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哥,我是不是破相了?这成了卿卿醒来后常常问起的一个问题。
穆洵不回答,没收了她房间里所有的镜子。
穆洵就住在卿卿隔壁,方便照顾她,白天时常进来看她的情况有没有好转。
卿卿睡的时间很多,一直挂着水睡,一会儿醒一会儿又迷糊了,除了偶尔特别清醒时说两句话,大多数时间都很安静。
后两天,竟然时断时续地高烧不退,人也见瘦了。
当医生的三伯除了给她扎针,又开了更多的药。
卿卿挣扎在中药西药边缘,整天闷在房里休养,没有下过楼,甚至没有走到窗边看看风景,就是一轮一轮地被水痘折磨着,还为了喝汤药的事偷偷地在奶奶怀里掉了两滴眼泪。
张妈很心疼,和卿卿妈轮流去给她抹去痘药膏,卿卿原本的圆脸蛋尖了下去,脸上一片片的都是水痘留下的痕迹,两个梨涡都不见了。
穆洵见她消沉,偶尔会趁着抹药时刺激她一句:以后看谁娶你。
没人要了吧!可卿卿真因为痒到忍不住想抓的时候,他又是第一个上去拉开她的手,尽到一个当哥哥的职责。
到第五天,烧终于退下来,第一批的水痘结了痂。
穆洵熬得眼眶发黑,耽误了一些工作,但白天还是坚持陪伴卿卿。
好在小六子出过痘。
奶奶安慰着孙子,亲自端了去火清热的补汤给孙子喝。
爷爷从旁边过去,捶捶孙子的宽肩膀,连声称赞:小洵好样儿的。
晚上穆洵下楼吃饭,在楼梯上遇见张妈。
这怎么弄的?张妈一看穆洵脸上的指甲道,吓了一跳。
没事,您别管。
跟七七吵架了?没有的事,我自己弄的。
穆洵把话岔开,回到房间后才跑去照镜子。
卿卿下午醒过来说话,提到水痘不知怎的发了邪火,兄妹两个吵架,还动了手。
穆洵自然捞不到便宜,脸上的指甲道就是证据。
卿卿在幼儿园里温柔体贴,在家却很任性。
说到不高兴的时候,两个人就会吵架,闹得快,好得也快,二十多年来一直这样。
说生气吧,穆洵确实有一点儿,觉得她无理取闹,可真让他撒手不管,他又有点儿舍不得。
他和卿卿的相处模式属于相互制约型兄妹,卿卿占上风的时间多一些。
穆洵是宅男,有脾气,不过忍让她是妹妹,很少真生气。
吃过饭,都冷静下来了,也想开了,两人在屋里缓和关系,一说一答的,态度都特别好。
卿卿的烧退了一些,不过出痘的情况还是不乐观,大片的痘疤铺在身上,依然有气无力地靠在床头。
他们聊到后来,又提起吵架的事。
小哥,给我拿镜子看看吧,特丑吗?不丑,美着呢。
睡吧,醒了我给你看有意思的东西。
什么?睡醒了给你看。
我睡不着,难受。
闭上眼睛就好了,别多想,疤过些日子就消了。
真的?真的。
穆洵深切地体会到老人们说的一句话,卿卿是穆家最后开的小花骨朵儿,所以生来就是催人老的,她病的几天,穆洵觉得自己都被折腾老了,而且还是心甘情愿变老的。
另一边水痘还是变成了幼儿园的小疫情,全园上下大清查,小朋友们全回家了。
整个楼层封闭,区里防疫站还特别派来了几个大夫。
水痘疫情头两天很严重,先是四个中班里有三个班有孩子发烧,之后蔓延到小班和小小班,最后大班的小助教也被染上了。
出了六七个病例和疑似病例,校方对此非常重视,特别组织了专门的应对小组,每日检查卫生时时消毒洗手。
糯米和隔壁班助教已经结伴在教务总长马克的亲自监督下洗了三四天玩具,私下里也悄悄地抱怨过,不过在疫情面前大家同心协力,想着几百个孩子的健康安危,谁也不敢有丝毫懈怠。
