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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2025-03-29 08:29:41

马缨丹开满紫橘白的小花,不只顺着整条野径生长蔓延,连山丘上也散落着一大片。

暖暖的太阳下,裘胭脂就坐在地上忙碌地穿着花环,用蚱浆草心一朵朵贯穿马缨丹的花心。

这是浩大的工程。

而小山岗的花堆里赫然放着两个白胖的馒头,此刻正招来蝴蝶刺探。

呜……对不起,哥哥,我不是故意的,你不要生气啦!是小孩的啜泣声。

裘胭脂由山丘往下眺望,一只水桶倒在羊肠路径上,桶内的水一滴不剩,全被泥土吸收了,而闯祸的小孩约莫才五岁大,正哭丧着脸。

唉呀,你不要哭了,烦不烦哪,就这一点点水都抬不回家,会让娘担心的,笨蛋!我一开始就叫你不必来碍事,这会儿果然……老气横秋的另一个孩子不过只比哭泣的男孩高那么一些些。

小男孩帮了倒忙,焦急之下哭得更厉害了。

然而他的眼泪被一根清凉的指尖给抹去。

泪眼模糊中他看见一张甜蜜的脸。

裘胭脂比手势。

——就因为弄翻水掉眼泪,这样是不行的。

她把编好的花圈挂进男孩的手腕,又继续比手势——姐姐知道哪里有干净的水源哟,而且又近,我带你们去。

喂,你不会骗人吧,这水我们可有急用耶!做哥哥的警觉性比较高,对不曾见过的陌生人提出疑问。

裘胭脂又变出一只手花环递给他。

——相信我。

她提起水桶,蹦跳地往另一条山路走去。

做哥哥的看了看花环,用力握紧,然后朝停止呜咽的弟弟偏头:她是个哑巴,应该不会骗人,走吧!绕过弯曲的一段泥路,碧波似的水潭豁然展开在三人的面前,潭水银光粼粼,清澈得足以一眼看见潭边的石块和蝌蚪。

