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聿铭把车停在校门口,在车上坐了一会儿,耗到快放学的时候,才下车到校门口办入门牌。
保安递给他表格和签字笔,又冲他身后打了个招呼。
嗨,七七老师,怎么了?七七老师?他握着笔转身,眼前一大团颜色如彩虹般拼接起来。
阳光正照在她的头顶,辫子还是很粗的两条,眉梢眼睛带着活力,裙摆里一左一右裹着两个孩子,正哭闹着对她使性子。
她走得慢,根本没注意到他站的地方,一边哄着哭鼻子的女孩,还教训着另一边的男孩,口气严厉,完全不像给小虎讲故事时那么温柔甜美。
费聿铭草草签好名字塞给保安,夺过入门牌,大步向着卿卿走过去。
Anish,Anisha是妹妹,不许欺负妹妹。
你是哥哥,哥哥要保护妹妹,不许插嘴,听我说!Anisha不哭,乖,一会儿妈妈就来了,以后不许和哥哥抢东西,听见没?卿卿蹲在地上,一个大棒、一钵蜜糖地哄着两个孩子,他们为了一勺冰激凌打得不可开交,闹到她发了脾气,不但被送去了罚站角,还叫来了大使夫人交代情况。
Miss 77,她……Anish想辩解,卿卿只竖起一根手指,他就吞着口水把话憋回去了。
现在给妹妹道歉!对不起!Anisha原谅哥哥没有?以后有好吃的要分给哥哥哦。
卿卿退了一步,推推小女孩,等着他们自己和好。
费聿铭一直远远地看着她,等两个孩子又亲热地拉起手,他才走过去,摘了墨镜,主动跟她打招呼:Miss 77,下午好。
卿卿词穷,两个孩子都忘了管,青天白日见到他,表情像是见到鬼,一会儿红一会儿白,最后就只剩下白了。
两人隔了四五步远,他主动伸手过来,当着孩子和保安的面,她不好扭捏,也伸出手去。
您好。
短短握了一下,他其实刚沾到她的手背,她已经收了回去,很不自然地咳嗽了一下,又蹲下身跟两个孩子说话,不再理他。
Anish和Anisha本来已经和好了,卿卿又让他们互相道歉,左一句对不起、右一句没关系,说完了英文说中文。
两个孩子说烦了,就开始在费聿铭身上寻找新的乐趣。
不知是Anisha还是Anish先发现的,几乎异口同声问:Miss 77,他是007吗?这种问题要卿卿怎么回答?是也不是,不是也是,如果解释,哩哩啦啦又要牵扯出来很多没必要的话,她借口去门口等大使夫人的车,带着两个孩子出了校门。
费聿铭还在正门的小院里,慢慢往楼里走,想着孩子的话,有一点儿自鸣得意:007?对男人算是恭维了吧!他在家长接待室的玻璃窗边坐下,要了杯黑咖啡,透过玻璃窗寻找她和两个孩子的背影。
他知道,肯定不是他想象的那么简单,刚才的握手已经能体会出,她对他,甚至有点儿排斥。
他们再见面时,是在中班的门口。
他跟了她一路,没有交流,彼此都明白是什么意思。
小虎见到叔叔愣了片刻之后才激动起来,因为叔叔从不来接他。
小虎扔下手里的玩具,从班级后面的游戏区跑出来,一下蹦到费聿铭身上,被他高高举着转了四五个圈,也不说好听的,也不咯咯笑,而是趴在他肩上,好像找到家的感觉。
全班小朋友看见有人高高地举起小虎都兴奋起来,水果也不吃了,吵着要他举。
卿卿和糯米维持了半天纪律,还是有孩子在闹。
他见此情形,二话没说,放下小虎,抱起最近的一个小女孩一连举了两个高。
孩子们沸腾了,拍手叫好。
放下小女孩,别的孩子跑到他面前,拉着他笔挺的裤管要求举高。
二十多只小手都伸着,又有人叫,不是小虎叔叔就是007叔叔,最夸张的还叫他黑衣人叔叔。
费聿铭冰冷的面上有了笑容,把外套脱了搭在一边的小椅子上,衬衫挽起露出手臂,又抱起来个胖乎乎的小男孩。
他劲够大的,糯米不去制止,还躲在卿卿旁边说风凉话,估计经常健身,挺有肌肉。
