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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流浪,你走进我心里

2025-03-29 07:50:18

卿卿心情不错。

一来因为故事哄得小虎很开心,二来和费太太告别时,人家还送了她一盒广式糕点,包装精美,盒子上系着蝴蝶结。

她当老师的不好收礼,又耐不住费太太热情,最后还是收下了。

抱着糕点盒子出了费家的美式小庭院,卿卿一步一颠地回忆着整个下午和小虎在一起的点滴,脸上忍不住挂起了笑。

小虎慢慢地好起来,她也轻松了很多,终于有心情欣赏小区的风景。

纳帕溪谷是全美式独栋别墅,打造的小镇街区风格各有不同,比起卿卿的爷爷奶奶住的香槟小镇要奢华一些,也更有别墅的感觉,一派美国小城的景致。

秋天,天黑得早,卿卿沿着曲折的小路慢慢游历。

已经是下班时间,身边不时经过各种私家轿车,踩在石子路上,卿卿捡起一片落叶拿在手里,叶片被虫子蛀洞的地方,正好透过最后一缕光线,她眯着眼睛看,不觉分了心。

辅导小虎的事,如果当成正式兼职的话,她完全可以不做,因为本身也不缺钱,学校的工作已经很辛苦了。

工作到第三年,卿卿早懂得不能事事冲动,从兴趣角度出发,儿童心理辅导做得好不好,可能会影响孩子的一生,绝不是区区小事。

可一想起费太太殷切的目光、小虎睡熟后可爱的面庞,卿卿又特别冲动地想马上答应下来,不管经验够不够。

卿卿陷入纠结的思考中,转到天完全黑下来,才察觉自己迷了路。

口渴,肚子饿得咕咕叫,卿卿停在一盏路灯边,仰头踮起脚,辨认着灯箱上悬着的标志。

昏黄柔和的光倾斜在头顶,她咬咬指甲,不知该去哪个方向。

卿卿方向感不强,常常换个地方就迷路,刚搬到香槟小镇时,也是穆洵陪着走了几十次,才能顺利地找到回家的路。

卿卿四下里环顾,几十步以外慢慢开过来一辆黑色轿车,就靠在道边停下熄了火,她看了一眼,想是下班回家的人,又转到另一个方向上张望。

费聿铭正坐在车里,手扶在方向盘上,远远地注视着她的背影。

他在小区里跟了她一路,转了好几个来回兜着圈子,摸不清她到底要去哪里。

怕被她发现,费聿铭不敢把车开得很近,可跟了一会儿,又怀疑的她精神根本在游弋,几次从她身边开过去,她都完全没注意到他的存在。

这次熄了火,他开始思考要不要下车过去告诉她该怎么走。

他知道她迷路了。

也许是灯光很好,也许角度产生的错觉,他心里最初古怪的感觉消失殆尽,只剩下书中走出的吉卜赛女郎,带着预测未来的水晶球,裹着大披肩,两条乱蓬蓬的长辫子垂在披肩外,一个斜挎的书包左右摇晃,脑子里装着很多秘密,正在寻找下一个流浪的村子。

她像个无家可归的流浪儿,已经二十多岁了,还在咬指甲。

他一直等着她再出发,可她只顾着咬指甲,停在路边不肯走。

五分钟过去了,十分钟,然后是二十分钟,他在座位上换了几次姿势,实在坐不下去了,便把车开了过去,到她跟前三四米的地方才按了声喇叭。

她正准备让路,抬头发现车窗后面是他,脸上放松的表情马上警惕起来。

他们已经有几天没见了,他刻意不去打扰她和孩子,彼此相安无事,而现在,他又准备刻意地打扰她一下。

上车,我送你。

不用,谢谢!卿卿很不自在的原地转了个圈,仍是找不准方向。

她抱着点心盒抬腿就走,开始还是走,后来竟然跑了起来,躲他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望着跑得飞扬起来的花裙子,费聿铭无奈地摇头苦笑了一下,本想调头过去追,见她上了旁边的小路,车开不过去,只好回到主路上兜圈,到路的另一头等她。