萧恩得知卿卿病倒了,第一时间就来中班询问病情,见不到她人,就想去她家里看。
地址拿不到,他就一天三五次地跑到中班找糯米。
糯米了解卿卿的意思,以各种理由糊弄过去了。
萧恩还是不死心,每天不管有人没人都要去教室看一趟,哪怕是偶然经过,也要停下脚步,往空空的教室里张望两眼。
糯米给卿卿打电话汇报幼儿园的情况时,卿卿正躺在床上抹药膏,很无奈地叹了口气。
别理他了,随便吧,其他事千万别告诉他。
嗯,我知道了。
好点儿了吗?烧基本退了,还在出痘,就是还不能见人。
你呢,学校情况好点儿了吗?还没,有些家长还不愿意送孩子过来,来的也都是半天。
每天消毒三次,我的手都快让消毒水泡烂了。
现在楼道里全是一个味道,估计周末阿姨还要全面消毒一次,下周才能全面复课。
辛苦了,真对不起大家啊。
别这么说,又不是你的错。
你怎么样,没事吧?我好着呢,干活多,吃得也多,又胖了。
糯米说完,两个人都笑了,你好好儿养着吧,有情况我打给你。
好,拜拜,你别太累了啊。
挂了电话,旁边吃水果的穆洵抬头问卿卿:谁啊?我们班糯米啊。
小哥,你脑门上也长痘了!卿卿丢开电话机坐到他身边,看了眼他腿上的笔记本。
火疙瘩,没事!我给你抹点儿药?不抹,太难闻!卿卿没有强迫他,挖了更多药膏涂在自己胳膊上。
你那天说要给我看什么?等着,我给你拿去!穆洵把笔记本往床上一放,跑回屋里拿东西,回来把移动硬盘接在笔记本上,卿卿裹着被子凑过去看。
他点开一个个文件夹,都是一些照片,用ACDSee打开,是类似体育频道的汽车拉力赛的图片,挺普通的选手和车辆合影。
看什么啊?你看这人。
哪个?看这儿,就这个!穆洵指着领奖台上的一个模糊人影。
画面里的车手们都是一身赛车服,唯独穆洵指的这个穿着仔裤黑夹克,和其中一个车手合抱着大瓶香槟正在庆祝。
周围美女簇拥,人头攒动,画面热烈,不过照片效果一般,扩大后分辨率不够,看不清楚脸。
这谁啊?卿卿滑动着鼠标点那个人,隐约有种熟悉感。
你再看这辆车。
什么车?卿卿对车一贯没感觉,最多只会区分颜色,所以看不出什么名堂。
我好像见过,跟坦克似的。
你当然见过!穆洵习惯性地揪她辫子,这叫悍马,H2,高级越野SUV,老美从军车改过来投入民用的车,原型就是在战场上跑的。
让我看它干什么?卿卿靠回枕上继续抹药,却被穆洵抓着坐起来。
还没想起来?那天在学校门口那人开的就是这车。
我找了好几天才找着,你再好好儿看看!穆洵这么一说,卿卿脑子里果真有了图像感,并不是车,而是那人的轮廓。
挽起的袖口,浓咖啡色的眸子,抱着小虎出现在楼道尽头。
下次再遇到这种人,你不能就在那儿傻站着,听见没有!他开什么车,跟我没关系吧。
卿卿嘴硬,可等穆洵出去了又忍不住好奇,把头重新探出来,望着笔记本屏幕上的照片。
照片是从某个外国网站链接过来的,点了链接键,卿卿面前展开一个新的页面。
都是她看不懂的外文,搜索着密密麻麻的罗马字母找不出太有用的信息。
她尝试着用拼音google了一下他的名字,果然有些相关的搜索结果列出来,找到个英文网站点进去,是一篇关于汽车的文章,文章最后面出现了他的名字——Yuming Fei。
标题很奇怪:野马还是黑马?无论费聿铭三个字会否出现,卿卿心里始终担忧着小虎的病情,打电话问糯米,她也说不清楚,又不敢贸然联系小虎家里,卿卿养病也不踏实,几次想去学校,都被家人制止了。