孩子终归脱不了孩子气,蝌蚪和悠游的小鱼苗早早吸住他们的注意力,根本忘了所为何事。

裘胭脂也不催促,任着他们玩到尽兴。

她看见哥哥手上抱着一堆蛤蜊,小小的手盛不了多少,一边走一边掉,他那可惜又不知如何是好的懊恼模样让胭脂看进了眼底。

两兄弟槛楼却干净的衣着显示他们拮据的生活,胭脂随手摘下芋头叶,朝哥哥比着手势。

她要他将蛤蜊放在芋叶中,自己也加入寻蛤蜊的活动。

☆ ☆ ☆简陋的小木屋,暗淡的光线下,胭脂在山庄的最偏僻处见到了邯恩、邯德的娘亲。

高挽的发,只用一根木簪固定,粗衣布裙虽然缀着补丁却很干净,一点也不见粗鄙模样,最引胭脂注意的是木雪琴的面貌。

虽然是两个孩子的娘了,容颜依然姣好,端庄的气质,恬适静淡,婉约柔美。

她对胭脂的缺陷报以平常的心态,怜悯自始不曾在她的举止中显露过。

我不知道要如何感谢姑娘才好。

从来没满过的水缸此刻是盈满的,一桌的野菜足够他们一家丰盈好几天,木雪琴对胭脂满怀感激。

——别谢我,野菜蘑菇都是邯恩、邯德摘的,我只负责带下山。

不过举手之劳,重要的是她玩得非常愉快。

娘,恩恩把要腌的长年菜统统搬到屋外了。

红扑扑的小脸由门外探出来。

娘就来。

贫寒人家靠的就是一些季节腌渍物过活,邯家也不例外。

——我可以帮忙吗?胭脂沾水在桌上写道。

随即,她双手合十道歉,穷困人家几乎目不识丁,她写字谁看得懂啊?我识字。

木雪琴说道。

咦?未出阁前,我上过几天私塾,后来,家中生活实在太苦,供不起我念书,才放弃。

一点点的认命,一点点的无奈,因为太淡了,反而深刻。

胭脂点头。

如果不介意就一起来吧!胭脂的亲和力深得木雪琴的心。

他们孤儿寡母相依为命,即使克守本分也难免遭人冷眼,胭脂的亲近让她有了温暖的感觉。

将已经曝晒过的长年菜撒上粗盐,放人准备妥当的大水缸,再加以重石便可,但对什么都好奇的胭脂偏要站在上头踩它一踩。

袁克也看到的就是她撩高裙摆,裸着半截洁似藕的小腿站在水缸里回旋跳跃。

她红如番茄的双颊比阳光还耀眼,她对小男孩露齿而笑的表情令袁克也紧绷的怒颜有了重大的改变。

他发现自己的眼睛不由自主地跟着她的身形转移,他的眼光离不开她。

两个骤来乍到、高大威猛的男人赶走了所有的愉悦气氛,邯恩。

邯德被木雪琴揽进怀里,母子三人缩了缩。

石虎皱眉瞅了木雪琴太过削瘦的背影一瞥。

这女人干吗吓成那样?他们又不是毒蛇猛兽!下来。

袁克也根本不曾注意木雪琴母子的存在,眼睛里只有裘胭脂。

胭脂用大眼瞠他。

他不知道自己破坏了别人的快乐吗?但是,他为什么来?她站在菜缸里仍要仰着头才能看清他的面貌,他微微滚动的喉结,下巴性格的弧线,还有双她见过最优美的双眼皮。

因为这些,她的心滑过不明所以的骚动,就连脚心都冒起烧灼的热气,直抵脑子。

这种感觉太怪异,太太太……她无暇将剩余的羞涩吞咽,已经被人用铁臂圈住大腿抱了下来。

这是怎样的亲密姿势?为了平衡自己,胭脂不得不紧扳住他的肩。

她俯瞰他,以从不曾有过的角度。

紧密贴合的躯体,胭脂感觉到袁克也由衣服透出的微温。

沉默在他们之间铺张开来……裘姑娘,你差点害死我石虎,为了找你,咱们少爷几乎没把山庄给翻了。

石虎骤然插进声音,抹煞了一切似有还无的情愫。

袁克也将她放回地上,收回手:为什么到处乱跑?她可知道他为了她浪费多少时间,又延误多少工作?胭脂很自然提起袁克也的手腕,轻写道:——有事?石虎看着她大胆的动作,忍不住喘出气来,接着,他把胭脂拉到一旁,好意地训斥:丫头,别说我石虎没照顾你,一个女孩家怎么可以随便摸男人的手,就算咱们少爷不吭气,你不怕别人指点吗?下次绝对不可以了。

