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2025-03-29 08:36:05

起初,沈宜苍认为碰上薛霞飞是他二十四年来所遭遇过最不幸的事情。

但是,他错了。

非但错,还错得彻底、错得离谱!最贴切也最符合现实的说法是――碰上她,是他人生中一连串不幸的开始!薛姑娘,无法消化一刻钟前所听见的话,沈宜苍态度郑重地再行确认:麻烦你把刚才的话再重复一次。

我、的、钱、袋、被、偷、了。

板指细数,不多不少七个字。

这不是他要确认的重点。

再下一句。

你、的、钱、袋、跟、我、的、钱、袋、放、在、一、块、儿。

所以?也、一、起、被、偷、了。

一字一字念,够清楚了吧子薛、霞、飞!沈宜苍学她一字一字念,但不是为了让她听清楚,而是被气得咬牙切齿所致。

是谁说我不知人心险恶,怕我被坑,要我交出钱袋的?是我。

螓首失意地低垂。

是谁在进洛阳城前说要先到客栈,结果看见市集人声鼎沸就临时转了方向,一头钻进去的?也是我。

垂得更低了。

又是谁东看西看,看到怀里的钱袋被扒还浑然不觉?还是我。

头低垂至胸,只差没落地了。

好个自称闯荡江湖多年,时时谨慎小心、处处防备的侠女。

沈宜苍气得牙齿发颤,连说话也尖酸至极。

可惜薛霞飞像听不出来似的,抬起头,竟又是一朵灿烂的笑靥。

多谢公子夸奖,小女子愧不敢当。

沈宜苍很不赏脸地送她一记白眼。

我不是在夸奖你!她的笑脸立时垮下,黯淡无光。

我也知道啊……可银子被扒是怎么也改变不了的事实,除了苦中作乐,我还能怎办?谁想这样啊,可是出门在外,难免会遇到宵小鼠辈的嘛,这也不能全怪我啊。

不怪你怪谁?难道要怪被硬逼着交出钱袋的他?你想想看嘛,世上有好人就有坏人,如果没有坏人,哪能衬托出好人的难能可贵?所以罗,如果没有人的钱袋被扒,也就看不出扒手的价值了,你说是不是这样,沈公子?宵小鼠辈、扒手盗贼有什么价值可言?再说,世上有多少好人坏人,都跟你接袋被扒这事无关!以为这样就能转移他的注意力吗?两个字――休、想!你说,我们现在身五分文,要怎么解决?我也不知道。

如果事情发生在西安城就没问题了,那儿是找的大本营,什么偷儿帮、扒手窝,她知道得比谁都清楚,东西不见要上哪儿找根本难不倒她。

但,这里是洛阳,不是她的地头,根本不知从何找起,就算花上一番工夫去找,也不一定能把银子追回来,唉……早说提到那只臭猿猴准没好事。

果真百试百灵。

不要把自己的错推到猴子身上。

因为这件事,沈宜苍目前暂居上风,厉声道:现在最重要的是解决眼前的困难。

照目前这情况,他们俩能不能出洛阳城都还是个问题,更别提继续向西行――慢!沈宜苍思绪乍停。

他们俩?为什么他想的是他们俩,而不是他自己?薛霞飞死活与他何干?若不是她自信满满地要他把钱袋交给她,今天也不会一人被扒、两人遭殃。

既然如此,他何必替她担忧?怔忡间,沈宜苍感觉衣角正被人拉扯,耳边飘来难得的娇声细语――你说我们该怎么办……他惊讶地压低视线,意外对上薛霞飞抬起的眸子,向来晶亮的大眼写满无措的求助讯息。

心中的讶异更添几分,他一脸惊吓,活像薛霞飞头上突然长角,变成青面撩牙的怪物似的。

是了,她虽然没有长角,没有青面猿牙,但也相去不远了。

以往让人咬牙切齿的自信尽失,那股神采飞扬的劲儿仿佛跟着钱袋不知被扒到哪儿去,弯月似的眉化成八字形,脸上写满懊恼、不甘等等复杂的情绪,这些都是他从没在狂妄到不知谦虚二字怎么写的薛霞飞身上看过的。