好像是心有感应,周五晚上吃完药,卿卿正在房里挠发痒的痘疤。
穆洵进来,一拍被子,把一部免提座机塞到她手里。
你的电话。
卿卿探个脑袋出去,脑门上有汗,指着电话小声问:谁?不知道,是个男的。
穆洵交代完,也坐在一边一脸好奇地听。
从小时候起,只要是男同学给她打电话,他都会很好奇,偶尔还有点儿不放心。
您好,我是穆卿卿。
您是……你好,我是费聿钦,费小虎的爸爸。
电话彼端是陌生的男人声音,很客气,说的是中文,又不是很标准,顿了一下才继续,没有打扰您休息吧,穆老师。
没有。
卿卿准备不足,记挂的心事又翻了上来,静静地等着费先生说下去。
其实她对小虎爸爸的印象不是那么深,小虎刚送来幼儿园时见过他两面,后来就没怎么出现过,都是费家阿姨或者费太太接送。
类似费家的情况,卿卿在学校里见得多了,爸爸忙,妈妈也忙,从费家帮忙的阿姨嘴里听到一些事,她一直记在心上:先生工作忙长期出差在外,费太太独自一人忙不过来,只带着大儿子小龙过,后来又和朋友合伙做了番事业,就忽视了放在爷爷奶奶身边的小虎,等接回身边时,小虎已经有了轻微自闭的倾向。
虽然家人希望亲人团圆能对小虎有所改善,可帮助并不很大。
孩子的心门关上了,光是平日里陪在他身边还远远不够。
您好,费先生,小虎怎么样了?卿卿惦记孩子,从床上起来推着穆洵出去,反手关上了门。
就是为这件事要麻烦您,如果方便的话,您能不能过两天来家里一趟?小虎想见见您,这次的病拖了很长时间,到现在也没好,我们的话……他不是很听,谁也不想见,总是提起您,所以……病得很重是吗?小虎落寞孤单的身影在卿卿脑海里出现,偶尔他会独自待在班上的角落里,手里拿着一个别人玩剩下的玩具,很长时间不和人说话。
带他去心理辅导老师的小教室他会怕得不肯离开她身边,紧紧地拉着她的裙角,挂着泪珠,一脸哀求的样子让人心疼。
他是男孩子,有女孩子的敏感脆弱,也有别的男孩子比不了的成熟。
他会把在做饭课上烤好的第一块饼干放在她办公桌上,还会在起床后,规规矩矩地叠好被子穿好衣服,不让别人帮忙系鞋带,还曾经在刮风天她做duty的时候偷偷跑去门后给她拿围巾。
卿卿对糯米说过,小虎这样的孩子需要人多付出,也值得人多疼惜,他心里有小小的伤口,只要愈合了也就不会再自闭。
有朝一日能开朗起来,他会比别的男孩子都出色。
比我们想的严重……费先生的话打断了卿卿的回忆,当然,如果实在不方便也没关系,我知道您也在休假,您看……没关系,我去,我能去!卿卿想都没想就应下来,她迅速找来纸笔抄下费家的地址电话,又把小虎的病情问了个仔细。
谢谢您。
说到最后,费先生沉默了一阵,我们……以后一定多陪陪他的。
见面再细谈吧穆老师。
好的,您也不要太担心,小虎会慢慢好起来的。
挂上电话,卿卿不顾自己刚刚才退烧,就披了毯子跑下床给小虎搜刮礼物。
她从书柜里抽出两本自己很喜欢的童话——《野兽出没的地方》和《我的壁橱里有个噩梦》,找到一盒没拆封的彩色铅笔,又下楼央求张妈到时候帮忙烤一大块胡萝卜蛋糕。
其实约定时间在隔周,可卿卿因为很期待,连着两个晚上都没睡好。
为了能够争取家人的同意,她一心一意地养病,除了吃药就是睡觉,脸上的药膏一次也不忘记抹。
到了去看小虎的那天,卿卿的病已经好了很多,虽然脸上还有一些淡淡的疤痕,也瘦了一些,偶尔还会咳嗽几声,但总算是大好了。