是我允许的。

袁克也瞅着石虎握住胭脂的手,眸色逐渐变深。

少爷,这样不合礼教的。

虽然他是大老粗一个,起码的道理他还懂得,怎么他的少爷却迷糊了?谁在乎那个!袁克也懒得解释,他握住胭脂的手:跟我回去。

胭脂拼命摇头,因为心急,所以手势如飞。

——我还不能走,雪琴姐需要我帮她。

袁克也的脸色大变。

胭脂眼花绦乱的手势别说看不懂,就连她眼中的急切也不明所以。

他痛恨这样的情况。

住手,你到底够了没有?不要以为每一个人都懂哑巴话,我要你回去你就必须服从,不许讨价还价。

对谁,他何曾千方百计迁就过?为何她不懂!话甫落地,他千真万确地看见她受伤又强忍怒气的眼神。

石虎,你留下来,他瞅了瞅木雪琴,她有什么需要的,你去想法子。

少爷!为什么是他?迎视袁克也毫无转圜的目光,就算有再多抱怨,石虎也说不出口。

他回头,眼光冷不防和木雪琴怯弱的眼相逢,瞟见她如临大敌的害怕模样,只觉得头皮一阵发麻。

☆ ☆ ☆袁克也用两指吹出长长的口哨,不消一会儿,一匹通体皆黑的马从树林中奔驰而来,它喷着气,倔傲的神情好像它才是主人似的。

胭脂一眼就看出它是匹野马,原来惴惴不安的脸蛋整个垮了下来。

不待袁克也作出什么反应,她开始拼命摇头,试图逃开他的身边。

你发什么疯? 刚才她不是已经安静下来了,她不会是害怕吧?它虽然庞大,只要你不招惹它就没事了。

她挣扎得更厉害,几乎手脚并用。

她不在乎他用言词伤她,但是打死她都不上马背。

胭脂没头没脑的殴打其实对袁克也来说是种新鲜的经验,撒娇发嗔的女人他见过太多,却没哪个女人敢对他拳打脚踢的。

他看得出她脸上的惊惶绝不是假装的:告诉我你见鬼的曾发生什么事,别乱七八糟地发泄。

他以大手包住胭脂的,强迫她直视他。

她眼中有泪花飞转,黑白分明的漂亮眼眸蒙上水雾,那脆弱和楚楚可怜的模样,笔直撞入袁克也的心。

将她拥进怀里,他不否认自己在初次看见她的时候,那股想把她揽入胸膛的欲望就已根生。

他轻轻地摇晃,虽然不知道这样的安慰能不能生效,但,这是他惟一知晓的方法。

他的怀抱给人安定和无比温暖的感觉,胭脂从不曾在这样的胸膛待过,有许久,她挣扎着想要不要起身。

——是不是男人的胸膛都像你一样温暖?她弯腰用指头在地上写着。

你喜欢我的怀抱。

他的声凋有些不稳,仿佛颠簸着欣喜。

有些害羞,不过胭脂还是诚实地点头。

她真的很喜欢,如果可以,她想多赖一会儿,因为,从来、从来没有人这么抱过她。

袁克也索性靠坐在大树根下,又将胭脂揽近他:可以告诉我,为什么你一早就不见了?——我在后山找到一个好地方,没有人知道她除了是个勘舆师之外,还懂地脉。

那是一个废矿。

它好得足以让你连早膳都省却?她的好动是与生俱来,想把她拴在屋子里恐怕是免谈了。

——管小厨的絮青姐给了我两个馒头。

咦?说到馒头,她把它放哪去了?连小厨房的人你也认识?袁克也搜索柳絮青的模样,只依稀记得她是专门伺候水佩的婢女,除外,再无印象。

——今早我帮她起灶火认识的。

看不出你什么都会。

——我会的事可多着呢!为了要活下去,有什么不能做、不能学的?!譬如,肚子饿得咕咕叫。

他们靠得那么近,想忽略都不可能。

袁克也微笑地从腰际拿出两个灰扑扑的馒头,我的运气好,从路上捡到的,不如送你吃。

胭脂瞪眼。

——馒头是我的。

她想起遗留在山丘上的食物,那明明是她的。

一个早上你还真跑了不少地方。

找人的滋味不好受,他总算是领教了。

——这里是好地方。

华胥也这么说过,你们俩讲话的口吻还真一致呢!——他是好人。

哼!袁克也不乐意见到她对华胥表示善意,都晌午了,我去抓几条鱼来当午餐吧!他不以为两粒馒头足够填饱两人的肚皮。

她点头。

对挨饿成梦魔的胭脂而言,没有什么事比祭五脏庙来得重要,就连袁克也,她最爱的怀抱都可以暂时牺牲。

掏出随身携带的小刀,袁克也迅速削下一根树枝,去除不必要的枝叶后,将一端磨尖,那就是他捕鱼的工具。

半晌后,漫着香味的鱼已经变成两人的果腹品。

——好饱。

捂着肚皮,胭脂心满意足地朝天倒下。

袁克也放任她随性的举动,她的一切行为都不能以常理论,如果要求她必须跟所有的大家闺秀一样,他相信毋需几天她就会毫不犹豫地打他眼前消失。

他不愿承担那种后果。

胭脂脱着取水灭火的袁克也,又把眼光投注蔚蓝青大。

心想,有个人在身旁的感觉好好喔,如果以后都能这样,那该有多满足啊……她没能想完,眼一合,就坠入软软的睡虫引诱里,沉沉睡着了。

她居然这样睡着了!袁克也凝视她无暇的容颜,忍不住触了触,那温润的感觉出乎意外地好。

之后,他也仰身躺平,将她揽进自己的臂弯里,顶着她的发心含笑进人憩息。

^&^——我曾被奔驰中的马蹄狠狠踹过,差点没命。

在回程的路上,胭脂说出她对马儿的畏惧,她知道袁克也看不懂她的手语,所以用最浅显的方式表达。

袁克也一僵,不知是关心或生气地冲口而出:没人告诉你那时候的马再危险不过?她的聪颖和痴笨是怎样分野的?——那时候,我饿了好几天,连头都是昏的,根本分不清东南西北。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

袁克也一点都不曾怀疑她拥有一身勘舆本事,真要糊口并非难事,但是在他的心里却以为,在这时代,一个男人要养家活口已殊为不易,更何况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