卿卿,你看他那胳膊,比体育老师的都粗。
卿卿瞪了糯米一眼,不好嗔怪,奋力维持着举高高现场的秩序,把他抱过的孩子都领到走廊里穿衣服背书包。
仪式进行了几分钟,最后一个孩子举完了,正好各个校车的阿姨过来接,卿卿让孩子们排好队,由阿姨点名领走。
刚走回教室,就听见小虎说:叔叔,你为什么不抱Miss 77?不公平!卿卿刚恢复正常,脸上又掀起新一轮滚烫,努力平复情绪。
糯米捂嘴笑着跑出去了,教室里就剩下两大一小。
他是家长,她理应热情接待,可正眼看上一会儿都会浑身不自在。
她不自然地问他:您……您来有什么事吗?哦,没有,顺便过来接小虎。
他说得轻描淡写,抱起小虎佐证一下,走到她前面,小虎,该回家了,跟Miss 77拜拜。
拜拜,Miss 77。
小虎伸着手臂,够到她的辫子,碰了下,又缩回手,埋到费聿铭的肩上。
对了,下次课什么时候?费聿铭走到门口,又想起什么回头问。
卿卿只当是公事,很认真地翻开台历,查了下时间。
下个星期二。
OK,那下个星期二见。
再……再见……他表现得越自然,她越拘谨。
等一大一小走远了,卿卿才敢公然站在走廊里,从落地窗向外张望,草坪上的背影,让她想起了第一次见他的早晨。
看什么呢?糯米抱着杯咖啡跑回来,用胳膊肘戳了戳卿卿。
没……没啊……她忙收回神,低头捡起一支落在楼道里的铅笔。
那你脸怎么红了?糯米不罢休,还揶揄卿卿。
哪有!快去干活,今天教室你收拾!卿卿分派了工作,逃难一样远离了现场。
当晚穆洵过来接她,教室楼道都没找到,最后是在操场游戏区的秋千架上找到的。
花裙子在风里飘,她迎着落日的方向,久久地对着天空出神。
为了帮自己的crash平息,晚饭后,卿卿自己在房里做仰卧起坐。
中学时,她一分钟可以做六十多个,大学时,还能做五十七八。
如今身体里有了化学反应,如同不可调和的制剂放到一起,要爆炸,要燃烧,性状奇特感觉怪异,她控制不住又停不下来,前后只做了十个不到,就躺在卧室地上,对着天花板灵魂出窍了。
每周两次的辅导课,下了班,卿卿习惯自己骑着小飞鸽去做家教,除了极个别情况,轻易不让穆洵接送。
入秋以后,天高云淡,她骑着车,被风卷起裙摆露出一截小腿,算不上淑女,但很开心。
到了纳帕溪谷形象也会打折扣,辫子通常是乱的,小篮子七七八八零碎很多,谁也看不出她是个老师。
可不知为什么,因为小虎的课,卿卿最近几周的心情都很不错,骑车在路上,哪怕只是空寂的大道,她也会无端因为两边的景致而感觉愉悦。
老师是个需要经验的工作,过了开学两个月,除了必要的备课,其他事情都上了轨道,卿卿不算很忙,便向学校负责心理辅导的老师那里要了很多孤僻儿童治疗方面的材料,趁着孩子们午睡,每天把大把时间花在研究小虎的辅导课上。
从欧洲引进的蒙特梭利教学法加上特殊儿童辅导手册上建议的各种手段,卿卿的辅导课进行得很顺利,小虎也取得了不小的进步。
他的一颦一笑都牵动着她的心,哪怕他只是多说两句话、愿意和其他小朋友一起做游戏,在卿卿看来,都是向前迈出了一大步。
如往常一样,卿卿骑进纳帕溪谷的大铁门,跳下车向门卫出示一下证件。
几个门卫已经熟悉了她的小飞鸽,放行很容易,偶尔还会说上两句客套话。
再骑上车,速度就慢下来,美式小镇的路不好走,岔口太多,机动车太多,还有就是卿卿要收拾一下心情,做足遇到小虎叔叔的心理准备。
卿卿对crash的理解很简单,就像撞车一样,感觉撞了个满怀,下一步是继续撞着还是退一大步,她也没轻举妄动,只想顺其自然。
卿卿的自行车刚停在费家的小别墅前面,还没见到往日停在车库里的悍马,先就发现车库前停的一辆很炫的红色跑车,颜色扎眼,想忽略都很难。
她从车筐里提着东西,猜测着费家是来了客还是其他什么状况,刚走到门廊下就听见大厅里传出的笑声。