别再咬唇了。

啊?檀口讶然微张。

我说钱袋被扒不是你嘴唇的错,就算你把唇咬得坑坑巴巴、血流如注,钱袋也不会自个儿长脚跑回来。

说不上来为什么,但他就是看不惯她虐待那两片无辜的樱红唇瓣。

公子……以往带了点酸味的尊称,今日变得诚恳十足。

你……你是在安慰我?闻言,沈宜苍顿觉双颊微热。

我、我这回是真的真的太感动了……圆瞳绽出晶莹泪光,盈泪的眼写着你是好人的讯息。

下一刻,薛霞飞激动得双手从沈宜苍腰侧滑过,结结实实地抱住他,小脸埋进他胸膛哇哇大哭。

这回没骗你也不是作弄你,我是真的好感动,呜呜……我原以为官家子弟都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自私小气、任性没用到极点,但是你――虽然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偶尔又任性,多半时候很没用,但一点都不自私不小气,我真是太感动了,呜呜呜……可惜沈宜苍没法子像她这么感动,相反的,他只觉有把火直烧上胸臆,烧得他胸口窒闷。

早该知道她的嘴虽娇艳却没多大用处!这个自称侠女的丫头除了武功高强外,还有让人觉得原谅她根本就是浪费自己慈悲心的能耐。

哇哇哇,其实你也是个不错的主子,呜呜……她以前错看他了。

真是够了!,沈宜苍无奈地转动眼珠子,发现四周路人投来的异样注视。

书生颜面立时红透,胸前的骚动令他敏感起来,开始觉得不自在。

够了,放开我。

再让我感动一下下嘛,呜……她真正感动的时候都这样男女不分,见人就把吗?当然不是。

待薛霞飞答话,沈宜苍才知道自己无意识间竟透露了心里的疑问。

我不轻易感动的,你是第一个让我觉得感动的主子,呜鸣…….别又这样。

这回,沈宜苍很有先见之明地扬掌挡住她脑袋,不让她再往自己胸口撞。

那、那……薛霞飞抽抽鼻子,眼眶红通通的,显然这回就如她所说的是真的深受感动。

你说,我们怎么办?我们是谁?当然是我们两个啊!她手指来回指着彼此。

都到什么节骨眼了,还开这种玩笑。

你问我,我问谁?你是主子,我不问你问谁?可惜在下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偶尔又任性,多半时候很没用,实在不能为你分忧解劳。

沈宜苍拿她说过的话来砸她。

但被砸的人一点感觉都没有,还煞有其事地安慰起他来――多半时候很没用,不代表会一直没用下去嘛,偶尔也是会有用的,不要难过,更不要自责,没用不是你的错。

薛、霞、飞!她是在挑战他脾气的极限吗?还是真的后知后觉到如此令人发指的地步?我是在安慰你啊……她小声嗫嚅。

沈宜苍,你有没有发现自己的脾气愈来愈坏了?明明刚遇见他时还挺好说话的,现在一一好凶哦。

也不想想这全拜谁所赐。

深眸没好气地睨着她。

谁啊?薛霞飞仍然一脸疑惑。

在哪儿?你――罢了!沈宜苍拂袖泄愤,除此之外,他也不知要怎么发泄心中的愤懑。

半晌;袖角又被人一阵拉扯。

又怎么了?你说,我们该怎么办?薛霞飞无措的求助眼神又飘向他o我们还能怎么办?他怎么也开始说起我们来了?沈宜苍无奈自问,但此时此刻实在无心思考其中寓含的深意,叹气道:眼前最重要的就是筹措盘缠。

怎么个筹措法?我也不――快快快!秋灯会要开始了!一旁,过路的行人吆喝同伴的声音打断了沈宜苍的话。

今年的秋灯很不一样哩,由咱们城里的大善人陈员外主灯,一道谜一两银,听说赏金随谜题的难度而增加,最高可到一百五十两!咱们兄弟就算猜不中这大谜,赚个几两回来也不错啊,快快快……沈宜苍苦思对策的表情在听见这番话后,如风吹云雾散般的消失无踪。

他知道上哪儿去筹银子了。

七月盂兰节,洛阳城内处处可见忙着办盂兰盆会,举行斋僧、拜忏、放焰口等活动,以超渡祖先及饿鬼道众生。

同时,洛阳也学起南京城的风俗,自朔日到晦日,举办灯谜大会以冲淡鬼节阴煞的气氛,称之为秋灯。

这整整一个月中,以七月十五的秋灯会最为盛大,无论是灯谜或猜中谜底的奖赏都最为人所津津乐道。

沈宜苍两人来到洛阳的这天,适逢七月十五。

也因此,洛阳城内人潮比往日更多,才会让惯走江湖的薛霞飞好奇心大起,四处走看,最后落得被扒了个精光的下场。

沈宜苍暗叹,他们的银两因秋灯会的拥挤人潮不帽被扒,如今他又要利用猜灯谜筹措前往西域的盘缠,这算不算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想了想,他忽然笑出声,对自己竟然还能苦中作乐感到不可思议。