出门前,她对着镜子好好儿粉饰了一下脸上的疤痕,又找来头巾和墨镜戴上,有点儿欲盖弥彰的样子。
穆洵在卧室摆弄游戏软件,追到门口问她要不要送。
卿卿摆摆手,抱着盛满礼物的小篮子,告别了爷爷奶奶就心急火燎地上了路。
小区里和风暖阳,秋高气爽,还带着夏日的余热。
卿卿沿着香槟小镇漫长的绿荫路边散步边想事情。
病过一场,她多日不见阳光,此刻觉得格外惬意。
风过树枝款摆,几朵零星的槐花飘落在身上,抚去了心里不少涟漪。
卿卿念起小虎,好像心坎上最细腻的地方被触及,老忘不了第一次见小虎时的情景:他由费先生费太太领着,换上了幼儿园制服,提着小书包,站在走廊里不肯进教室,默默落着泪。
费太太松开手蹲下抱他,他两颗大大的泪珠就滚在费太太披肩上。
小虎是缺乏安全感的孩子,所以卿卿才选了《野兽出没的地方》和《我的壁橱里有个噩梦》,这是两个小男孩战胜恐惧的故事。
卿卿心里又酸又暖,走到香槟小镇门口时,已经微微出了些汗。
她把围巾松开一些透了口气,正准备看时间,远处适时地响起了喇叭声。
寻声望过去,卿卿毫无准备地对上鲁迅似的根根黑发,当场怔住。
她怎么也没想到,这么快就和小虎的叔叔又见面了。
费先生在电话里说的司机就是他?上次的记忆潮水般涌上来,在他车后摔倒,跟他在园长室会面,产生误会,还有……很多记忆交织着,卿卿做了一个深呼吸,暗暗鼓励着自己不能当逃兵,然后不情愿地向着黑色悍马走过去。
费聿铭没有摘墨镜,还是一贯的冷漠,第一眼让卿卿又加深了他高高在上的负面印象。
在幼儿园里,她见过很多有钱有权的家长,不管别人的位置多高多重要,作为老师她总把自己摆得和别人一样,绝不看轻自己。
不管网页上说他是黑马还是野马,不管他是王子还是贫农,在她眼里,不过是个普通的学生家长而已。
卿卿振作起来,鼓足勇气站到费聿铭面前。
意识到身形上的极大差距,她踮起脚尖,让自己看起来高一些。
她穿着平底鞋勉强到他肩膀,说话都要仰着头,虽然显得势单力薄,却有她自己的坚持。
费聿铭还算绅士,摘了墨镜主动问好。
穆老师好。
你好,费先生。
这次握手是她先一秒松开,虽不能尽释前嫌,但卿卿不会带着偏激去评判一个人。
而费聿铭却很自然地评价起卿卿,就从她一身打扮开始,越看越皱眉。
开始他以为是个卖东西的乡下姑娘,直到发现两条标志性的辫子荡来荡去才确认是她。
手里抱个小篮子,系的头巾和衣服上的花纹又像打翻的调色盘一样乱,都不是他偏爱的冷色调。
上次她留给他的印象并不好,鲁莽而稚气的女老师,连自己都照顾不好,这次也差不多。
费聿铭注意到她脸上还有没褪净的水痘,显得滑稽可笑,可那副刻意板起来的面孔上,又分明写着不许小瞧她。
可以走了吗?可以。
卿卿放松面部表情,想笑一下,又觉得没必要刻意讨好谁。
水痘是否是从她身上传给小虎的问题,她暂时选择鸵鸟的方式,不去考虑。
上车吧,都在等你呢。
好。
卿卿提着裙摆跑到后面拉车门把。
费聿铭在车边咳了一声,替她拉开了副驾驶的门。
坐前面吧!卿卿本想坚持,但转念一想,坐在他后面确实不太好,虽然坐副驾有些怪,但她还是提起裙摆走了过去。
悍马车型庞大,脚踏很高。
她个子矮,上车踮着脚,篮子里的东西差点儿掉出去。
他在后面扶了她一下才坐稳,她想道谢,他不语,径直关了车门绕到另一侧上车。