一进门,场面比卿卿想象的大些,至少费先生都提早回来了,阿姨忙进忙出,小龙、小虎也被带到楼下,兄弟两个挨着坐在沙发上,手里各拿着一件玩具。
穆老师,您来了!这是舍弟,翁卓清。
费太太起身过来招呼她,忙着引荐坐在小龙、小虎对面沙发上的陌生男人。
那男人倒也大方,站起来向着卿卿的方向点了下头,算是打招呼。
卿卿对费家了解不多,更不知道费太太翁卓雅有个弟弟,这男人长得和费太太并不像,也许是因为年龄有些差距的原因,目测也就二十刚出头。
白净帅气的东方面孔,棱角分明,长得有点儿像黄立行,留着微长的板寸,身上是旧牛仔裤咖啡色毛衣,搭配的T恤露出一个宽边,透出闲情逸致,左耳上还有颗闪闪发亮的耳钉。
卿卿说不准这算不算新新人类,总之和她不是一个类型,也肯定不是一个背景,甚至不属于一个年代。
她先入为主,就把他当成半个孩子看待。
男人没到三十本来都是孩子,年轻帅气点儿的就更是如此,而小虎的叔叔,感觉上就要成熟很多。
你好。
礼貌是少不了了,卿卿走到客厅中央,主动伸出手自我介绍,我是穆卿卿,小虎的老师。
男人大胆地回握她,却神情迷惑,还回头看了眼费太太。
坐在对面的小龙忍不住,放下玩具车跳到地上,拉着卿卿的手说:Miss 77,这是舅舅,舅舅不会说中文,听不懂,舅舅是笨蛋!呃?男人有些尴尬地笑笑,松开手插进口袋里,耸耸肩一脸无辜的样子。
卿卿见过很多彻头彻尾的香蕉人,早见怪不怪了,便又用英文介绍了一次自己。
这位舅舅的英文非常好,交流没有障碍,问题也多是礼貌性的。
只是碍着还有小虎的课,卿卿不便在楼下久留,和费先生太太打过招呼,就带着小虎上楼了。
这晚费太太为了给弟弟接风添了不少菜,一定坚持留卿卿用饭。
因为有了些交情,不好一再推辞,卿卿就留了下来。
席间费先生在主座,下首是费太太,旁边空着一副碗筷。
卿卿听费太太的意思是给费聿铭留的。
翁卓清就坐在费太太旁边,留给卿卿的位子,是在翁卓清对面。
席间菜色偏西餐,卿卿不是很喜欢,不过也算是应酬,费太太问时只点头说好。
到开饭的时候,费聿铭还没回来,碗筷就一直摆着,卿卿偷瞄过几次,又埋头吃自己面前的东西。
翁卓清在对面,虽然不会中文,但频频主动和她说话,问些国内的事情,还给她杯子里添了几次酒。
因为是第一次接触,卿卿很收敛,回答问题小心谨慎,红酒都是一小口含在嘴里慢慢吞咽,能不说话就不说话,多数时候都是听费先生和翁卓清说话。
他们都是说英文为主,偶尔用广东话交谈,费太太怕卿卿闷,就主动问起卿卿辅导小虎的事,提起要把原来一周两次的课加到三次。
为什么呢?课外辅导太多小虎接受不了吧,对他来说太辛苦了。
卿卿有点儿纳闷。
哦,不是小虎。
如果方便的话,您能不能每周给卓清——我弟弟上节中文课,让他也学一些,哪怕是生活上最简单的话就行。
我们教不来!费太太一边给她添菜一边道明意图,他来了,耳不能听嘴不能说,打车买东西都有困难,我想让他学学。
卿卿考虑了一下,碍于翁卓清在旁边,没有马上拒绝。
她的初衷就是帮小虎,不为钱,也没有其他想法;对教大人中文一来没经验,二来不太感兴趣。
我想想再说吧。
那好那好。
费太太转头跟翁卓清小声嘀咕了两句。
翁卓清耸耸肩,抬头笑笑。
撤了主菜上甜点,大家还在聊经济时政,卿卿插不上话,总注意到没有用过的那套餐具,难免有点儿失落,好在纯正的提拉米苏化在嘴里,很快把这点儿隐隐的失落盖住了。
饭后,小龙、小虎都央求着听故事,翁卓清也饶有兴趣地跟到儿童房里。
卿卿抱着靠垫坐在地毯中央,从篮子里拿了本特意带过来的新书,清清嗓子,翻开了《石头汤》的第一页。
卿卿告辞时天已经很晚了,费太太一再坚持让翁卓清送。