不出五分钟,迷路的卿卿再一次绕回到某个似曾相识的路口,发现黑色悍马就停在不远的路灯下。

费聿铭靠在车边,手里夹着一支烟,他的面容就隐没在袅袅的烟雾和忽明忽暗的火光后面,看不真切。

再跑就太失体面了,她站住了,抱好点心盒,昂首挺胸大大方方地朝他的汽车走过去。

她一直盯着远处的一盏路灯,目不斜视,五米,四米,三米……超过了,走远了。

他一直在吸烟,似乎未察觉她的一举一动。

卿卿渐渐放宽心,一边大步走,一边猜测他有没有在后面看她。

走到离车七八米远的地方,她忍不住回头张望,发现他熄灭了烟蒂,正准备开门上车,心里的警钟瞬间又鸣响起来。

她窜过马路,无所顾忌地朝着远处的大门拔腿狂奔,把费聿铭和那辆黑色悍马远远地甩在身后。

他确实上了车,却没有启动,只是撑在方向盘上望着她跑远的方向,嘴角不受控制地越弯越大。

想起下午她给小虎讲的故事,什么柜橱、噩梦,什么女战士无往不利地战胜恶魔,和眼前表现出的竟然完全不同。

花裙子在风里飘来飘去,最后一点颜色也消失在视线里。

他想收起笑,反而笑得更厉害了,眼前是她的脸,耳边是她的声音,生气的、快乐的、勇敢的、怯懦的……当家教的事,卿卿最后还是应了下来。

糯米坐在马桶盖上,一边挤鼻子上的黑头,一边跟隔间的卿卿说话:你行吗卿卿,去他们家当家教?不行也得行,没办法。

卿卿编着辫子,扎上了穆洵刚给她买的新头绳。

黑色松紧带上是一对粉色的小猪,猪眼睛是亮晶晶的水钻做的。

生日当天全家聚在香槟小镇搞了个小型生日会,庆祝猪年生的卿卿活过了第二轮,又要开始新征程。

穆洵陪着她到天台看星星,还送了本《夏洛特的网》给卿卿。

就这样,卿卿大了一岁,爷爷奶奶再提,都说七七虚岁二十五了,该找个好人家嫁了。

第二天在学校,卿卿给费太太发了邮件,答应给小虎做家教。

新一岁,总要有些新气象,她觉得自己还年轻,不会的可以慢慢学,只要能帮上小虎,受点儿累也值得。

为了表示诚意,费太太给出了相当诱人的待遇,一番谈下来,卿卿只肯收很小一部分车马费,其余的部分都让费太太转而用在贴补孩子的教育上了。

卿卿,你小哥什么时候生日啊?糯米又在另一边问,卿卿正支着下巴想事情发呆,听见冲水声才回过神来。

我小哥?夏天的,大狮子,刚过完几个月,二十七了。

哦。

糯米出了卫生间,跟在卿卿身后碎碎念着她刚才说的日子。

走到入园的大镜子前面,卿卿想看看额头的痘疤消了没有,抬头却发现镜子里出现一张吓到她的俊脸,还来不及躲,萧恩已经贴了过来。

QinQin,好了吗?萧恩在人前一般不会直接对她有肢体动作,但去年圣诞晚宴被他强吻之后,卿卿对萧恩的防御心特别强,见到他就心理有障碍,能躲就躲,不能躲就给冷脸。

她说了声谢谢,礼貌地笑一下,拉起糯米就走。

QinQin!萧恩在后面跟了两步。

卿卿置若罔闻。

糯米也不敢停下,只是边跑边回头,进了教室靠在桌边微微喘着,追问卿卿:萧恩是不是还喜欢你啊,不是说都死心了吗?我上次就觉得还有问题,谁说他和音乐老师好了,你看这不明明……我不知道,不说了。

