道伤口,只不过更深一些。
他每天都在想她在干什么,以后怎么办。
费聿铭体会出有卿卿的时候,一切不同。
有她,微波炉里热过的一杯白水也是甜的,坐在沙发里吃她剩下的半个橙子、尝她嘴里水果的清香,或者就是看她摆弄着变形金刚,把波音的磁带拿出来放进去,又拿出来再放进去,长长的辫梢垂在肩上。
费聿铭一直坚信男人的宿命不是爱情,任何女人都不会是他生活里不可缺少的,谁没了谁都能活,所以他到了三十多岁,还没有稳定的心思。
可这次他们分开有了距离,他回到独自一个人的状态里又受不了,毕竟从温暖回归寒冷,远不如从寒冷融入温暖那么简单。
人是有惯性的动物,习惯了温暖,也就离不开温暖,而卿卿恰好给他一份安定的暖意。
她的笑容,她的身体,她不经意做的小动作,她在电话另一端唏嘘不止的告别,哪怕小到她一个认真的表情,都让他觉得自己被重视、被需要、被温暖着。
费聿铭叹了口气,感觉卿卿的抵抗变得薄弱无力,便更进一步,向她索要更多。
她的手挥舞着拒绝他,打到他脸上,又去捶他的肩膀,他没有放开;她的牙齿锐利地咬到他的舌尖,血腥在两个人的唇里漫开,他还是不放开。
他截住她又要掴下来的手掌,把她压在角落里,用胡子在她脸蛋上扎出一片密密麻麻的红印子。
分开了一下,又低下头,这次他是专心致志地在吻她。
他在电话里说过想她的话,说了很多遍,但没有丝毫效果。
他低头了,他妥协了,她却不接受。
之前,他是个当机立断的男人,做事向来快刀斩乱麻,对感情不乐观到必须分开思考,实在是被逼得没办法。
可触及是否要分开,他又自己把自己全盘否定,变得优柔寡断起来。
责任背后,是他期待的稳定,固然不一定是婚姻,但他确实想和卿卿稳定下来,而且想过很多次,想过很多种可能。
他毕竟也是个普通男人,和所有男人一样自私,先想快乐再想责任。
他和卿卿之间纷扰不断,从外界因素发展到他们彼此之间的误解。
她跟不上他热情的步调,也没跟上他的冷静,而是选择了不告而别。
她说走就走,去了遥远的海南,比他想象的狠心,人下了飞机才给他一个电话。
后来如果不是他主动联系,她连一个短信都不发,到了最后,她连手机都不开了,他打到电池没电了,另一端还是同样的人工语音回答:您呼叫的用户无法拨通。
费聿铭第一次生卿卿的气,为她的任性、她的倔脾气、她的不够宽容理解。
他也去放逐自己,让西北风吹着,在几个小时都见不到村落、见不到牧民的沙地里奔驰,他避世了一段日子,想了一个星期,每天只给她打个电话,很少的两句话,其他时候就独自待着,独自流浪。
最后几天,他开车开到精神要崩溃,看到村里的炊烟时,他的眼眶都会发热。
他想回家了,想见她,问她什么时候回来。
于是他调转车头,又回到城市里。
喷头里热烫的清水洗涤干净他的身体,流过伤口的水变凉了,他嘴上的干纹又裂开流出血,心却清醒过来。
费聿铭毅然回了德国,也没和兄嫂打招呼。
在飞机上,他整晚望着漆黑的窗外,把前后、利弊想了个通透,到了家里,跟父母谈之前,他上Facebook把自己的婚姻状态改了。
从恋爱中到有配偶,这是一个质的飞跃,至少在费聿铭低谷的一段日子,这样一个改变是他唯一想到能回到她身边的方法。
她需要什么,他就尽量给什么,包括去满足她的家庭、取悦她的家人。
从德国回来的时候,他把父母也带回来了。
他和朋友们喝酒时,晟仿吾劝他,子律劝他,有劝合的,也有很多劝散的。
他一想到分手的念头,心里就疼,比嘴上流血的裂痕还疼。
费聿铭活了三十多年,还没为感情这么折腾过自己。
他和父母谈过几次,然后问了兄嫂的意见,最后鼓足勇气准备往下走时,她却在那时的电话里给了他模棱两可的半句话。