第一次坐陌生家长的车,卿卿正襟危坐,表现得大方得体,上身比较僵硬,不知道小篮子摆哪儿好就自己抱着,数着篮子里的东西忽略费聿铭的存在。
系上安全带!东西给我。
他的声音近在咫尺,还是浓重的鼻音,又指了指座位的另一侧,拿走了卿卿的小菜篮。
她绑好安全带,他单手扶住方向盘,一脚油门下去,车子在一阵轰鸣声中启动了。
她上次是被落在车后,看着绝尘而去的黑坦克,如今是在车里,感觉完全不同。
哪个更好些?卿卿可能会选择前者。
她本打算在路上问问小虎的情况,车才一开起来就感觉不对劲。
以前她也常坐爸爸伯父开的车,坐穆洵的摩托更是家常便饭,但从不会晕车。
可这次坐费聿铭的车,才开出香槟小镇前的辅路,车速一上去,卿卿就开始眩晕。
仪表盘上的小针越转角度越大,车窗外不断有车辆被甩在后面。
她抓着横在胸前的安全带,咬紧了嘴唇,努力忽略风驰电掣的不适感觉,反复在脑子里想着一首儿歌。
可不管用,一点儿也不管用。
郊外的路上,交通灯很少,根本没有摄像头,连限速标志都看不到。
悍马速度太快,拐弯的时候几乎飘起来。
卿卿胃里的早餐一直往上顶,她压了又压,按住肚子吞口水,生怕自己吐出来。
没过多久,脑门上已经浮出汗,不一会儿,手心里也是潮潮的。
车在纳帕溪谷前的匝道调头,车子转了180度的弯,她被惯性甩到车门一边,安全带勒得肩膀生疼,最后终于忍不住,嗓子里发出很难听的咕噜声。
费聿铭似乎听到了,只是不动声色稍稍降了些速度。
车开进纳帕溪谷大门,美式小区曲折的小路上,弯道很多。
卿卿不安地在副驾驶座位上蠕动,脸涨得红一阵白一阵。
车终于在别墅前停下来,她手忙脚乱地解开安全带,没等费聿铭说话已经推门下去。
一找到树坑,卿卿弯腰就搜肠刮肚地吐了起来,早饭午饭一波波往外呕。
她直起身用手背擦嘴,对他的敬畏都转成了怨念。
卿卿刚刚病愈,脸色本来就黯淡,吐后更显得神色憔悴,乌溜溜的眼睛里汪了一汪水,配着痘子留下的疤痕,她都不敢在后视镜里再多看自己一眼。
没事吧?费聿铭终于看不过,想扶一下,却被她躲开了。
费太太迎出门口,正见一高一矮两个人站在花园里不进来,气氛尴尬。
接来的小老师脸色糟透,而接人的费聿铭表情也是耐人寻味。
您总算来了,小虎刚还提起呢。
费太太打破了僵局,亲昵地过去和卿卿握手。
卿卿忍着胃里的难受,强挤出个笑容,从费聿铭手里抢回篮子,也不正眼看他,跟着费太太进了别墅。
因为不是第一次见面,宾主开门见山地直奔主题。
卿卿由费太太引着上二楼房间里看小虎。
费聿铭在厅里站了一会儿,打消上楼的念头,去书房工作。
他坐在工作台边拿出最新的图纸,眼前交纵的线条间出现了卿卿那双乌亮蒙着泪光的眼睛,梨涡里还有未好的伤疤,从他手里抢篮子时用尽了力气,那么小的一个人,忍辱负重时却有他想不到的坚持。
费聿铭专心工作,她什么时候离开的他并不知道。
晚饭时一家人都在,费太太提起请卿卿来家里给小虎做单独辅导。
费聿铭吃着饭,偶尔发表两句自己的意见。
她是不是太年轻了,经验不够?我觉得她看起来不是很有经验。
你不知道,小虎到她手里比以前好多了。
下午她来,给小虎带的胡萝卜蛋糕他竟吃了一小块,以前我和阿姨给做的,怎么哄也不吃。
还有她带的书、讲的故事,小虎都喜欢,临走时还问下次什么时候再来。
生病的这个星期,哪曾看他笑过一次?可下午他笑了,而且也听话地吃药了。
我觉得这个穆老师肯定要请。