卿卿装糊涂,派了活儿给糯米做,自己独自坐在办公桌前收发邮件。

去年圣诞节的事,每次想起来她心里都会难过,说是忘了,却还留着小小的伤口没有愈合,毕竟长那么大,那是她第一次被异性强吻。

下午加餐时间,小朋友们排排坐着吃果果,卿卿蹲在书架边找图画书,准备下班去小虎家里上辅导课。

有人敲门上的玻璃,是前台阿姨,手里又举着小牌子站在教室外面。

卿卿放下东西,擦擦手出去。

学校里的老规矩,每次见到阿姨举牌子一般都不是好事。

果然,她被带到医务室,不认识的大夫护士站着好几个,爆发疫情时也被染上水痘的大班助教站在屋角,十八九岁的美国姑娘,脸蛋上的水痘疤痕还没有消下去。

四十来岁的校医山姆大叔冲着她们两人笑了笑,说明了来意。

卿卿一听,脸就垮了下去。

回教室时,卿卿走路有些一瘸一拐,屁股挨了一针,是让护士苏西施行的注射。

进门就见到双胞胎拿着西瓜互相追跑打闹,还把茶点的勺子当武器扔来扔去。

糯米罩不住,一个人看了左边就疏忽了右边,几分钟的工夫,教室里闹成一片,三四个孩子哭了。

蹲下继续找书的卿卿,不得不去插手管理。

双胞胎是大使的孩子,平日里就很娇惯,当哥哥的Anish又特别爱欺负妹妹Anisha,训斥一次,不出两天就故态复萌。

口头批评或是不给贴画这些老办法用过了,也不管用,最后卿卿只好把他们带到教室里的罚站角,用塑料的围挡拦起来,对他们进行十分钟的漠视惩罚。

杀鸡儆猴,教室里扔勺子的、不安分吃西瓜的一下都安静下去,有些孩子还把吐出来的西瓜籽排好,怕自己也被圈进围栏里。

秩序井然,卿卿踏踏实实地回到书架旁边找东西。

她劳作了一整天又打了针,扶着书柜站起来整个后腰都疼得酸麻麻的。

糯米送孩子们上校车后,回来见卿卿心事重重地坐在办公桌旁,便放下手里的玩具过去找她说话:刚刚阿姨叫你出去什么事?怎么了,还是为萧恩?没有。

卿卿放下咬到一半的指甲,勉强笑了笑,我去楼上图书馆接着找书,一会儿再说。

你把玩具收拾下。

哦。

本来是很普通的一天,没有课外活动还算轻松,卿卿心里却老是乱糟糟的,好多不大不小纷乱的思绪东一下西一下地在心里堵着,加上腰又有点儿疼,蹲在图书室找东西时,不免多叹了两口气。