他以为她真的说要分手,跨年夜,他喝得大醉,跟在香港的小龙、小虎通完电话后,躺在公寓进门的鞋柜旁边睡到第二天下午。
这是太糟糕的一个月,他听见分手两个字就想把她揉碎了,看看她心里脑里装着些什么念头,为什么不能冷静下来往好的方面努力。
但一碰到她的嘴唇,先前的矛盾也忘了,他就觉得身体和意志都渴望着她,舌尖上都疼得麻木了,通体又沉浸在快乐里。
他沾了她的眼泪,试探她的底线,更理所当然地把她的反抗当成是契机。
他松开对她的钳制,彼此的气息都是紊乱的。
他贴在她脸颊上,有些恳求的意味,口气却又很强硬:吃饭去,然后我们谈。
她流过眼泪的眸子里太干净,一点儿心事都隐瞒不住。
她推开他,抹掉腮边的泪水,负气地说:我不去,我不谈!她想走,连脚上掉的鞋子都没有穿,才跑出礼堂,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响了,因为楼道里太静,连她自己都被吓了一跳。
电话是穆洵打来的,她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手还在发抖。
卿卿,马上回来!穆洵的声音嘶哑,说到一半话断了,信号是一片混乱的杂音。
怎么了?月色清冷,她停在楼道的一扇窗前,肩上男人的手炙热,不容拒绝地帮她穿上了鞋。
他蹲在她面前,俯首起身的那一瞬,穆洵的声音又清晰起来:张妈刚才买东西让摩托撞了,你赶紧来医院。
什么……啪的一声,手机失手掉在地上,他们两个谁都没接住,电池直接摔了出来,电话也断了。
费聿铭过去捡,回来时,卿卿站在黑暗里。
她的坚持和任性都不见了,只剩下一双怯懦的眼睛和脸上苍白的恐惧。
费聿铭坚持陪卿卿去了医院,路上才看她从书包里拿出原先用的那部手机,开机,拨电话。
她和手一直在发抖,系安全带的时候和他的手碰到一起,非常凉,几根手指神经质地按着手机上同一个键。
他握了她的手一下,她没动,抬起眼睛回望着他,像是要寻求什么答案,可怜巴巴的大眼睛里印着他清晰的轮廓。
他揉了揉她嘴唇上被咬肿的痕迹,尽量温柔地开解:应该没什么,别这么害怕。
他越这么说,卿卿越害怕。
他们之间的问题还没有解决,又要一起去面对新的问题。
他没有时间和家人解释,匆忙中卿卿只在校门口和车里的费家人打了个招呼。
她鞠了躬就上了费聿铭的车,连件外衣也没穿,费太太心细,下车叫住费聿铭:老八,别冻着她,有事打电话。
路上,费聿铭给父母去了电话,简单地说明了几句,都是英文,最后一句中文卿卿听到了,是谢谢他的母亲。
她靠在旁边盖着他的衣服,渐渐意识到自己刚刚的做法有些怠慢费家人。
他挂了电话,把车速提到最高限速,停在红灯的路口去碰她的手,把西服一直拉到她肩上。
别害怕。
这次卿卿的手指动了一下,擦过费聿铭的手背,路口的红灯变成绿灯,她又缩了回去。
医院虽然在城里,但因为她生病时费聿铭就去过,路比较熟,所以到得比卿卿想的要快。
她侧身面向窗外,闭着眼睛蜷成一团,像是特意在回避他。
车里的暖风很足,有一丝冷气弥漫在两人之间。
到医院时,费聿铭推了推卿卿的肩,以为她睡了,刚凑过去叫她,她猛地一震茫然坐起来,身上的衣服掉到了车里。
一会儿不管怎么样都要冷静,知道吗?费聿铭推开医院的转门又提醒了一次,想去牵她的手,她却躲开了。
穆洵一个人坐在急诊室尽头的长椅上,头靠着墙,身旁的椅子上放着摩托车头盔。
卿卿大步跑过去,还没开口,一看头盔上的血迹一连往后退了几步,撞在跟来的费聿铭身上。
张妈呢……还在里头,你先别着急。