八成是因为与某人相处太久,耳濡目染所致。

而这个某人,此刻正兴奋地拉着他跟上人群簇拥的方向,似乎忘记他们囊空如洗的窘境,真当自个儿是来玩的。

你瞧!薛霞飞指着不远处架起的高台。

那里挂了好几十道符哪!符?沈宜苍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

天爷……那是谜题,不是符。

你什么时候看过红底黑字的符来着?原来如此。

她懂了,不过――你拉我往那边去做什么?沈宜苍一面挤开人群,拉着薛霞飞往台边走,头也不回道:方才你不也听见了,这个秋灯会一道谜一两银――所以你来赚银子。

她聪明地接话,终于想起他们不是来看热闹的。

没错。

你确定赚得到吗?这丫头可真会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或者你觉得把你卖给大户人家做婢这法子较好?不不不!要不是人多,要不是手被紧紧握住,薛霞飞绝对会以轻功跳离他三丈远。

我相信你,你绝对能赚到银子。

见风转舵的墙头草!什么?人太多,好吵!你刚说什么?。

我什么也没说。

他一语带过。

推挤间,两人已来到台下,就站在能看清每道谜题的距离。

薛霞飞定睛瞧着。

天、也、一、共、卢?什么跟什么啊!天地一洪炉。

听见她有边读边,没边念中间的解字法,沈宜苍蓦然失笑。

好好一道谜被你念成这样怎么解呵。

哼!你又知道谜底是什么了?当然。

说来听听。

天地一洪炉,猜古县名――以天地把‘大’,一洪炉把冶‘ ――谜底是大冶。

他说。

话方落,身边就有人举手吆喝,在负责主持的陈府总管招呼下,抢先一步登上台说出谜底。

没错!陈府总管高声道:天地一洪炉指的就是大冶,这位小兄弟,恭喜你得银一两!台下掌声四起。

啊!他偷听我们的答案!好卑鄙!薛霞飞激动地跳起来。

若不是沈宜苍扣住她的腰,她此刻铁定已冲到台上和对方理论。

无妨。

沈宜苍气定神闲地说,一点也不紧张。

什么无妨!一道谜才一两银,我们得解多少谜才能凑足盘缠啊!她着急地道:光是从洛阳到西安至少得花上五、六十两银子,你知不知道?说完,她回头往看台上瞄,仔细算了算,台上不过才三十几道谜,有的早被解开,所剩无多。