小虎的病已经好了两天,却一直不肯上幼儿园,原因似乎是脸上身上留了很多水痘疤痕,怕被其他小朋友耻笑。

费太太捎话来特意嘱咐卿卿早些开始单独辅导课,帮他克服心理障碍回到幼儿园。

但卿卿除了准备充足的故事书,对医治小虎的心病也没有多大把握。

他本来就是离群的孩子,很容易因为生病加重自闭的病情。

卿卿请教了一直带小虎心理辅导课的外国老师,他给了她一大堆书面阅读材料,有用的实际方法却没什么。

卿卿翻找着蒙特梭利教学法的资料,心里不时冒出些点子,又很快被自己否定。

卿卿找好资料抱着书下楼,不想又在楼梯上遇到萧恩。

这次是躲也躲不掉,转身走掉又显得太奇怪了,她只好硬着头皮快步下楼。

大厅里还有不少小学部的家长,她以为萧恩不敢在大庭广众下胡来。

她想事情太专心,走得太急,也没留心脚下,竟然踩到一块香蕉皮之后才察觉到。

可惜已经收不住脚,卿卿手里抱着太多书,瞬间失去了平衡,身子往一边歪,当着几十个家长的面,尖叫一声,连滚带跌地掉下了最后几节台阶。

费聿铭正站在学校大堂看墙上挂的各班合影照。

他先是在四个大班合影里找到了小龙,很容易,小龙是神气活现的孩子,穿着幼儿园制服站在第一排中央,手插在腰上,笑得得意洋洋。

再去找小虎,却费了些工夫,把中班一排的四张照片浏览了两遍,还没找到小虎,却先看到了卿卿。

照片里的她跟他之前见过的都不太一样,中规中矩的套装,辫子不是平时的麻花辫,而是变成一个马尾梳到身后,看起来成熟了一些,露出光洁的额头。

眼睛还是乌溜溜亮晶晶,笑起来很甜,有两个小酒窝。

再定睛一看,就在她旁边发现了小虎,怯生生地躲在角落里,嘴里还含着手指,眼睛也没有看镜头。

他还想瞧仔细些,大厅另一边响起了女人的尖叫声。

人群中有一阵短暂的混乱,大家都向着扶梯的方向涌过去,很快又退了回来。

费聿铭也跟着往前走了几步,穿过最密集的人流,停在扶梯前的空地上。

卿卿背着身子蹲在楼梯旁捡书,不时有家长过去帮忙,把散落在周围的书送还给她。

她刚刚出丑,尴尬到不敢抬头,只管垂着辫子点头频频道谢,继续整理着落在地上摔散的画册。

费聿铭弯身,随手捡起脚边的一本漫画书,很醒目的名字——《影子》,书旁就躺着被踩烂的香蕉皮,他不禁挑眉,对她的能力又要重新判断了。

他正准备把书送还她,楼上传来男人的声音,很怪异地叫她QinQin。

卿卿捡书的动作停顿了一下,马上又加快速度,头埋得更低,恨不得扎进旁边的盆景里。

你的书!还来不及道谢,卿卿已经被人扶起来,腰上是只男人的大手,眼前出现挽起的袖口和一截露出的结实手臂,本能地,她脑海里第一个念头就是费小虎的叔叔。

不应该啊!分明就是不太友好的咖啡色眸子,粗黑的眉线挑得那么高,脸上不说讥讽至少也有嘲弄。

太衰了,竟然真是他,而且又是在他面前摔跤!卿卿有种绝处不逢生的苦闷。

比起楼上的萧恩,她反而更怕费聿铭几分。

臀部撞得没了感觉,她还要装出没事一样,扶着栏杆让自己站好。

腰上的手很快放开,卿卿软掉的腿脚不争气,用不上力气,又往一边倾倒,眼前的世界出现了大幅度偏转。

费聿铭以为她没事了,结果刚松手就见她歪下去,他也顾忌不了太多,本能地伸手把她捞起来。

这次不是点到为止,她多半个身子全倚到他身上,而他的手很自然地就放在了她的腰侧,没有放开。

卿卿完全呆掉,很多条条框框自我约束的东西都崩裂,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想分开,手一松,刚刚捡起来的几本书又噼里啪啦落回地上。