卿卿刚刚开了小飞鸽的车锁,红色跑车就停在她面前,翁卓清从车窗里探出脑袋,一副不要不给面子的表情。
夜色里耳钉闪闪发亮,配着他拉风的跑车,怎么看都是典型的纨绔子弟,可也不好不给面子。
卿卿锁了小飞鸽,上了跑车。
翁卓清马上放下车顶,敞篷一开,感觉又完全不同。
卿卿忍不住有些感慨,纨绔子弟的生活确实不一样。
其实不仅是翁卓清的车不同,他开车的方式也不同,尤其和费聿铭不同。
费聿铭快,但好在还稳,翁卓清则不然,总像是跟谁在斗气,选的都是坑坑洼洼的路段,并道、拐弯很突兀不说,还会毫无预警地起步停车。
卿卿窝在座位上,盯着路面上打出的两条光柱,手心里都是冷汗,生怕自己把晚饭吐出来。
我不认识路,你告诉我怎么走。
翁卓清开了车里的音响,嘻哈舞曲回荡在空中,和他浑身上下散发的慵懒感觉很一致。
你的英文很好,在哪儿学的?翁卓清单手扶方向盘,到主路上降了些速度。
中国。
不可能!你有美国口音,肯定在国外待过!没有。
你在小虎的学校工作?是的。
多久了?三年。
有意思吗?嗯。
孩子好教吗?还好。
换首歌?随便。
卿卿没有和陌生人攀谈的习惯,碍于费太太的面子才上的车。
她强忍着不适,答话越来越简短,到后来翁卓清再问,她一律只答嗯,提不起兴趣再说话,到了该拐弯的地方就用手指一下方向。
因为比平时回来得晚,穆洵借着散步一直在香槟小镇门口等她,看到她从红色敞篷车里下来,东倒西歪地抱着篮子,他赶紧过去扶,顺便接过她手里的东西。
走了。
翁卓清搭在车窗边斜了穆洵一眼,摆摆手,放下了敞篷,拜拜,QinQin。
红色跑车一盏眼工夫就不见了,只有发动机震耳的声音离着老远还能听到。
卿卿松了口气,浑身的重量依向身旁的穆洵,酒劲和晕车的不适直接往嗓子眼里冒,甩头也不能恢复清醒。
怎么回来这么晚,还喝酒了?穆洵闻到她身上的酒味,眉头马上皱起来,往小区里走,拍了拍卿卿的背。
没有,家长请我吃了顿便饭。
卿卿嘴硬,胃里已经七上八下,说不出要打嗝还是吐,进门就去洗手间里呕了两下。
刚才开车的是谁?临睡前,穆洵敲卿卿的房门,靠在门边一脸狐疑。
学生的舅舅。
卿卿酒后神志不清,就想睡觉。
哪儿来的舅舅?天上掉下来的!卿卿没好气地把穆洵关在外头,扑到床上,下一秒就睡着了。
费聿铭下楼时孩子们早睡了,他关了房里的灯,随手抓起外衣下楼。
厅里没人,只有书房还亮着盏灯。
一开门,外面的风灌进来,人一下子清醒了不少,走到车库前正好看到廊下停的自行车。
草编的车筐上还有朵小花,也不知道真假,他伸手摸了摸,软软的花瓣,放到鼻子边闻了闻,是野菊花般的香味。
他回家时她早就走了,一面也没见上,就听见小龙上床前一个劲地说石头、汤还有和尚。
他已经在外面吃过饭,去厨房泡了杯茶,靠在洗理台边,看到垃圾袋旁的空酒瓶,听到外面说起她留下吃饭的事。
翁卓清回来时和他在走廊里碰到一面,因为还不熟,随便打了个招呼便各自回房。
知道是翁卓清送她回家的,费聿铭没说话,也确实说不上什么。
费聿铭捏着那朵小花上楼回房间,倒在床上,闭上眼睛适应着黑暗。
黑色悍马对火红的法拉利,他没觉得没有什么可比性,但如果有一个人送她回家的话,他希望是自己。
费家平白又多出个空降的舅舅,卿卿开始一点儿没往心里去。
周末照旧回城里跟爸爸妈妈团聚吃火锅,还约着嘉兰上街买东西喝茶。
可转过周末,星期一一大早上班,出租车在学校门口还没停稳,就发现栅栏外停了辆红色跑车。
她付了出租车费下车,跑车门也正好打开。
顶着艳阳的,是翁卓清朗朗的年轻面庞,挂着过剩的热情,目光炯炯,大步朝她走来。
卿卿打量他一身打扮,亮色衬衫露出下摆,裤腰垂得很低,斜顶着棒球帽,耳朵上的骷髅耳钉特别扎眼,浑身上下都显出新新人类的光怪陆离,尤其他手上提的星巴克外卖袋,极不和谐。