当初刚送小虎到她班里,我也不放心呢,可后来呢,眼看着小虎就好起来了,你说是不是?费太太翁卓雅说完自己缘由,又转头询问另一边的丈夫,你觉得呢?我觉得这个穆老师挺好,我想要她来单独教小虎。
有了单独辅导课,小虎跟她待久了,进步也许更大呢。
费聿钦手里有半沓没处理完的公文,早放下筷子专心阅读公文,被太太问到,也给不出很有针对性的意见,只说:你看着处理,该出面时我保证出面,今天我和她谈了,还不错。
不过请老师的事还是要慎重,孩子习惯是一回事,如何教育是另一回事。
当然,这个穆老师虽然年轻,人还是不错的。
我回来以后再决定吧。
那好吧。
翁卓雅给丈夫夹菜,顺带嗔怪着对面的费聿铭,还要说你,老八,你下次开车能慢点儿吗?第一次就把人家老师弄吐了多不好。
走的时候我问她要不要送,穆老师坚决不肯要,肯定是被吓到了。
这不是你们在国外比赛,虽然在郊外,车也还是比国外多,你千万小心。
知道了,不过我下午开得挺慢的。
费聿铭耸耸肩,给小龙夹了两块红烧肉。
饭后他带小龙出去兜风,一路上老想起一双黑眼睛,买完东西小龙踮脚爬上前座的样子又让他想起她来:长辫子、长裙摆、小竹篮、小个子。
回家已经到了孩子的上床时间,费聿铭送小龙回房,带着超市里买的胡萝卜蛋糕去房间看小虎。
费聿铭回国时间不长,两个侄子也都是刚刚才接触,他更偏爱小虎一些。
小虎很安静,有股韧劲,家人都觉得他自闭,是病,费聿铭倒觉得他只是因为孤独,疏于引导,慢慢大些就好了。
推门进去,小虎还醒着。
病的一个星期里他瘦了很多,整个小脸都蔫了,一脸水痘冒着白芽,眼睛里巴巴的都是泪,怯生生的,也不说话,床边的玩具都不要,只抱着本图画书放在胸口。
好点儿了吗?叔叔给你买蛋糕了。
费聿铭蹲在小虎床边,拿蛋糕给他瞧。
小虎却摇摇头,用被子盖住脸,转身又成了闷葫芦。
这是什么书?给叔叔看看。
小虎听了不动,把书抱紧在胸前。
Miss 77呢?他很早就知道小虎那么叫她,果然一提她的名字,小虎从被子里冒出头,献宝似的把书送到费聿铭手里。
Miss 77回家了,这是Miss 77给我的,小虎指着封面上的怪兽,Miss 77说,森林里有野兽,小虎乖就不会被怪兽抓走。
看着他指的滑稽图画,费聿铭笑了笑,揉揉小虎的头,坐在床边陪他看起来。
书的名字很有意思,《野兽出没的地方》,他小时也读过,只不过不是中文版本。
他的中文只停留在简单的口语交流水平,认识的汉字非常有限,没读过几本像样的中文书。
好在图画书里的字并不难,故事生动有趣,小虎自说自话地给他讲,末了总不忘在句子后面补充一句Miss 77说的。
Miss 77还说什么了?费聿铭拿起床头摆的另一本,名字里有字不认识,看了英文,才知道是《我的壁橱里有个噩梦》。
Miss 77说过两天再来给我讲故事。
小虎说完扯扯他的袖子,叔叔,你给我讲森林怪兽的故事,像Miss 77那样……好吗?费聿铭把手盖在小虎额头上,感觉他还在低烧,于是合上书,把他的小手放回被子里:后天叔叔把Miss 77接来给你讲故事吧,叔叔……不太会讲故事。
小虎点点头,终于乖乖地闭上了眼睛。
费聿铭关上台灯,拿了《我的壁橱里有个噩梦》走出小虎的房间,在走廊上翻开画书,虽然字不认识,但内容他还看得懂。
封面上的噩梦和柜橱,又让费聿铭想起她那双呕吐过后含泪带怨的眼睛。