山庄的马厩距离主屋很远,你大可放心。

——因为你的善心,我帮你整理家务,当作报答。

她义父教了她许多东西,物品买卖、账目记录、持家待人,她懂得的可不只地脉风水。

看起来我要感谢那两条鱼。

他不以为她会把家务弄得多好,但与其让她到处乱跑,不如给她她喜欢的事做。

在他沾沾自喜的同时,殊不知这是宠溺裘胭脂的开端。

☆ ☆ ☆深沉的夜。

简陋的书桌,两把凳子,就是所有了。

纱罩灯照亮宽广的空间。

你今晚就睡在这里。

指着已然铺上垫被的长椅,袁克也说道。

刚沐浴过的裘胭脂在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带到这里。

虽然那厚厚的丝被看起来十分柔软,可她一点都不觉得好。

——我喜欢昨夜那个房间。

就着袁克也准备的纸笔,她飞快写着。

刚刚,她还在那里。

太远了,我看不到你。

他不要她又不见,今天那样的寻找太伤神费力,一次就够了。

——我坚持。

这件事由我做主。

她转身逃到华胥身后,对着袁克也一径摇头。

出来!她竟敢!可恶。

她从来不曾服从过他的命令,为了抗拒他,居然躲到另一个男人的背后,杀千刀的。

他的表情的确吓人,裘胭脂大气也不敢喘,她发现自己好像被蛇盯梢的青蛙一样,全身无法动弹,他为这样的事发火,不是太奇怪吗?他把她当成什么?她再卑微,好歹还是干净的身子,一旦在这里歇下,不全毁了。

她再度违背他的命令,十指紧紧抓住书桌,当作支持的力量。

莫名被当成箭靶对待的华胥只觉眼花缘乱,行动如风的袁克也已经钳住裘胭脂,将她摔到躺椅上。

不要让我看见你躲到任何男人的身边,否则,我会先砍了他。

他的声音冷如泛寒光的利刃,断然出鞘。

胭脂抿嘴,朝凶恶的他伸出尾指。

我……华胥捂住自己合不拢的嘴,暗示地对胭脂拼命乱摇一通。

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敢骂他的好友,简直是跟老天爷借胆。

一个要砍他的脑袋,一个不知天高地厚,他到底要站在哪一方才有可能安全撤出暴风圈。

袁克也冰削似的朝他一瞥,他连动都不敢动一下。

呜……好苦哇,为什么他要坐在这里做饼馅儿呢?说,她那小指头是啥意思?袁克也不会蠢得以为是在称赞他。

都敲二更了,你不是还要学手语吗?咱们赶紧上课,明儿个还有一堆事呢!顾左右而言它,华胥不以为自己能活着走出书房的大门。

袁克也阴沉着脸落坐。

为了转移他的注意力,华胥不得不祭出法宝,他压低声浪:就算你把她当成虹儿,可也不用将她拴在身边,要是传出去,以后怎么可能替她找到好婆家?我会娶她。

袁克也用一种无趣透顶的表情睨着他,斩钉截铁地说。

克也……华胥呻吟。

上课了!绝无他议。

胭脂积满对袁克也的忿恨很快地在他专注的背影后化成矛盾的心情。

一个人怎能可恨又可爱,虽然她无法言语,却有眼睛和耳朵,她看得见、听得清,看着他专心一如小孩,用力地比着略带笨拙的手势,那认真逼出了她盈眶的热泪。

☆ ☆ ☆她睡着了。

华胥提醒袁克也。

我知道。

他头也不抬。

这样好吗?很好。

他对答如流。

那……水佩姑娘呢?你准备怎么安置她?华胥提到虞水佩时,平平的音阶突然扬起了几个仄音。

我不认为她跟胭脂有什么关联。

你明明知道她的心里有你。

他沉黑了脸。

袁克也停止手中挥舞的笔管,双眼幽沉不见底:她的脸,是我的责任。

在火窟里,他若能及时将她救出来,她依旧能够完好无缺。

重点不在她的脸,我要知道的是你打算在迎娶胭脂后给她什么样的名分?我何时说要娶妻?他只说会,却不代表一定。

难不成你只是逗着胭脂玩?我以为你认识我。

是什么扰乱了华胥的冷静自持?他着急的人是谁?胭脂或水佩?你不会让水佩一个人孤独终老,一辈子孤零零的吧?华胥的冷静自持早飞出八千里外去。

华胥?袁克也对华胥的反常留了心。

他没见过华胥对哪个女人表现出特别青睐,就止于裘胭脂,现在为何对水佩的事也关心起来?这不由得令人顿生疑窦。

华胥知道自己不只失言还逾矩,激越的面貌顿时融化,恢复原先的宁静冷然。

他居然在袁克也的面前失去分寸,而且为的还是虞水佩,一个不知道记不记得他的女孩。

华胥努力表现船过水无痕的无动于衷:没事,今天那些整辟水源的工人们弄混了我的脑筋,所以失言了。

袁克也深深看着他,给他答案:家仇未报,遑论儿女私情。

我明白了。

既然如此,今天就到这里,你去歇息吧!虞水佩在他心间是块不轻不重的石头,她是他的责任,一生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