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雷茵的办公室后,村上隆史的心情很是轻松。
一来是解开心中的疑惑,二来是厘清雷茵对他的感情。
他真的不知道雷茵对他并没有忘情,如果知道,对她的态度定会不同,至少会比较疏离,不让她误解。
他认为这样比较不伤人,然而,最不希望发生的事还是发生了,只能说感情事果然不能掉以轻心。
转眼间,他己走到妇产科,在去找雷茵之前,他先将雨朵安排在这儿做产检,并叮嘱护士看紧她。
只是,充当牢头的护士显然很不尽职。
不是已经接走了吗?护士A说。
接走?我现在才准备来接她啊。
可是……护士A一脸土色,转头问同事。
席拉小姐说她口渴,想喝点东西。
护士B说。
这下村上隆史心里有底了。
离你们最近、又有番茄汁出没的地方是哪里?番茄汁?出没?瞧他说得好像匪谍就在你身边一样。
两人觉得古怪,但村上隆史凝重的脸色显然不像是在开玩笑。
楼上的老人病房。
护士A说:因为现在电视大肆报导说茄红素能防癌、抗老化,所以楼上的婆婆们订了好几箱番茄汁……村上隆史不等护士小姐把话说完,便冲上了楼。
果不其然,在找到第六间病房时,终于看见心上人笑意盈盈、如众星捧月般坐在一群老人围成圆圈的中心。
老人家们七嘴八舌地争相发言,可倘若仔细看那被围在中央的佳人,会发现她其实笑得迷离梦幻,有种对身边事物茫然不解的困惑。
村上隆史因为紧张担心而钢高的血压,总算降了下来。
。
雨朵。
总有一天会被她吓死。
啊。
如梦初醒,望见熟悉的人影,雨朵开心地漾起绝丽笑颜,殊不知此举迷倒的不单只有心上人,还有一票或男或女的老人家。
年轻真好啊……老人们莫不在心中感叹。
迷离的视线总算找到可以锁定的焦点,雨朵顺着老人们让出的路走向他。
你跑到哪儿去了?害我找不到。
说得好像迷路的人是他一样。
村上隆史闻言,不禁莞尔一笑,这句话应该是我说才对。
是我找到你。
偎靠在他怀里的小女人固执己见。
他也不争辩,心知肚明想扭转她脑袋瓜里的想法比登天还难。
小俩口感情很好啊……小俩口的浓情蜜意被苍老的声音打断。
不错不错,年轻人就是要谈点恋爱才不枉青春年少。
您是哪位?这位伯伯对我很好。
基于虽然我不认识你,但是我谢谢你的心态,雨朵笑着说:他请我喝番茄汁。
老人家拉起她的手轻拍,眼里充满追忆与疼宠。
你真像我老婆年轻时的模样这种表情――村上隆史迳自归类为垂涎!有没有搞错……竟然敢垂涎他的雨朵……老人家似乎意犹未尽,还想摸上美人的俏脸蛋,可惜村上隆史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将人搂进怀里,谁也不准越雷池半步。
小气巴拉的年轻人!被识破企图的老人家抿嘴哼道。
总比好色成性的老年人好。
他说,醋意酸酸。
你……老人家眯眼打量,下了结论:跟我年轻的时候很像。
像……小俩口四束目光直射,频频打量说谎不打草稿的老人家。
那张历经岁月的老脸,实在让人无从想像起年轻时候的模样。
你八十了对不对?雨朵很好奇。
什么话!老人家听了直跳脚。
我才六十六!大顺之年!六十六……小俩口这会儿是面面相觑了。
你六十六岁的时候也会变成这个样子吗?雨朵严肃地问。
什么叫‘这个样子’……他这样有什么不好的……无视老人家的抗议,村上隆史摸摸自己的脸,开始担心起来。
不能怪他,眼前这位老人家脸上的皱纹多且深得足以夹死蚊子,而且后背佝偻、身高缩水到不超过一百六。
如果这位宣称年方六十六的老人家所言不假,无怪乎他会开始担心起自己三十六年后的样子。
光想像就觉得很恐怖。