他在心里玩味了一番,不再像最初那么排斥她,甚至觉得长辫子小老师其实并不像他想的那么不起眼。
因为小虎的事,卿卿提前销假上班。
第三天,果然按事前说好的又带着礼物去费家看小虎。
穆洵骑摩托送她到纳帕溪谷门口,点了点她鼻子上残留的两颗水痘斑。
去吧,自己多注意点儿。
小哥,你说我去给他当家教好吗?你自己看着办吧,喜欢就干,不喜欢就算。
不过别太累,水痘刚好一点儿,有工夫多在家陪陪爷爷奶奶。
知道了。
她下车背好书包,一蹦一跳地进了别墅区,跑了几步又回头冲穆洵摆手。
晚上几点接你?穆洵在铁门外问。
不用,我自己回家。
卿卿甩甩辫子,步伐轻快,还是花裙子,在阳光里像朵含苞待放的花朵。
穆洵骑上摩托,见她走远了才走。
进门后,费太太更加热情,卿卿被引着上楼直接去孩子的房间。
小虎精神不再颓靡,已经比两天前好了很多。
他正坐在床上玩积木,见卿卿来了激动地从床上爬起来,张着小手扑向她。
Miss 77!小虎瘦了一圈的小身子扎进她怀里,脸都埋到裙摆里,兴奋得浑身发抖。
卿卿坐在床上给小虎讲故事,身上盖着他的小被子。
小虎就趴在她腿上,怀里抱着辆玩具汽车,手指找到上次她读过的最后一个句子,扬起脸认真问:Miss 77,怪兽坚强吗?坚强啊,他自己住在森林里,黑夜的时候……那小虎坚强吗?嗯,小虎是最勇敢的小男孩。
生病也不哭,吃药不怕苦,小虎最坚强了。
摸着他圆圆的脑袋,卿卿忍不住在脑门上亲了一下,越发从心里疼惜起来,Miss 77继续讲橱柜的故事,看看怪兽去哪儿了!好。
他又趴在她腿上,眼睛里带着期待,也不笑,只是温柔地用脸蹭蹭她的衣裳。
中间费太太上楼送水果,进门见到这个场景,留下东西都不敢打扰他们。
卿卿亲自监督小虎吃药,再用小勺子挖着苹果肉一口口喂过去。
小虎听得很认真,也没分出哪个是药哪个是水果,脸上挂着水痘,特别痒的时候,就又在卿卿怀里蹭蹭。
我看就她来教最合适,小虎肯定能好起来,你没看见他听得多认真,跟她都是有说有笑的,一点儿看不出……下楼经过书房时,费太太探头进去跟丈夫说小虎上课的事。
费聿铭正好也在,没插嘴,借着哥哥嫂嫂谈话的空当上楼拿图纸,特别绕到二层小虎的房间一探究竟。
房门关着,能听到里面传出女人抑扬顿挫的说话声,温柔轻缓的旁白、凶悍邪恶的噩梦,都是很简单的中文,他都听懂了。
我的壁橱里有个噩梦。
睡觉前,我总是把壁橱的门关上。
我都不敢回头看一眼,直到我安全地上到床上,我才敢偷偷地看一眼。
有一天晚上,我决定永远地摆脱我的噩梦。
我关了灯,噩梦从柜橱里钻了出来……费聿铭走近一步,悄悄推开一点儿门缝,能窥探到一丝五颜六色的背影,两条长辫子趴在背上,不知跟小虎在做什么,逗得他咯咯地笑出声。
Miss 77吹过仙气噩梦就不来了,书里的小主人公也要睡觉了。
其实Miss 77的壁橱里也有一个噩梦,可是我的床不够大,睡不下三个了。
我睡着了,一个噩梦从壁橱里钻出来,可惜上不到我床上,他知道我不怕他……费聿铭正听得出神,觉得有人拽裤管,低头才发现小龙不知什么时候也蹲在了小虎门口,光着脚丫,满眼渴望地往门里探头。
怎么不穿鞋?他蹲下身想抱小龙起来,小龙却竖起指头冲他嘘了一声,又靠近门缝。
门里时而低哑如柜橱里的大怪兽,时而清脆模仿着梦里的小男孩,过不多会儿,又多出一个小女孩。
Miss 77,那个小女孩是谁?小虎问。