穆洵见她吓得面无人色,捂在嘴上的手指不受控制地哆嗦,手背上的血管清晰可见,他伸手扶了一下,正接触到费聿铭的眼神。
那是个很短暂的眼神交流,两个男人彼此意会了,他们连招呼也没打,挨着卿卿一左一右地坐了下来。
急诊室外的等候区有限,初冬流感病人很多,打点滴的病人都集中在走廊里。
他们等了一阵,就被护士赶到别的地方。
门口实在太冷,卿卿只坐了一会儿,就浑身发抖,一连打了几次喷嚏,费聿铭坚持换到了抢救室拐角的长椅上。
这期间,穆洵断断续续地交代了事情的经过。
吃完饭,张妈去小镇里散步,从小卖部买了副食出来准备回家,被个骑摩托的小伙子撞倒。
她的大腿可能断了,还有些局部的外伤,具体情况正在处理中,但没有生命危险。
卿卿抱着摩托车头盔,用从护士那里要来的药棉把血迹一点点擦干净,除了问一两个简单的问题,其他时候就缩在费聿铭的那件大外套里,只露出一双怯生生的眼睛。
张妈很久都没从治疗室里出来,他们轮流去询问情况,总是三两句就被护士打发回来继续等。
抢救室外比其他地方都安静,时间就显得格外难熬,有时甚至是静止的,除了偶尔进出的家属,很少有人经过这里。
每每看到黯淡憔悴的家属,或是听见抢救室里的推车声,卿卿都会紧张、惴惴不安,担心张妈的情况恶化。
她一直绷着脸,没有哭,话也不多,中间去过两次治疗室的门口,又落寞地走了回来,安静地坐在费聿铭和穆洵中间的椅子上。
他们都感染了她的情绪,除了沉默外,先后到外面抽过一次烟。
冬夜很长,他们回来时总是带着一身凉气。
卿卿怕冷,往另一边挪一下,缩缩身子,继续抱紧了手臂。
这样折磨人的等待,被一辆冲进楼道里的推车打破。
推车后面跟着七八个壮年小伙子,身上是在工地上干活时穿的衣服,卿卿循着一阵慌乱的脚步声望过去,正看见推车上一身是血的人,包裹伤口的衣服掉在走廊上,斑驳的血迹混合着泥土,在她眼前铺展开。
卿卿只觉得胃液往上顶,再也忍不住,捂住嘴俯下身干呕了一声。
有人挡住她的眼睛,在后面拍着她的背,动作很轻很慢,然后送过来一杯凉水,坚持让她喝了一口。
等她喝完水,费聿铭把她带出了急诊室。
他们到了外面,除了消毒水味,风里是清冷的雾气。
她压下不适的感觉,沿着通往停车场的小路慢慢向前走。
她的身子缩在他的外套里,被疲倦压榨得不剩任何表情,呼出的气体是一团摸不透的寒气,很快就散了。
费聿铭把手插在口袋里,跟在卿卿身后。
卿卿在缓速带前停了一下,费聿铭正好跟上去,又一次拉住她的手,把她往自己身边揽了揽。
这次卿卿没有反抗,任他牵住。
他们走到街面上,进了一家很小的门脸破旧的面馆,面馆门前的霓虹灯有一半忽闪忽灭。
费聿铭问她要什么,卿卿只是摇头,他点了碗热汤面,又要了一壶热茶。
饭店伙计端上汤面的时候,店里最后一桌客人也走了。
喝点儿水吧,一会儿没有热水喝,先吃两口东西。
我吃不下。
卿卿推开了面碗。
费聿铭向服务员要了个小碗,夹了几根面条又分了些汤出来,把筷子交到卿卿手里。
不想吃也得吃,吃了才有力气,晚上不能睡,不吃撑不了一夜,你不想陪张妈了?他说完拿过面碗,重新掰了双一次性筷子夹起面吃了一大口。
吃吧,吃完了早点儿回去,让你哥哥休息一会儿。
卿卿似乎是被他的话说动了,挑了根面条慢慢地送进嘴里,尽管是粗茶淡饭,尽管她食不知味,但还是一口一口勉强自己往下咽。
上了年纪,伤了骨头得慢慢休养,你不用太担心,别老自己吓自己,总能长好的。
他放下筷子,除了开头两口吃得卖力外,见她肯吃了便没再碰过面。
他给两个杯子里重新加了茶水,靠到简陋的木椅背上,又点了一根烟。