他叹口气,扶她在墙边站好,才返回去捡书。

有些热心的家长帮忙,一地的书很快就收拾起来。

他抱着书送过去,见她背着身子,他从奖杯橱窗反射的影子里看到一张涨红的脸,娇艳欲滴,羞愤难当。

那一瞬,他也失神了。

费聿铭把书放回她手里,说:一会儿有小虎的课,可以走了吗?啊?卿卿不在状态里,恨不得遁形,以前学过的应对家长的招数通通忘光,一连啊了好几声,才明白他在说什么。

小虎在等,今天上课,有问题吗?他板起面孔,变得无比严肃。

没有……卿卿忍着疼,想给他道谢,话还在嘴边徘徊,他已经接过书大步往教室的方向走,边走边催促她:快点儿好吗,小虎在等。

萧恩没有下来骚扰她,这是卿卿唯一觉得值得庆幸的事。

卿卿着实在教室里磨蹭了一会儿,糯米三两次探头出来,发现费聿铭就等在门口,马上缩头回去向她汇报。

再磨蹭也是要出去见人的,卿卿抱着书包和一大袋东西跟糯米告别时,有种上刑场的壮烈。

黑色悍马就停在学校的铁门外,卿卿忍着腰上的疼,站在车前不肯上去。

费聿铭自顾自地走到后面开门,顺便接了她手里的东西放到副驾驶。

小虎在家等你,走吧。

任何身体上的疼痛,也比不得上次晕车受到的屈辱大,不记仇是很难的,原谅他是不可能的,但是顾念着孩子,她竟然妥协了,撑了下车门钻了进去。

听着车门撞上的声音,卿卿低头掀开袖子,偷瞧手臂上撞出来的淤青,想忽略紧张的压迫感。

与他同在一个狭小的空间,无力的感觉过大,她必须说些什么来武装自己。

她系上安全带,很多话在脑子里转了又转,想说得强硬些,可话一出口,气势就输了一大截。

车厢里回荡着她那句你一定开慢点儿,像是个孩子对大人的请求。

费聿铭绷着脸,望向窗外,却忍不住笑了。

车开得很慢,可以说是费聿铭平生开得极慢的一次,甚至有辆运菜的电动三轮车从非机动车道超了过去。

卿卿从开始的局促渐渐地变得踏实起来,过不多久不再紧握安全带,慢慢欣赏起悍马的后部构造。

她左看看,右看看,又怕被他发现,手里假装拿了本书,时不时还揉一下腰上摔疼了的地方。

费聿铭一边开车一边悄悄观察她,把她的小动作尽收眼底,听她细细哼了一声,他跟着浑身不自在,赶紧把目光又调回到路上。

小虎听说Miss 77来了,从房间钻出来,眼睛里闪着狂喜,奔过去扎到卿卿花裙子里不抬头,抱着她怎么也不肯放手,直接拉着去自己房间,霸占的意味很明显,费太太在一边看了捂着嘴笑。

费聿铭抱着书上楼,卿卿已经带着小虎坐在毯子上讲故事,小龙也凑过去枕在她腿上听,一大两小,画面恬静温暖。

他关上门,三人的形象在脑海里还是挥之不去。

原来他觉得她不过是个幼儿园老师罢了,没什么了不起,现在却不再这么认为,哪怕只是幼儿园老师,她也是与众不同的一个。

下楼时,费聿铭遇到费太太在客厅里插花,走过去问了句:晚上吃什么?晚上啊?费太太故作神秘,继而又笑,看看小穆老师留不留下吧,留下可以加两个菜。

老八,今天谢谢啦。

没什么,不麻烦。

他在沙发边站了站,找不到话,只好回书房,还没走到门口,费太太在身后又叫住他。

老八,下个星期不用你去接了,小穆老师说了要自己骑车来。

费太太举着一枝修剪好的剑兰,没注意费聿铭脸上一闪而过的失落,回到沙发边继续修枝,对了,最近公司不忙吧?看你老在家里。

还行,刚调回来可以休息一阵。

他专心不起来,没有工作的兴致,就算关了门也能听见走廊上阿姨和费太太商量事情的声音。

再回到楼上,孩子们的房间里隐隐传出笑声,却听不真切讲的什么。

在楼道里站了会儿,费聿铭回房换了件旧衬衫去了车库。

把悍马从车库里开出来停在院子中间,提着打蜡的工具,靠在车边抽了会儿烟,然后掀起袖子开始手工打蜡。

擦车是个体力活,不需要动脑子,可以排除杂念,但他仍是在车身黑色的漆面上找到她下午皱眉的表情;手上拿着工具想的却是扶在她腰上的感觉;他擦到车门的划痕上,流畅的动作终于慢下来。

Crash来了,费聿铭很清楚,大脑运转异常,老有她,身体会本能地想接近,哪怕一分钟也好。

这样的冲动,可能是三五分钟、三五天、三五星期,也可能更久。

他说不好是一时错觉,还是会延续下去,总之很想她。

因为家里有孩子,抽烟喝酒都受到限制,他翻出藏在车库小冰箱里的易拉罐,开瓶仰头都灌下去,胃里填补满了,心里更觉得空荡荡的。

他扔下工具,在车库里找配件,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就是想甩开如影随形的Crash。