这小女孩以前也特别怕黑,每次独自睡就要哭。
她有六个哥哥,只有小哥哥留在身边保护她,在柜橱里的噩梦跑出来吓她前,把她从黑暗里救出去。
那个小女孩就叫卿卿,家人都叫她七七。
她有一个特别特别大的橱柜,以前装了好多好多噩梦,现在都是美梦,睡觉前就打开一下,美梦就钻到被窝里等她了……讲故事的声音越来越小,小虎的声音也渐渐模糊,过不多久,就完全听不到了。
费聿铭抱起小龙送他回房,小龙沮丧地跺脚:叔叔,我什么时候能长出小虎的疱疱?为什么?他坐在床上问小龙。
小龙光着脚,背起手,在地毯上走来走去,像个思考的小大人,想了好一会儿,才趴到床底下,拿出一大摞童话书。
长疱疱有Miss 77来讲故事,小虎就是,所以我也想有疱,那样Miss 77也给我讲故事了。
费聿铭随便从地上拿起一本,封面已经落了一层浮尘,一看就是很久没有动过的。
他拍拍身边的地方,让小龙坐过来。
叔叔给你讲怎么样?好啊!因为工作的缘故,费家两个孩子都缺少父母的关心,费聿铭能意识到,小龙眼里同样有着深切的渴望。
他清清嗓子开始讲一个很简单的故事,虽不熟练,但凭着图画可以任意杜撰,这是他第一次耐心地给孩子讲故事,自然不是擅长的。
故事编到王子杀死坏人,小龙终于听不下去了,用手盖在故事书上面。
叔叔的故事不好听!怎么了?因为叔叔声音不像公主,也不像坏女巫,叔叔像那匹骡子。
Miss 77说过,王子是好人,好人不杀坏人,王子不应该杀人。
是吗,Miss 77还说过什么?他合上书还给小龙,抱起手臂想听听她如何教导孩子。
Miss 77说,好人要学会宽容,宽容就是别人错了,但是也要原谅别人。
比如小龙把盘子打破了,爸爸妈妈不生气,不打不骂小龙,这就是宽容。
还有呢?还有,小龙要对弟弟好,要让着弟弟。
他只知道她来看望小虎,并不知道她也见过小龙,还教了他这些。
Miss 77说得对。
小龙,你喜欢Miss 77的故事吗?当然了!小龙大力地点头,马上又闷闷不乐起来,小虎有Miss 77,我没有,我也想要疱疱!费聿铭擦掉故事书上的浮尘,把小龙送回写字台旁边,说:不用长疱疱也有故事,等弟弟病好了,叔叔让Miss 77给你们一起讲故事。
真的?当然,叔叔从来不骗人。
来吧,把这个画完。
费聿铭坐在小龙桌边看他画了几笔铅笔画,然后回楼上拿图纸,一直在书房里工作到晚饭前,偶尔会抬头注意下时间。
客厅里有女人说话,是卿卿在和费太太告别,又嘱咐了一些小虎的事情。
她告辞时,小龙还特别大声地说:Miss 77再见!知道她走了,费聿铭回到写字台边坐下又拿起笔,好一会儿什么也画不下去。
脑子里都是两个孩子说的话,她的故事、橱柜、噩梦,她的脸、辫子、彩色的衣裙。
他不知不觉放开笔,靠回椅背上,正压到搭在椅子上的外衣,摸到口袋里的车钥匙。
他考虑了一会儿,下了很大决心,才丢开桌上铺开的图纸。
聿铭啊,正好开饭了,别忙了,先吃饭吧。
费太太和阿姨正在张罗晚餐,布置餐桌,摆餐具。
费聿铭在桌边晃了一下,说是有事情就从后门跑出去绕进了车库。
两分钟后,悍马驶离,发动机的声音很大,连从楼上下来的费聿钦都听到了,多问了一句:老八出去了?费太太跑到门口张望一下,耸耸肩,又转回来从阿姨的手里接过最后一道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