偏偏身边这位说要来捞银子的人迟迟不见动作,这下她更急了。

沈宜苍,你不是说要来赚银子的吗?是啊。

沈宜苍语调轻松。

那怎么没看你抢着上台:还不是时候。

他双眸颇有兴致地看热闹,不时笑出来。

真有意思,我头一回在南京城以外看秋灯会。

你还有心情看热闹啊!我在等。

还等什么!等银子从天而降?还是等有人银子掉在地上?他到底是来解谜还是来看热闹的?我在等。

.话还未说完,秋灯会另一波高潮又起。

接下来这道谜,成功解谜者赏金二十两!陈府总管拉开嗓子喊道。

此话一出,立刻引起台下一阵哗然。

紧接着,两名家丁合力拉开一方红布,上头黑墨写着――按 解孟子一句 论语一句谜题一出现,喧哗的叫嚷蓦地一静,好半天都不见有人举手抢答。

薛霞飞也愣了。

亥?核。

沈宜苍纠正。

管他是亥还是核,就一个字?是只有一个字。

一个字要猜两句话?就猜两句话。

沈宜苍看着身边人的表情,低笑出声。

一股热气没来由地烧上薛霞飞双颊,圆润的蜜颊藏不住红,登时像颗熟透待撷取的苹果。

你笑什么?眼眸斜瞪,她净露女孩家娇嗔神态而不自知。

我忽然发现……此时台下一片静默,让沈宜苍不必大声嚷嚷就能让她听见他的声音。

你的确是个女的。

说完,趁她茫然不解之际,沈宜苍举起手,在陈府总管的招呼声中步上台。

见来人器宇轩昂,陈府总管客气道:这位公子有解?有。

沈宜苍笑意盈然,神色从容。

核外有果,核内有仁,谜底是――果在外。

仁在其中矣。

公子高明。

总管拱手一揖,转而向台下宣布:这位公子得银二十两!台下叫好声如雷般乍响,连带震醒失神的薛霞飞。

发生什么事了?回过神,她发现本来待在自己身边的沈宜苍,不知何时已站在台上,又见陈府总管命家丁取二十两银交到他手上,再怎么笨也能看出原由。

天!他真的会!方才失神的原因立刻被她抛诸脑后,全心全意为在台上的沈宜苍鼓掌叫好。

太厉害了,真有你的!站在台上的沈宜苍朝她望去,回以一笑,仿佛在嘈杂的声浪中也能听到她的声音。

迎上他的目光、瞧见他的笑,一道暖流蓦地流向薛霞飞四肢百骸,令她某名地心口一甜,无端高兴起来,却又说不上自己究竟是在高兴什么。

接下来,只见总管推出的谜题一道比一道难、赏金一次比一次高,而沈宜苍只要确定台下无人能解,便单子上台解谜,到最后干脆留在台上省得麻烦。

而秋灯会几乎成了沈宜苍与陈府总管的对手戏,直到――且慢。

样貌福态的陈员外喊住欲再出题的总管,亲自上场。

不知这位公子如何称呼?在下姓沈,名宜苍。

沈公子好文采。

员外过奖。

沈宜苍拱手回礼。

在下只是偏好文字玄机,如此而已。

就不知公子是否愿接下老夫这道价值一百五十两的谜?请员外出题。

陈员外环视台下,待吸引众人注意后,再回头看向眼前年轻俊逸的沈宜苍,淡笑道:就以老夫发妻萧氏为题――无边落木萧萧下――请公子解一字。

哇――底下一片惊叹声,足见此题难度之高。

就连对解谜自信满满的沈宜苍,一时间也凝了眉头。

不会吧?薛霞飞细声低呼:惨了,他不会解。

完蛋了,一百五十两就这么飞走了。

呜……突然感觉有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薛霞飞抬头梭巡,发现视线来自仍站在台上的沈宜苍。

你又看轻我!迎视她的眸光似是这么说着。

薛霞飞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肩膀,粉舌轻吐,双手抱拳朝他一揖――失礼失礼,是我瞎了眼,公子大人大量,不要跟小女子计较。

呵……台上,沈宜苍读出她肢体透露出的讯息,莞尔一笑。

公子可有解?陈员外笑眯眼间。

倒不是他吝于银两,而是文人较劲,见这位公子被自己出的谜题难倒,自然觉得开心。

敢问员外贵姓?老夫姓陈。

那就有解了。

公子若再不解谜,老夫就当你解不出罗。

在下有解。

沈宜苍先是一揖,才从容答道:无边落木萧萧下,解一字――日。

听见他的答案,陈员外急忙开口:何以见得?员外姓陈,夫人姓萧――在下想到的是昔日南朝齐、梁国君均姓萧,两朝之后的陈朝君主姓陈,‘陈’去边是‘东’字,再落木则剩一个日‘字。

你怎么知道是‘日’不是‘曰’?日出东方,在下只是臆测,谜底是日还是日,但看员外的意思。

陈员外愣了一会儿,旋即哈哈大笑:沈公子果然深藏不露,能解老夫出的谜题是其一;再使一招‘请君人瓮’,让老夫不能说你错是其二。

长江后浪推前浪,了得!沈公子果然了得!本来是想刁难他,没想到反被将了一军,若说是曰不是日,只怕会让在场所有人暗想他陈某输不起,才故意说他错。

呵呵,当真是后生可畏啊!来人,取两百两给沈公子!陈员外豪气道。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员外方才说此题价值一百五十两,在下只取一百五十两。

但我又提了另一个问题不是吗?陈员外笑道:就当方才那问题值五十两。

区区两百两让老夫认识你这么个人才,值得!哈哈……非常值得!多谢员外。

沈宜苍拱手道谢。

在赠礼金时,台下欢声雷动,为这场精采的秋灯会画下句点。

此时,天外突传来一声娇唤――沈宜苍!被点名的人抬起头,还来不及看清楚,一抹黑影就从天而降飞扑进他怀里,牢牢把住他,像个孩子似的又跳又叫又欢呼。

薛霞飞无法说明此刻溢满心口的究竟是什么感觉。

看见他站在台上从容应对,意气风发,她心里就没来由地觉得暖,每当他解出一题赢得满堂彩,她就觉得像是自己解出谜底来似的,忍不住跟着得意起来。

直到现在,她才知道舞文弄墨不是不好,也不是没用。

人各有所长,他不谙江湖事、不仅武功又怎样,文采翩翩也是一项长处呵。

你真的真的好厉害!我到现在才知道,你学的那些琴棋书画也是有用处的,。

我太佩服你了,沈宜苍!让我叫你一声师父好不?你教我读书写字猜谜好不?望着她热切的小脸,沈宜苍发现自己很难拒绝,尤其她一双眼带着从未有过的崇拜光彩,更令他莫名自得。

其实,出外远游、行走江湖并非他先前以为的那般,净是受苦受累嘛。

他想,不由得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