没关系,就算你变成那个样子,我还是会爱你,真的。
雨朵浑然不觉自己说出近似告白的话,窝在他舒适的臂弯里甜笑着。
甜言蜜语自然而然地渗入他心扉,心底的不安全让她消弭殆尽。
原以为她只是习惯他、依赖他,所以任由他主导两人的关系,什么时候开始,他的雨朵也会说爱了呵?村上隆史又欣喜又自得,承诺道:我也是。
咦?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你也是?就算你变成那个样子,我也依然爱你。
我也会?她指着老人家的脸,俏颜皱成小苦瓜。
你是说……我也会变成那个样子?完全忽略了重点,只在意自己也会变老。
村上隆史旁若无人地俯首亲吻她香甜的唇,低低笑了出来:别说得好像你不会老似的。
他向黎忘恩查证过了,她体内吸血鬼的血统已经淡到除了偶尔会无意识地瞬间移动外,几乎与一般人无异。
只是偏好红色的天性仍在,这就是她为什么独钟番茄汁的原因。
那……你还会爱我吗?如果我变成那个样子,你还会只爱我一个吗?她怯怯地问,怕得到让自己伤心的答案。
会。
你变老,我也会跟着变老,大家都一样;但是,我爱你的心不会变。
那就好。
雨朵放心地吁口气,经过一个早上的产检程序,累积下来的疲惫逐渐起了作用。
累了?嗯。
她揉眼,动作稚气得像个孩子。
我们回去?你会陪我睡吗?近来已经习惯自己的床上有他,他是她最好的抱枕。
会。
说出来连自己也不敢相信,但连续在那张风格特殊的床上睡了一整个礼拜,他真的挺能适应的。
谁教她只认定那张床,他也只好舍命陪佳人睡那张有盖子的床了。
小俩口甜甜蜜蜜地离去,甚至忘记挥手向一群看戏的老人家告别。
而那位宣称老婆年轻时和雨朵一模一样的老人家,在原地气得大喘特喘。
我这个样子有什么不好……真真真的气死他了!老张嗳,小心你的血压啊……二同房老友好心地提醒。
搬家……同一时间喊出同一句话,村上堂兄弟将家族默契发挥得淋漓尽致。
屡次要求黎忘恩搬离这幢随时有可能倒场的老旧公寓,都被她霸道否决,他俩早已抱着大不了同年同月同日死的决那样,不再提起,怎料她今天会突然冒出一句搬家了,无怪乎他们受宠若惊。
你是指跟我回日本?这是村上怜一关切的重点。
嗯。
不跟我抢雨朵了?这是村上隆史最在乎的事。
嗯。
有必要这么震惊吗?望着这两个男人如释重负的表情,黎忘恿愈想愈不爽。
她决定要把雨朵带在身边,别理村上隆史那只旁系鸟人。
村上家族有本家及分家之别,村上怜一隶属本家,住所在北海道;村上隆史则属分家,住在京都,两地的距离可不比台北到屏东。
正当她要开口时,村上怜一搂住她。
你做什么?既然你决定跟我回日本,有些事必须先说明。
聪明如他,早看出她想使什么坏心眼,自认有责任为堂弟的幸福把关。
慢着,我――来不及抗议,黎忘恩已被抱出事务所,往隔壁而去。
高兴过头的村上隆史压根不知道堂兄为他挡去灾厄,抱起雨朵直转圈。
啊……怎么回事?突然天旋地转?待双脚重踏地面,雨朵仍是一脸茫然。
刚刚发生地震吗?依然后知后觉。
跟我回日本!他说。
好。
她答允得很快,完全没多花一分一秒思考。
答应得太爽快,不免让人心生疑胄。
真的?黎也要去,没关系。
又是黎。
你就不能作主自己的事,凡事非听黎的不可吗?好失望,他的雨朵唯一美中不足的地方,就是什么都听黎忘恩的,他在她心中排行第二――不,第二是番茄汁,他是可怜的第三名。
我答应黎伯了,答应的事一定要做到。
黎伯是谁?伯字意指男性,这让村上隆史警备心立起。
此殊前科累累,经常招惹男女老少而不自知。
黎伯就是黎伯啊。
偶尔,她也会想念他老人家。