等她把面吃得差不多了,抬头才发现他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她刚刚放了筷子,手就被他抓住。
他们分坐在双人桌的两边,四方的桌子很小,她还不及躲,他已经凑近,握着那只手合在掌心里,燃过的烟灰有一截掉在桌上,碎成了粉末。
别吵了好吗,卿卿?他也累了,眼底熬得通红。
卿卿别开脸,努力忽视手背上印的温暖呼吸,她再坚决,心里也总有柔软的一角,唯一能抵挡的就剩下逃避。
我……没心情谈。
费聿铭不无失望,却没再说下去,握着她的手放回桌上细细摩挲,在四指的地方停了一会儿。
我们找时间再谈。
回去吧,你哥哥还等着呢。
他付了饭钱,和她一起走出小饭馆,想帮她竖起衣领,她却转过头来说:你回去吧,我自己去找小哥,不麻烦你了,有我们两个就行。
他脸色不悦,当做什么都没听到,继续替她系好衣领上的扣子,拉着她的手往回走。
你回去吧。
她固执地停在路上,推不动他,便要放开手。
十指交握,他把她僵硬的手掌拢在一起停了下来,呼出的气正吹在她脸上,有一点儿微微的暖意和无奈:我不走。
你不是说不想谈吗?还是现在就谈我们的问题?卿卿变色,低下头,选择默不作声。
回医院的路并不长,他们走得也不快,到急诊室前,张妈还没有出来。
穆洵坐在抢救室的拐角,按着太阳穴,见他们进来,把交过费的单据交给卿卿。
我爸妈刚来过电话,我不让他们过来了,小叔小婶回爷爷奶奶那儿了,不用咱们担心。
我出去透口气,张妈出来了叫我。
你去吧。
费聿铭接过单据,把烟和打火机扔给穆洵,拉着卿卿坐在刚才的地方。
这次他坐在靠走廊的一侧,让她对着死角,不受太多干扰。
她不想面对他,就抱着头盔缩在位子上,蒙蒙眬眬地靠着墙睡了一会儿。
张妈出来的时候,已经过了午夜。
推车轧过走廊上一块地砖发出了声响,费聿铭三人不约而同地被惊醒,立即跑过去接车。
在药物帮助下,张妈睡得很沉,外伤看起来并不严重,包着纱布的手臂和打着石膏的腿部都得到了妥善的处理。
卿卿和穆洵一直跟去了观察室,守在床边,等护士帮张妈挂好了点滴之后,费聿铭找了把椅子回来放在床边。
观察室的床位紧张,床与床之间的空间有限,能有把椅子坐已经算是奢侈,很多家属就席地而坐,或者卷着铺盖在床尾的地方睡觉。
费聿铭看了看时间,低声对穆洵说:你去我车上歇会儿,我陪她,一会儿再换,不用三个人都耗着。
观察室里很静,大多数病人和家属都在休息,只有几台机器工作的声音,他们的交谈也只能是匆匆两句。
穆洵考虑了一下没推辞,接过车钥匙出去了。
卿卿帮张妈掖好被子回到椅子边,刚要坐,意识到费聿铭还站着,自己便也站着不肯坐。
坐吧,站着干吗?他拉着她坐下,自己则撑着椅背站在后面。
即使没回头,卿卿也能感觉出他频繁地在两脚间转移重心,站得很辛苦。
她终归不忍,让出了椅子的一半。
你也……坐吧。
卿卿尽量让出更多的空间,但椅子很小,她披着外套的身体几乎就靠在他怀里。
她要保持距离,他就不碰她,可这样的坐姿并不轻松,过了一会儿她觉得浑身僵硬,腿是酸的,比站着还累,她只好站起来走动,又靠到墙边蹲了下去。
她像只走投无路的小动物,把脸埋在膝盖里,不一会儿就露出眼睛看看,然后再埋回去。
她脚蹲麻了,两条腿酸得撑不住了,一只大手正好温柔地摸到她的头顶。
卿卿扬起脸,无措地对上费聿铭的眸子。
他就蹲在她旁边,按着她紧绷的太阳穴,慢慢地揉着。
起来吧。
她已经将近二十个小时没合过眼,对他温柔的抵抗力降到了最低点。
卿卿又坐回椅子上,费聿铭站在旁边让她靠着。
困意不断袭来,她不觉把脸贴到他身前,抓着他的衣角。
他的一只手在她背上缓缓地拍抚,让她放松下来。