QinQin,早。
名字又被叫错,她还来不及纠正,袋子已经到了手里。
婉拒还是接受?翁卓清倒不是很在乎的样子,不待她有反应,转身回到车上,扬长而去。
这什么意思?到了午饭时间,星巴克外卖袋还摆在休息室的角落里,卿卿碰也没碰,忙着把孩子们做好的皇冠和魔杖挂在教室的每个角落。
她以为只是意外或巧合,可第二天早上翁卓清又在相同时间出现。
这次是汉堡王,除了早餐还有杯特别调制的咖啡,两个袋子往卿卿怀里一放,依然不久留,倒车到她身边,从车里探出头,闲聊一样问:教我中文吧?城里唯一一家汉堡王店在机场,开车往返要半个小时。
卿卿在休息室里抱着袋子,员工校车上的外国老师来了,她还在发呆。
这么好兴致,一早去机场吃早饭?谁送的啊?嘉兰坐在身边问,卿卿答不出。
和翁卓清就见过一面,他连送两次早餐什么意图?是她想多了,还是真有深层含义?萧恩当初的感觉如影随形地再次笼上心头。
到第三天早上,他送过来中式早餐,事情就反常了,卿卿觉得不能不说说。
可惜时间地点都不对,翁卓清上车前回身冲她挤眼睛,像老熟人一般道别:晚上见。
这一天,卿卿心里很不安,被翁卓清搅和的顾虑越发多起来。
她自己的crash没着落,别人又找上门来对她crash,至于小虎叔叔,已经好几天没见过了。
中午同事间闲聊说起跨过恋,外国人和中国人态度就是不一样,外国人只管恋,不在乎责任结果这些。
卿卿和嘉兰也参与了讨论,除了看重过程的快乐,她们更希望要个好结局。
女人的快乐,不只是一段恋爱,更是一段婚姻。
下午上课的时候,卿卿惦记着怕在费家撞上翁卓清,带孩子们画画也分了心,不小心打翻了颜料盘,裙子上染了一大片。
放学送完校车,卿卿一边整理东西,一边在教室角落里伤脑筋。
糯米提醒了她两次还不去家教,她都犹豫着不肯动身。
卿卿到洗手间对着镜子整理辫子,左看右看、上看下看,都不觉得自己属于男孩一见钟情的类型,再考虑翁卓清的具体情况,几率更降到绝对不可能。
可三顿热乎乎的早餐摆在那里,如果只是为了学中文的话,他的表达方式似乎过了。
卿卿到费家听阿姨说翁卓清不在,放下了一颗悬着的心,再听说小虎叔叔也不在,多了分悻悻然,上楼去找孩子都有些无精打采。
每次都会兴起问小虎的念头,可那念头很快又被理智压下去。
她不能做超越老师本分的事情,只好打起精神,投入到辅导课里。
卿卿趴在毯子上,一边和小龙小虎玩积木、复习数字颜色词语,一边细心观察着两个孩子。
小虎学得安静,动作慢些,搭的城堡很高;哥哥小龙总是反应很快,耐心却有限,三两块不满意就推倒重来。
两张相似的脸庞,不知不觉就变成两个成年人的面孔,一个沉稳内敛,有一段结实的手臂;一个年轻气盛,突兀地塞过来外卖口袋。
注意力再回到孩子身上,她怎么也不能摆脱那种联想,精神几度恍惚,其中一张脸总在面前晃动,许久不见有些模糊。
游戏之后,卿卿躺在垫子中央,枕着手臂。
小龙、小虎一左一右地卧在她身边,一大两小啃着苹果。
小龙提议讲个大海的故事。
卿卿所知有限,思索了半天,脑子里只有《小美人鱼》,很快便打好了腹稿。
费聿铭下班后还有约,本来只是回家取东西,经过二楼走廊时,听见里面传出笑声,便放慢了脚步。
儿童室开着一道缝,就能看见她蒙在一团布下露出的巴掌大的脸,不知为什么笑个不停。
眼睛像两颗黑珠子般亮,辫子凌乱,几缕头发横七竖八地粘在脸上,脸颊鼓嘟嘟的,露着一排整齐的小牙齿,嘴上还叼着半个没吃完的苹果。
Miss 77的寄居蟹是大loser!小龙说。
Miss 77不是!小虎不服,拍打哥哥。