他生前一直很照顾我,所以我答应他了。
他猜想她口中的黎伯指的是黎忘恩的父亲。
你答应他什么?雨朵绽露甜笑,绚丽如花,我答应黎伯要好好照顾黎、保护她。
一直以来,她自认做得很好。
所以我不会离开黎。
照顾?保护?她说得煞有其事,教人不忍心告诉她,实际上她才是被黎忘恩照顾、保护的那一个。
黎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她坚决地说,模样像极了即将上战场的小兵。
事实上,她握紧的拳头其实没多少劲道,但已经花费她许多力气。
那满怀壮志的模样,娇憨得引入发噱。
就算可能会跟我分开?紧握的粉白小拳松开些许空隙。
会吗?小兵突然变成可怜小狗狗,眼眶微湿地瞅着他。
―会吗?会。
怜一必须回北海道,黎当然也会跟着回去;而他无论工作或住所都在京都,若她坚持一定要跟随黎,两人不可能不分开。
你打算丢下我跟着黎吗?她摇头,单纯的小脑袋陷入天人交战。
她从没想过有一天会跟黎分开。
我以为、我以为大家会永远在一起,我从来没有想过……在你心中,我跟黎谁对你最重要?我、我不知道……这问题她也没想过。
黎是黎,你是你,我分不出来。
他换个问法:你想跟谁在一起?都想。
她委屈地绞着小手。
不行吗?虽不忍心打破她美好的想法,却不得不这么做,毕竟聚与散是人生常有的事。
天下无不散的宴席,这句话不是你们常说的吗?细眉恼锁。
我才没说过这种话。
雨朵叼,村上隆史险些失笑。
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指的是人跟人之间有相聚也有别离,你必须学会独立,黎不能照顾你一辈子啊。
是我照顾黎。
她坚持。
村上隆史决定不在这件事上与她争执。
怜一会照顾黎的,你不用担心。
可是我……犹豫的表情像极了舍不得孩子离去的母亲。
你忘了吗?他把着她轻哄:你已经答应嫁给我、要跟我过一辈子的不是吗?那黎……她还是放心不下。
她也要嫁给怜一,照顾她将成为怜一的责任。
可是……还有可是?我答应黎了。
隐约接受即将分离的事实,但她知道自己一定会好想好想念这里,也会好想念黎和其他人的。
村上隆史猛翻白眼。
她怎么谁的要求都能轻易答应,唯独他的求婚例外?无论他怎么威胁利诱,她就是能用迷死人不偿命的笑脸说不。
你又、又答应她什么?我答应她……俏脸绯红,尽展小女儿娇态,嗫嚅道:等她一起走进礼堂,跟她一起结婚。
什么……不会吧!雨朵,你要嫁的人是我不是她。
两个女人结婚?他好奇怪,她当然知道自己要嫁给他啊。
我当然要嫁给你,可是我要跟黎一起走进礼堂。
你要嫁给我,当然是跟我步上红毯,干她什么事?你不能嫁给女人。
你是女人吗?她一副好惊讶的样子。
我当然不是!理智濒临崩溃,他快被逼疯了!等等,让我把事情搞清楚。
你确定要嫁的人是我?嗯。
她重重点头。
我要嫁给你。
但是你要黎跟你一起进礼堂?对,我们约好了。
他再进一步问:黎要嫁给怜一没错吧?对,她跟我说过。
她一脸奇怪。
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先别管这个,所以你的结论是――我们约好同一天结婚。
有问题吗?我一开始就这么说了。
不满的表情微微透露出你好笨,怎么都听不懂的谴责。
他好冤哪。
你一开始不是这么说的……日本。
京都……整个事情经过就是这样。
村上隆史喝口玉露润润喉,尽量简明扼要地说完,却也花了一个下午的时间。
谷口也跟着喝了口茶。
一趟台湾之行交代下来,说的人累,听的人也不轻松,尤其村上隆史所说的有很多是不能用常理解释的事。