点滴一点点走着,时间还是过得很慢。
穆洵换班,进来时见到费聿铭的背影。
他半弯着腰撑着椅背,细细梳着卿卿鬓角边的碎头发,眼神里流露着宠爱。
她毫无芥蒂地枕在他手臂上睡着了,头侧向他怀里的一边,像个累坏了的孩子。
穆洵把他们换了出去。
两个人到了车里,卿卿坐在放平的后座上,盖着费聿铭的外衣,反而睡不着了。
他靠在驾驶座上,刚喝完一杯速溶咖啡,给她喝了一口,因为太苦她又把杯子推了回来。
费聿铭苦笑着从后视镜里看着她倦极的脸和眼下很明显的青痕。
我不喜欢加糖的,给你再买一杯?不用了。
那就睡会儿吧,快四点了。
他看了眼仪表盘上的时间,把车顶的小灯关上,自己也闭上了眼睛。
过了一会儿,听到后面窸窸窣窣的声响,费聿铭回过头,卿卿已经蜷缩着躺下,黑暗里,那双露在衣服外的眼睛显得特别大,眼神还是迷茫疲惫的。
睡不着,说说话?她不置可否,于是他调了调座位,把手脚伸展开。
她也重新躺好,衣服拉下来一点点,手垫在脸下面,还是用压着心脏的方式侧卧在后座上。
车里很温暖,有淡淡的烟味。
说什么?卿卿问。
看你想听什么?他一问,卿卿反而不知自己要听什么,困意褪去,脑子里也抽空了,什么都不剩。
黑暗里打火机亮了,火苗很快又消失,他那侧的车窗被摇下来一条缝,流进一些风,凉凉的。
小小的光点在车厢里忽明忽灭,烟雾笼罩在费聿铭周围,烟灰落到了窗外,被风吹散了。
等烟抽得差不多了,他把烟蒂捻灭在咖啡杯里,关上窗,降了座椅,手垫在脑后躺了上去。
卿卿,还记得我第一次带你去辛德勒码头吗?记得。
吃晚饭那会儿,我们也是这么待在车里,停在香槟小镇对面。
你喝完酒醉了,我买了一杯咖啡。
你哥哥来电话的时候,我睡着了,后来听见他在电话里骂你,还帮你把电话挂了,记得吗?当然。
时间并不久,从第一次见面以来的很多事情,都像电影一样在她头脑里一遍遍回放,回味时也不免唏嘘。
第一次约会就被他发现,后来一直不怎么顺利,老有事情介入到我们中间。
翁卓清、萧恩、小虎、你家人,然后是我们之间的问题。
有时我觉得挺可笑,想不清楚到底是哪里做得不对。
我们从来没有机会好好儿地讨论这些问题,每次面对问题,不是你逃避了,就是我逃避了,你觉得呢?我们的背景完全不一样吧。
卿卿平躺着,望着车顶出神,也许生活本来就不该有交集,你是学生家长,我是老师。
如果不是小虎,我们其实不会遇到,或者见到了也只是两个陌生人,一辈子不会说一句话。
费聿铭支起身,手伸到后座,碰到了卿卿的肩膀,指尖摸到几根头发,再伸过去一些就是她垂在肩上的马尾辫。
可是我们已经在一起了,虽然时间不长,但还是在一起了。
就像当初我说的那样,我是认真的,过去认真,现在认真,将来也会认真。
她一转身,发梢从他指尖滑出去,费聿铭再要抓,什么也没碰到,手心里空了。
将来有多久呢?卿卿并不像在提问,只是自己发出一番感慨,转到另一侧闭上了眼睛。
费聿铭坐了起来,反复掂量着这句话,他已经很累,却根本睡不着,睁着眼睛一直到天亮。
这是她说过的意味最深的一句话,对他震撼太大。
将来有多久呢?连费聿铭自己都没想过。
相识的半年,她似乎从无忧无虑的女孩变得满是烦恼,并不像他预料的那般快乐。
她没跟他要过什么,只这句将来,是否可以给她?费聿铭抽出一根烟没有点燃,拿在手里转着转着,一不小心从中间折断了,烟丝纷纷落在腿上,再捧起来时,怎么也不能卷回原来的样子。
天蒙蒙亮时,费聿铭到后座上把卿卿叫醒。
她睡得很浅,轻轻一碰就睁开了眼,揉着惺忪的眼睛坐了起来,还有些不适应车外的光线。
几点了?快七点了,进去换穆洵吧,他也累了,你下午再睡。