小龙错了,刚才不是寄居蟹,是小美人鱼爱丽儿,记住了,小美人鱼,说一遍Little Mermaid,小美人鱼!卿卿又在头上比出两个大钳子,海洋里有好多动物,谁是小美人鱼的朋友?小龙举高手:我!我是龙虾先生Seb,我保护小美人鱼!小虎不说话,爬过去抱着卿卿,眼神异常温柔:Miss 77,我是比目鱼小胖,每天都当小胖,在爱丽儿旁边游泳。
她听了莞尔一笑,继续讲海底的故事。
再凑近,门外费聿铭能看到的还是有限。
他一贯冰冷的眸里多了丝温暖,还没来得及仔细消化她的故事,口袋里的手机就震动了。
他怕打扰进行一半的课,退回走廊远处按了接听键准备继续上楼。
刚走到楼梯口,背后有开门声,他不得不站住回身。
她已经站在楼道里,手里抱着吃剩的水果托盘,正准备跑,一见他,立时定在原地,脸上的笑容迅速消失。
不出十步的距离,他能看清她脸上所有细微的表情。
鼻头有点儿红,脸上好像还有得水痘时留下的一两个小点,说不出是淘气,还是迷人。
相遇太突然,卿卿有两秒钟以为是自己幻觉,她咬了下嘴唇,是疼的。
她拿托盘的手垂下去交握在身前,挡着裙子上留下的大块油彩。
几天不见,他的头发短了一些,脸上的棱角更加分明,只穿了一件深色衬衫。
卿卿的视线停在他挽起的袖口,又看见梦中的手臂,结实的肌肉线条起伏,她觉得走廊里的温度升高了。
费聿铭玩味地看着她的脸红,低头看了眼花裙子下摆里露出的棉袜子。
她从来都是长裙、棉袜、平底小船鞋,不像别的女人穿性感的丝袜。
棉袜上有两只灰色小兔的图案,分指设计,踩在地毯上真的像兔子的小爪子,收紧在脚踝的袜口还衬出一小段白皙的小腿。
她从上到下没有一点儿像爱丽儿公主,最多就是颗没经过雕琢的珍珠,还睡在海底,等人发掘采撷。
手机另一头有人在说话,他浑然未觉,倒见她不自在地往下拽裙摆,一只脚藏到另一只背后,垂下了头。
QinQin,嗨,你来啦!不合时宜的声音打破了重逢的平和,费聿铭身后钻出了另一个人——刚刚上楼的翁卓清。
今天讲的什么故事?翁卓清的手插在口袋里,对卿卿眨眼睛,我也要听,行吗?两个孩子也从房里跑出来催着她继续讲爱丽儿,卿卿抱着果盘,一时不知还要不要下楼。
她不敢抬头看,怕一看他就消失了。
无风无浪之后,他挂上了她熟悉的冷漠,甚至没有主动打个招呼,边接电话边下了楼。
步子还是那么大,多看一会儿都不可能。
翁卓清在说话,孩子们在吵,卿卿什么也没听到,只听到自己一下比一下不规律的心跳。
费聿铭把干净衬衫甩在床头,骂了句脏话,扯了件篮子里没洗的衬衫套上,回到车库找工具。
经过院子时,他踢了踢停在悍马旁的跑车。
卿卿上周留下的自行车罩着一块塑料布,停在车库旁的花丛里。
两辆车并排在一起,被费聿铭想成站在起跑线上等待枪声的马匹。
奖杯只有一个,胜者也只能是一个。
他扔下工具回到车里,把车倒出空场,悍马很快消失在小路上。
他在外面兜风,只是绕着小区外围转圈圈,时间不长又开回别墅。
他熄了火摇下车窗,风吹着,头脑渐渐清醒起来。
这对他算是少有的crash,好多天没消失,以为不见面就没事了,结果一见面又要爆发,还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他以往遇到心仪的女人,都是一段不长久的露水姻缘,男欢女爱,欲望舒解,从没往长远考虑,分手都不撕破脸,也不会回头。
可回到国内,费聿铭看多了兄嫂的生活,多少受到影响,发现自己变了。
调回国内一年多孑然一身,没随便开始一段感情,也没对哪个女人真正动心过。
冷却下来,到了需要思考的年纪,他希冀的关系不再只是身体上得到满足。
年轻时,身体的欲望太简单,可惜不会长久,等年龄阅历有了,心灵的契合又太难,也许一生也碰不到,不敢奢求。
十年前,他四处流浪,追求的是速度和自由,车队比赛,一站站风光无限。