所以那副棺材……他仍念念不忘今早搬运工人送进来的黑色六边形西式棺材。
不不,那不是棺材,是‘有盖子的床’。
村上隆史镇定地解释。
谷口张大嘴。
小少爷虽是这样说没错,可是他老人家怎么看,那都是一副可以塞进两个人的大棺材。
雨朵习惯睡在那儿。
村上隆史说明,为了能躺得更舒适,在带回日本前,聂骢帮我做了一点修改,加长加宽还换了床垫,躺起来非常舒服……就算如此,小少爷,它还是一副躺起来舒服的大型棺材。
不不,村上隆史摇摇手指,笑容依然俊朗。
那是床。
天!小少爷在台湾都遇到些什么人?谷口的视线不由得扫向偏厅里的第三人。
初到陌生环境的雨朵,此时已疲累地窝在他怀里熟睡,浑然不知自己是两个男人话题中的最佳女主角。
您不是因为不欣赏国内以夫为天、过于温顺的女性,才跟着怜一少爷到台湾吗?谷口有些胡涂了。
是啊。
恕我失礼,这位小姐看起来并不像独立自主的新时代女性。
谷口强调地说。
不,她当然不是。
这辈子恐怕都不会是。
夫人希望由您未来的妻子接管村上分家。
显然雨朵并不适合。
说到这个,村上隆史笑出声,真好不是?他本来就不打算迎合母亲的心意,继任分家的头头,让自己的妻子无辜地扛下持家的沉重担子,这种烫手山芋还是丢给别人好。
夫人会生气的。
在村上家服务这么久,他已能料见性情刚烈的夫人会怎生地暴跳如雷。
非常生气。
这时候就需要谷口叔叔了。
小心翼翼地移动雨朵,让她安躺在沙发上休息,村上隆史移坐到管家身边。
我?中年管家仍无法意会过来。
你最疼我,一定会帮我度过妈妈那道难关是不?这个……谷口的脸色转白。
这事关重大,恐怕我无能为力。
不不不,你绝对有这个能力。
村上隆史残忍地打断老人家逃生的后路。
何况在这个家里面,你是妈妈唯一无法发脾气的人,所以我相信由你转告这件事,她一定会心平气和地接受。
我不这么认为。
跟在夫人身边数十年,他很了解她的脾性。
那我只好带着雨朵离开这个家了。
说话的同时,村上隆史已收起平日的嬉皮笑脸,神色端肃。
您……谷口惨白的脸色转为青绿,直逼向紫色。
我是认真的。
如果没有遇见雨朵,我想自己或许终有一天会娶一个独立能干的女人,也不在意让她接下妈妈的担子,但是老天让我遇见她……不知道他们生下的孩子会是什么模样?光是想像,就让明年三月即将成为准爸爸的村上隆史笑得像个傻子。
小少爷――谷口叔叔,被人全心信任且倚赖的感觉真的不错。
虽然雨朵需要人照顾的地方很多,或许是偏爱,也可能是习惯,我甘之如饴。
谷口不再说话,静静地听着。
再说,她也有我所不及的一面。
这就令人惊讶了。
比方说?健忘。
这也能算是优点?恕他这个高龄五十一岁的老人家无法理解。
不记恨、不记仇,她的想法很单纯也很可爱,更重要的是,我爱她。
他说得真诚。
这三个字成功堵住谷口的嘴,打消他想力劝村上隆史的念头。
看护小少爷近三十年,他头一次从小少爷口中听见这三个字,还能不明白吗?你会帮我的吧?和他那聪明机敏的母亲对峙,需要强大的后备军援,而母亲向来倚重的管家将是他的得力帮手。
……是的。
答应的背后,暗藏管家不为人知的心酸。
可以想见,有一场风暴即将席卷他守护多年的村上分家。
而台风眼,正是熟睡得仿佛天下太平的雨朵。
根据气象学,台风眼是最平静的地方。
谷口看看她无辜的睡颜。
认为这理论再正确不过。
唉,果真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不祥的预感阵阵拂过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