他进到后座,空间一下显得逼仄。
卿卿往后错了错,把身上的衣服往上拉了几分。
他把她耳边垂下来的一缕长发捋到耳后,揉揉她的耳垂,沉重地叹了口气,晦暗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这是交往以来,卿卿见到最陌生的一个费聿铭,他腮边的胡子丛生,看起来一下老了好几岁。
她忍不住抬手想摸,手停在半空中又放回衣服里。
我买了早点,你带一些进去给穆洵,我不陪你进去了。
他苦笑一下,隔着衣服摸到她的手,紧紧握住,卿卿……嗯?没什么,累了吧?他转念间放弃了一些话,只是坐在她身边。
一夜没怎么休息,两个人脸色都发青,卿卿嘴唇上肿起的一小块还没消下去,除了那点红,一切都是苍白乏力的。
你不进去了?她怯生生地问。
你想我进去吗?他撑住额头,把她的手从衣服下面拉出来。
我……之前不觉得,他说不去了她又不习惯,只好说,你想去……就去吧……不想的话……就算了。
他握着她的手放在嘴边亲了亲,用胡子扎她柔软的掌心:我想和你在一起,认真的那种,特别认真的那种,懂吗卿卿?他提出交往那个早晨,也说过同样的话,当时卿卿曾自问过,什么叫认真的那种,现在她渐渐知道了自己要的认真是什么,可惜不确定他是否能给她。
卿卿,我说的认真,就是我会负责,会想到将来,合适的时候会结婚。
我不是不婚主义,也不是拿感情玩玩的人,我早不是那个年纪了。
我只是觉得现在并非最好的时机,我们还需要磨合,还需要共同生活的历练,也还需要建立信任。
酒吧那晚的事也许是你还不完全相信我,也许是我不足以让你相信,但即使那晚真发生什么了,我也还会和你在一起。
我不在乎别的,只在乎你。
如果是出了什么问题,也是我的责任,因为我没好好儿保护你,这就是我理解的认真。
对你的家人,我很抱歉,我们对家庭的观念可能不一样,之前我没有想得很周到。
这次我爸爸妈妈来了,不知道你还愿不愿意见他们,或者你家里还愿不愿双方家长坐在一起规划一些事情。
但我真的尽力了,我不能现在就承诺什么,那样是违心的。
婚姻也不过是一张纸而已,没有感情,那张纸毫无意义,关键还是要两个人奠定一个很牢固的基础,才能更长久地在一起,有个更理想的婚姻不是吗?我不想说太多,说再多有帮助吗?我还是希望做给你看,让你家人知道我是有诚意的。
同样,我也希望你和你的家庭能慢慢地接受包容我的方式。
我不能再变回百分百的中国人,就是我父母,也不可能再是百分百的中国人,我们毕竟在国外生活了很多年,很多东西都发生了变化。
这不是是非对错的问题,是差异,所以只能各让一步,达到一个双方都能接受的最佳状态。
婚姻不是谁赢谁输,不是两个人的博弈,而是两个人的融合,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当然,也是两个家庭,两个人的爸爸妈妈、朋友亲戚的问题,两个小生活圈变成一个大的圈子,至少我是这么理解的。
说到后面,他声音有些沙哑,温热的呼吸就吐在她指尖。
我现在也不知道要怎么跟你说你才能明白。
如果你很坚决,或者已经绝望的话,我不能勉强你,你是自由的。
但如果你没有,你还相信我,将来也想相信我,我还是那句话:我想和你在一起,很认真的那种,在一起。
他几乎词穷了,有些懊恼之前没有跟她说这些,想松开手让她走,可又留恋她掌心里的温度,反复地亲吻着。
他垂着头,望着鞋尖,她的靴子就在他脚边,很小的尺码,和他同一色系,像专门配在一起似的。
回想她之前的打扮,束起的长发,干练的衣装,虽然不如以前活泼绚烂,却有他喜欢的洒脱在里面。