十年后,回到周而复始的生活圈子里,生活稳定,做一份说得过去的工作,从离经叛道到循规蹈矩,他已经不是别人嘴里的野马,可又不满足,总觉得缺少了什么。
可能少的,就是个心灵契合的伴侣。
费聿铭把车开回车库,爬到车底躺在冰凉的检修车上,仰视着复杂的底盘结构。
他动手检查,机油抹在手背上,形状像个阿拉伯数字7。
如果是发动机、油门、离合器或是任何一个小零件,他可以得心应手地直接拆装,一切尽在掌握中。
可她是个活生生的人,他会再多机械工作原理都不管用,更何况翁卓清的出现也完全超出了他的控制范围。
为什么会这样?她不性感妖娆,还梳着过时的辫子,嘴里冒出很多他听不懂的中文词,可每次见到她和孩子们在一起时,他心里最坚持的一些东西就不断松动,一点一滴,如水滴石穿一般。
费聿铭耗了很长时间,解决了底盘问题后,他从车底爬出来,在抽屉里找到一根旧烟卷,靠在工作台边抽了起来,透过窗户,能看到秋日最后几缕阳光。
走廊上的灯已经亮起来,帮忙的阿姨提着篮子从正屋里出来。
费聿铭想起家里两个大人都不在,只剩下她和孩子们在楼上,便掐了烟蒂从车库里出来。
他手上全是机油,随便往衣服上抹了抹。
小龙蹦蹦跳跳地从楼上下来,一看费聿铭,最后两级楼梯也不走,直接蹦到他怀里,猴子似的攀住他的脖子。
叔叔,你干吗去了?叔叔修汽车呢,你下楼干吗?舅舅让我拿东西。
他把小龙放回地上,三步两步跑上楼。
在楼梯拐角撞上小虎正一步一个台阶的慢慢走,再之后是翁卓清把手插在口袋里,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见面没打招呼,只是错开身子让他过去。
费聿铭自然把步子放慢了,停在楼梯口确认他们都下去了,才推开儿童房的门。
故事书都铺在地毯上,细细簌簌的声音从门后传来。
裙摆飘出来,依然露着两只白袜子,她的辫子已经梳理整齐,脸颊上的红晕还未褪,怀里还抱着个锡纸包的小食盒。
你……她显然被他的出现吓了一跳,仰起脸看他的眼神竟然躲闪着,支支吾吾地好半天才说出话来,我……我给小虎做了胡萝卜蛋糕,你吃吗?他冷着一张脸,微微眯起眼搜索她脸上的蛛丝马迹。
孩子们在楼下叫,客厅里的人似乎都等着她和蛋糕的驾临,他却刻意挡住路,非要把她看清楚不可。
卿卿被瞅得局促不安,从眉毛到耳根都烧起来,装胡萝卜蛋糕的小餐盒越举越高,几乎捧到费聿铭面前。
他又瞅了瞅盒里的蛋糕,不屑地扭开头,轻咳一声,让开了路。
卿卿走过他身边,心里还是忽忽悠悠高高低低地颤了一下。
我不吃胡萝卜!呃?背后突然传来他的声音,她简直不敢相信,蓦然回头时,手里的食盒差点儿没拿住。
我不吃胡萝卜!他又说了一遍,关了游戏室的门与她一同站在楼道里。
这……这是第一次,他主动用中文和她说话,也是第一次,两人心平气和地共处。
卿卿心里好像有小火花要爆开,欢乐过后,紧张更多一些,因为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
让你不吃胡萝卜!让你不吃胡萝卜!晚上,卿卿在厨房一边擦胡萝卜屑一边低声嘟囔。
穆洵玩完了游戏跑进去帮忙,被卿卿踢出来,还被她拿削蔬菜的小擦板敲了两下。
穆洵抱着脑袋在外面跟爷爷奶奶一起看乡土电视剧时,还有点儿纳闷卿卿怎么上完课回家饭也不吃,直接跟张妈要了两斤胡萝卜,又削又剁,受了多大气似的。
最近她情绪时常失控,好不好就动手打人,要不就不让亲近,很是反常。
张妈泡了水果茶让穆洵送进去,一看卿卿面前小山一样的胡萝卜屑,穆洵把杯子放下就出来,不敢说话,怕又哪里说错惹到她。
她是家里的公主,是女王。
他是哥哥,是弄臣,对她的小心思摸得不够透彻。