第一次见面,觉得她哪儿哪儿都不协调,她的辫子太老土,裙子太花哨,表情太幼稚,处事太草率。

可接触了两三次就变得完全不一样:辫子是她的标志,一眼就能认出来;裙子的颜色多了些,又和别人的艳俗不同,有自己风格;至于表情,给小虎讲故事时专注而温柔,一点儿也不幼稚;处理孩子的问题谨慎小心;显出一丝成熟,偶尔也流露出孩子气,像那晚停在路边踢石子……如果不是摔跤后又见到她的无措,费聿铭几乎忘了第一次见卿卿时的印象。

汽车零件没找到,他却把每次与她见面的场景都细细回味了一遍。

Crash来了,也可能就变成一种更深入的渴望,而到底会有多深,就要看她。

上完课,卿卿提着书包从别墅里走出来。

今天卿卿没有蹦蹦跳跳,而是稳稳当当地走到门廊台阶上,见到院子里的悍马和蹲在车边的费聿铭,马上兴起了逃跑的念头,她自己都不知道逃什么,反正她放着好好儿的大路不走,自寻了一条小道溜了过去。

卿卿从花丛密密匝匝的枝条边往外蹭,一直压低身子减小声音,怕被他发现。

奈何心急求快,跨过小树丛时,没把握好平衡度,踉跄了一下,脚腕一软,整个人向前扑倒,跪在了花丛里。

嘴里抑制不住地呼出声来,虽然音量很小,却还是被费聿铭听到了。

他放开打蜡的东西站直身子,很容易就锁定了目标。

她低调地摔在花丛里,书包挂在树上,花裙子摊开,像朵要凋零的小野花。

他上前几步,却没扶她起来,只是俯下身,把手撑在膝盖上,盯着她瞧。

黄昏的暮色柔和,照到她辫子上拴的一对小粉猪不服输地来回晃,裙摆的毛线跟树杈纠缠在一起,她用手指窸窸窣窣地揪扯,却也分不开。

他等着看她下一步怎么办,很期待她有出其不意的表现,可惜,这次她没有。

两人相对无言。

费聿铭终于忍不住放下工具,手上还是脏的,随便在衬衫上抹了两下。

他靠近她,非常近,比下午的时候还要近一些,近得能看清皮肤上一个个细小毛孔。

他呼出的气都喷在她耳后,带着清爽的啤酒味道。

刚碰到她的腰,就觉出她大大地震撼了一下,他继续找到剐到的几处毛线,三两下扯断纠结的树枝,微微用力,把她从树丛的枝丫间抱了出来。

那瞬间,小声的惊呼声被吞了回去,就觉得她在他怀里,只剩下微弱的颤抖。

她把脸转到了另一侧,发间露出的耳垂红了一大片。

他突然得到了极大的满足感,把她抱得更高,几乎和他一样高,还不肯放开,走了几步,放到没有缠绊的地方才松手。

等她站好了,费聿铭才感觉到胸口有些疼,刚刚那十几秒竟然都没有呼吸过。

他回去帮她捡书包,再转身时,她面色已经大变,说不出来在窘还是颓废了,鸵鸟一样垂着头,只往地上看。

他把书包递过去,胳膊上的水珠碰到她的手背,她又好像受了什么刺激,包也没接住,退了一大步,差点儿坐倒在花园里。

老八,开饭。

房里传来费太太的声音,打破了两人间的尴尬。

卿卿先反应过来,蹲下身捡起书包,所有告别的感激的话都说不出,很僵硬地给他鞠了个躬。

辫子上掉下片花瓣,缓缓飘落,她已经狼狈地一瘸一拐跑起来,开始总让人以为她又要摔倒,后来脚好了,跑得越发稳健。

落霞正把她的影子勾成一团暖暖的红色,笼在他和悍马身上。

费聿铭没去追,冲着她跑远的方向站了会儿,又回去继续给车上蜡,费太太出来叫了几次,他也置之不理,车旁扔了一大堆易拉罐,都是喝完了的啤酒罐。

当晚,张妈坐在床边帮卿卿揉腰,她一边哼哼着疼,一边把脸埋进枕头里。

一闭眼,卿卿脑海里就会出现一段手臂上的结实肌肉,像小时候穆爸爸那样把她举起来,举得很高很高,然后穆爸爸的脸就变成费聿铭,在逆光里是个模糊的影子,在月色下是个清晰的轮廓……卿卿脸颊滚烫,翻身坐起来,张妈揉到一半,见她无缘故地脸红,摸了摸额头,问:怎么了七七?是又发烧了,还是出什么事了?跟你小哥吵架了?没有没有。