他希望她能洒脱些,把俗世的很多事情都看开,跟他好好儿地享受一段感情,而不拘泥在草率的婚姻里。
费聿铭,酒吧那晚……是不是……不是你?卿卿摸着他的发根,声音低得几乎听不到。
贴着他的面颊,她觉得手心疼,心里更疼。
当然是我!他倏然直起身,不舍地放开她的手,不提那些了,总之你要记住你只有过我,过去是,现在也是,将来是不是,我尊重你的意思。
他开了门先下车,她跟在后面,把长发重新盘起来,她耳后的发丝不胜娇弱地垂在鬓边。
他去前座取了外卖早餐,再回头时,她正背对着他默默地站在车尾。
他走到距她仅有一步的地方,把袋子递了过去。
去吧,穆洵还等着你呢。
好好儿陪陪张妈,不许哭。
她不回头,不接袋子,不做声,入定般站在那里,肩膀微微地抽动。
他举着手等了很久,她还是固执地不肯给他回应,于是他把袋子放到地上,站到她身后。
她背后的衣服几乎贴到他胸前,她没把那件穿了一晚的大衣带下车。
转过来,让我抱抱。
他的话一出,收紧的手臂已经先一步把她圈了起来,他把头枕在她单薄的肩膀上,把两个人的手合握在一起。
她抽动着,强忍的泪水奔流而出,回身扑进他怀里。
哭什么?我的车就停在这儿,我又不走。
人不可能一下就看到未来,必须一步步走下去,不管怎样,我都留在这儿。
他的英文里还有很重的鼻音,低沉喑哑,和第一次见面时一样。
他袖口挽起的地方是结实的手臂,她的眼泪大滴大滴地落在上面。
他揉着她的长发、小小的耳垂、脸颊上的笑涡、清透的眉眼,然后问她:你还爱我吗,费七七?她扬起脸,拼命地点头,再把头埋回他怀里时哭出了声,手死死地圈着他的腰,像个即将被带离父母身边的孩子。
快去吧,我在这儿,不走,等着你。
纵有不舍,他还是替她擦掉了眼泪,拿着早餐,一直送她到急诊大厅门口。
去吧,想想我刚刚的话,我等你。
如果你不想……总之,我会一直等你。
他推了一下转角门,她不得不跟着往前走,踏出去就无法回头。
她重新回到医院大厅里,他则站在门外,满是沧桑的脸上有一抹笑,对她挥挥手,手插回口袋里,站在原地。
卿卿迈了两步又退回来,他还在。
然后,她向前走了。
一个上午,进进出出的人,忙忙碌碌的事,卿卿什么都没顾上。
她那杯早餐豆浆放凉了,也没喝两口。
穆洵站在她旁边说了很多话,她一句都没有听见,只是拿着从张妈病例上撕下的一小角纸,一遍遍地叠成三角形、正方形、小衣服、小裤子、小飞船。
张妈醒了,她给张妈打热水、擦脸、削水果、买饭,拉着椅子在床边帮她揉胳膊,等张妈精神好些了,就给她念报纸上的一小段新闻。
张妈拍着她的手,摸摸她的脸,说:辛苦你们俩孩子了。
穆洵就在一边看着这一切。
快到中午时,他拿走她手上放凉的豆浆,把她拉到急诊楼道里。
怎么了,一上午魂不守舍?费聿铭呢?一提他的名字,她半天的忍耐前功尽弃,咬着嘴唇别过头去,捂着脸哭得停不下来。
哎,你呀,如果放不开还想跟他在一起也没什么,别活得那么累。
在海南时,我说的那些是为了你好。
他人也不坏,昨晚也挺辛苦的。
两个人可能再处处就好了,别哭了,一会儿让张妈看见。
爷爷奶奶那儿,到时候我帮你说说,这种事得顺其自然,别自己难为自己了,我知道你不好受。
卿卿挂着泪哽咽道:小哥,如果……他以后回国怎么办?或者不跟我好了呢?傻丫头,哪有这么问的。
穆洵抽了张纸巾给她,人总得往前看,现在保证了如果做不到,就全是空话,还不如做到了再给保证的好,那样至少算个有担当的男人。
那他是吗?这个……你自己心里最清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