男女有别,她满脑子有些什么也不是他该管的。
可穆洵老管不住自已,他怀疑是不是有什么问题,让卿卿变得敏感易怒。
爷爷奶奶似乎也察觉了,私下里也问他:七七最近是不是累着了?好像都瘦了,老六,你知道不知道?奶奶说完换个频道,正好是烹饪节目。
穆洵怕说错话,窝在沙发里吃卿卿剩下的半袋零食,装作没听见。
问你呢,七七是不是瘦了?老闷闷不乐的,是不是学校有事啊?奶奶不放心,听着厨房里叮叮当当的声响看电视都不踏实。
正好插播广告,穆洵刚坐起身想提两句家教的事,卿卿端着一大碗东西出来,几人立时换了话题,奶奶换了个卖减肥药的台,穆洵继续埋回零食袋里。
小哥,你尝尝这个!卿卿往穆洵坐的沙发靠背上一坐,推过去一大碗橙色的糨糊。
这是什么呀?穆洵拿起勺子搅了搅,吞了口口水,见她不答,只好硬着头皮尝了一小口。
好吃的,我刚刚试着做的胡萝卜果酱!噗!穆洵苦着脸,把碗放回茶几上,跑去厨房灌凉水。
不爱吃胡萝卜的不止一个人,不爱吃胡萝卜的人多了。
给奶奶尝尝!奶奶要过去,舀了一小勺。
好吃吗?卿卿问。
太甜了,七七。
哦。
她又抱着碗回厨房,跟穆洵正面遭遇,他看一眼碗,躲闪着回了楼上。
不久,厨房里又传来叮叮当当的声响,张妈进去要帮忙,也被卿卿请了出来。
好吃赖吃,总要有人买单。
味道欠佳的第一锅胡萝卜果酱倒掉了,第二锅让张妈分装在四五个空咖啡罐子里,放在冰箱冷藏室冻着,当作穆洵的必备早餐,。
晚上卿卿躺在床上喝完牛奶,背着身子和穆洵聊天。
电脑里游戏的背景音乐舒缓,穆洵又帮她热了杯牛奶,才席地而坐,拿着光电鼠标给人物更换装备。
小哥……说,怎么了?嗯……算了……听她欲言又止,穆洵把鼠标放一边,趴在床沿上,说:最近到底怎么了,整天不高兴,是不是学校有什么事?跟我说,小哥帮你。
卿卿翻过身,把被子拉到下巴上,只露出眼睛。
小哥,有个人……好像喜欢我!是谁?一听这个,穆洵一下子从地上弹起来,把卿卿从被窝里拉出来,是你们学校老师?不是。
那是谁?每次一听有男人接近她,穆洵的反应就很大。
他们一起长大,他一直是个尽职尽责的卫士,时刻守护在她身边。
也不是很确定,就是……他每天给我送早点,也没别的,可能是我瞎猜的。
被萧恩强吻的事,卿卿一直瞒着家里,费家冒出的两个她也不好明说,只是拽高被子,想了个合适的措辞把事情透露了一些。
穆洵听了不放心,把电脑一关。
把牛奶喝了。
甭管是谁你都得提防着,男人就没有好东西。
那你不也是男人啊!靠,我能一样吗?我是你哥,咱俩是一家子,不是外人!什么叫一家子?我和你不是一家子,是一家人。
不管怎么样,送早点的是谁?需要我出面吗?不是谁。
不相干的人,我就随便说说。
这事不能随便,早点儿弄清楚了。
好吧,我就是想问问你觉得那人这么做是喜欢我吗?当然!不喜欢干吗给你买东西,干吗不给我买?你这话没道理!他又不认识你!卿卿擦掉嘴边的一圈牛奶渍,给穆洵下了个定论,自顾自地解开辫子准备睡觉。
不管我这理论通不通,你多留个心眼,别到时候吃亏了!知道啦!出去出去,我要换衣服了。
穆洵被卿卿从房里驱逐出来,没像以往那样回房继续弄程序,反而下楼去了厨房。
簸箕里有一堆还来不及倒掉的胡萝卜屑,冰箱里放着她最近每天带走的小食盒,已经装上了东西。
穆洵打开盖,切得规规矩矩的小块香蕉蛋糕,捏了一块尝了,味道很好,隐约有胡萝卜味。
他又瞅了一眼冰箱里的胡萝卜果酱,关了冰箱靠在料理台边,怎么也不能将二者联系起来。
难道是时间久了疏于关照,铜墙铁壁出现缝隙,有钻进去的种子生根发芽了?要不她每天做蛋糕是给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