那怎么这么热?一会儿睡觉前自己给腰上抹点儿扶他林,再吃一片药听见没!张妈嘱咐完,把床头抽屉里的常用药翻出来,少活动,过两天就好了。

嗯。

卿卿脸色很菜,张妈都要出去了又被她喊住,张妈……怎么了?张妈探回身子,手上拿着刮痧用的东西,准备去爷爷奶奶的房间。

没事没事,我没事。

卿卿强颜欢笑,吭哧了两句,转身躺回到床上。

房间门刚一关上,她就长长叹了口气,很凝重,满是忧虑。

别的事情卿卿大而化之,唯独肢体接触特别容易往心里去。

在这点上外国人和中国人观点完全不一样,外国人礼节性的接触很频繁,法语老师见谁都要贴面亲吻,左右脸颊,一共三下。

一些重要场合,老师助教互相拥抱亲吻也是常事,当初萧恩之所以能占卿卿的便宜,也是借了圣诞的特殊场合,让她都来不及防范。

可短短一天里,卿卿被小虎叔叔碰到好几次,不管有意无意,不管是不是特殊场合、特别情况,心里总有个阴影挥之不去——可又不能说是阴影,因为和萧恩那时的感觉不一样。

她心里像塞了一团东西,睡了一觉那团东西还在那儿。

就是到了梦里,还能记起那双手如何从花丛里把自己托起来,清晰得连袖口的褶皱都记得有几道。

早晨洗过澡,裹着浴巾在镜子面前站了会儿,卿卿转了几个圈,觉得腰线的地方没有嘉兰那么纤瘦,不知怎的又想起那个树丛中的拥抱。

很小的时候,大人也是这么抱她,可那时她是小姑娘,如今长大了,连穆洵都不怎么抱她了,想着想着,镜子里的表情又不自然起来,像在发烧。

卿卿对自己笑笑,假得厉害,只好放弃,躲到没有镜子、看不到自己眼睛的地方。

这算是害羞吗,应该不算吧?早餐的时候,穆洵难得早起,和穆家爷爷奶奶一起在桌边吃清粥小菜。

卿卿下楼时头发还湿着,坐在桌边有点儿魂不守舍。

穆洵给她盛粥,平日里她还会投桃报李地给他夹根油条,这日却形同面前没这个人,吃得异常安静。

天冷了,出门该加衣服了,听见没,七七?奶奶一边给爷爷剥鸡蛋,一边嘱咐卿卿。

哦。

卿卿拿着勺子往嘴里填粥,时不时抬头对着对面的穆洵愣会儿神。

穆洵还是平日在家的装扮,一件旧T恤,露出的手臂也算得上结实,但皮肤白了点儿,肌肉平滑了点,也细了点儿,配上那张脸,跟个聊斋里的书生差不多。

她低下头,另一个肖像漂浮在粥面上,肌肉紧绷,粗得像根小棒子似的,黝黑中带着橄榄色,手臂上沾着冰凉的水珠,挽起的袖口很凌乱,身上都是车蜡和汽油的味道。

脱去西装,他浑身上下都是野蛮的味道。

给我根油条!穆洵一敲碗,卿卿吓了一跳,筷子尖上夹的炒蚕豆滚在餐桌上,忙伸手去抓了根油条放到穆洵面前的碟子上。

给!想什么呢?还不赶紧吃,一会儿迟到了!穆洵咬了口油条,拿筷子在卿卿眼前晃了晃,吃完了我送你去,今天刮风!不用,我自己骑车!卿卿的筷子立在粥里,搅来搅去。

不想吃就别糟蹋。

今天风大,让小六子送你去,七七听话!穆洵没开口,穆爷爷先发话了,奶奶剥好的鸡蛋就放在碟子里,旁边是单独加了麻油的小菜。

穆家老辈都是特别传统的人,甚至还有点儿男尊女卑的旧社会意识。

卿卿虽然得宠,但是在家里,只要爷爷奶奶发了话,她从小就知道不许忤逆,一定要照着办。

卿卿捏着碗瘪了瘪嘴,努力把心思从男人的手臂上转开,埋头继续喝粥。

饭后上楼换衣服,又对着镜子捶了几下脑袋,自言自语地盼望自己有点儿志气,不要为了个男人就丢魂少魄。

兄妹两个一起出门,不像平时拉拉扯扯地在香槟小镇路上推着摩托车散步,反而是一前一后地走,隔了几步距离,各怀心事。

卿卿话特别少,迎着微风,晒着太阳,可她眼底明明白白地写着有事,穆洵非常确定。

快到小区门口,穆洵让她上车,习惯性用手扶了一下,被卿卿甩开了,还在背上狠狠捶了他一下。

真讨厌!我怎么了?就是讨厌!卿卿说完也不解释,跳下摩托抱着书包就跑,两条辫子甩来甩去,到了小区门口拦下一辆出租钻进去。

穆洵骑着摩托追出来,出租车已经开走了。

到学校,还是早上的咖啡时间,休息室里聚了不少人。

卿卿一直等着校车到了,想把前晚的事情和相熟的嘉兰几个提一句。

她手上拿着《彼得兔》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什么内容都没看进去。

校车走了后,她仍没有找到倾诉对象,只能等到中午孩子们午休了去顶楼吹风,平息一下毛毛躁躁的情绪。

回去做值日时,卿卿停在小虎的床边很长时间,不知自己是喜欢上了,还是迷惑了。

唯一值得她开心的是小虎肯来上学了。

不能和家长有太多瓜葛是当老师的本分,为了不让自己再分心,下午吃水果时,卿卿特意把小虎交给糯米,自己带着双胞胎。

她不想把crash拿出来当真,不想卷进外国人的感情游戏,她只希望crash来得快去得更快,自己一时的迷惑要快些清醒。

而另一方的费聿铭却完全不这样,他反应更强烈,意识到是crash了,没去回避,而是马上想到如何解决问题。

在国外,最普通的crash版本就是一夜情,说好听了,就是一见钟情。

只要是在国外长大的人,没有没试过的,他也不例外。

可回到中国以后,他才发现这里谈感情的方式和国外完全不一样。

在中国,大部分人不讲速食爱情,不讲好聚好散的partner。

保守些的,到了一定年龄,恋爱结婚;开放些的,不过也是玩两年,到了结婚生子年龄还是回归家庭,赶个婚姻的末班车。

归结一个词,就里太重传统,宁可约束自己。

费聿铭回国时间不算短了,却从来没有碰过感情,长的不碰,那种一拍两散的,更不会碰。

如今碰到她,他不知道要不要好好儿碰一下。

在他眼里,她是那种很传统的中国女孩,两条长辫子,一条花裙子,开个玩笑都会脸红。

接连失眠几夜之后,费聿铭诚实地面对自己的身体和心理,确认对她绝不仅仅是鬼迷心窍,只能开始想合乎实际的办法。

在公司工作状态比较差,费聿铭和手下的技师做完检测,在技术部和设计组转了一圈摆摆样子,就待不下去了。

他决定去一趟学校,再试试那种心跳加快、肾上腺素分泌的感觉是不是错觉。

出门前,费聿铭在穿衣镜前停了一下,顺了顺头发,还拽了件最好的黑色外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