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住了!被困住了!自投罗网地被困缚住了!即使狩猎者不在意,他也无法、也不能挣脱!夜,已深;人,难静……自窗外透入的月辉拉出长长的影子,一点一点地潜入沉寂阒闇的室内,伴着微微飘动的窗帘缓缓爬上深处的几子,沿着置于几面修长的腿直线延伸,到了极限,子夜将尽……他半身处于灰暗中。
早该料到她不是个容易改变心意的女人,只是这回她执着的对象是他,不是自己;这情形虽然令人不悦,但他还不至于因此失去理智。
是她说的话令他失控的!──不关你的事了,你走吧!她竟然对他说出这样的话!他要是能控制自己不关切她,今天他也不会千里迢迢飞回台湾了。
既然她不可能退缩,而他注定无法袖手旁观,只得认命想个一劳永逸的办法解决麻烦。
固执的女人!阮沧日脑海闪过一个念头……也许,也许,因为这样执着不变的天性,她对他曾有过的迷恋不曾消失,只是深埋?黎明曙光即将升起。
呃……你们谈,当我不在场。
韩惟真奉母命送早餐到医院,不意,映入眼的是气氛僵持的两人;别想她会自动回避,嘻!韩惟真垂下好奇的眼,故作不在意状,自顾自地放下手上的东西,整理桌面。
阮沧日蹙眉瞄她一眼,将注意力转回韩惟淑身上:我会安排他进苏黎世音乐学院,这个学期结束后,他就出国。
自他出现,韩惟淑首次抬眼直视他,一脸惊讶:可是他无法参加甄选,他的手怎么──不关基金会甄选,我会负责全部费用。
他看着她回答。
为什么?她喃喃道。
他一耸肩说:就如你所说,因为他不凡的音乐天分。
这没有道理。
她不解地轻摇晃头。
你根本不喜欢他,为什么愿意付出一大笔金钱资助他?别管原因。
难道你不希望他出国?但是这样做对你一点儿好处也没有。
他意味深长地望她一眼,自言自语似的:也许有一天,我会得到报偿。
报偿?她重复,不确定自己是否听错了,迟疑的,她说:如果你想从易磬身上得到什么──我不想要他什么,只要告诉我,你同不同意?这不是你一直希望的吗?她被动地点一点头,眉头微蹙:可是,易磬不一定会接受的。
其它的事,我自会处理,我不希望你介入这件事。
这才是他的主要目的。
满意地点下头,深深望她一眼:我先走了。
事情愈来愈有趣了。
韩惟真说话的语气中有掩不住的兴奋之情。
她唇角缓缓勾起,像只偷着鱼的猫咪,恭敬呈上:吃粥呀,大姊。
你说,他为什么──韩惟淑迎上妹妹古灵精怪的眼眸,立即打消原意:不必回答,就当我没问。
闷下头,她端起热粥囫囵喝起。
嘿,嘿,大姊,你不问,我也打算要说的;不过……再想想还是忍住的好,以免破坏日后的戏剧性。
她决定先卖个关子。
韩惟淑埋首汤碗,尽管心里好奇难忍,但经验告诉她,还是别问的好,难保惟真又会蹦出什么荒谬的话。
我们必须谈谈。
康易磬不显意外地抬眼看他,绷着脸说: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
自阮沧日面前踱了开。
阮沧日唤住他:你就是以这种方式回报她?让她置身于危险中?少年停住,背脊僵直,半晌,才不情愿逼出话:她没有危险了。
如果你以为远离她就行了,我只能说──阮沧日轻哼一声:你不够了解她。
康易磬猛然转身,孤傲的眼不服气地瞪视阮沧日。
阮沧日迎视他:她要是那么容易退缩,你也不会这么喜欢她。
少年绷紧的额骨掠过一道红。
你想说什么?跟我来。
阮沧日不等他响应,率先离开;少年迟疑片刻,跟了上去。
进入康家附近的小公园,阮沧日望着远方开口道:让她脱离危险的唯一办法就是照她希望的去做。
她的决定是对的──他倏地回身,目光直射少年:离开台湾是你唯一的一条路。
康易磬脸色一怒:我不离开台湾!我自会避开……她。
你打算逃多久?你情愿踏入黑道,也不愿意接受我的帮助?阮沧日不给他回答的机会,又道:冲动无助于问题的解决,你应该有足够的头脑面对现实。
他让少年思索片刻,又说:我会安排你出国。
事情不像你想象的简单。
少年语含轻视。
养尊处优的他根本什么也不知道!我会解决它。
他的笃定自信,更加刺激了少年──你根本不知道你要对付的是什么样的人!康易磬低吼。
难道你就知道?阮沧日严厉的眼射向少年:面对现实吧!你需要我的帮助,不要因为个人的骨气,就将关心你的人置于危险中!不只是她,还包括你的母亲,总有一天,她会因你而跟你的舅舅再起冲突的。
康易磬瞳孔睁张,握紧拳头,顽强挣扎道:不关你的事!你错了!阮沧日的黑眸由严厉转为冰寒,语不容情:只要跟她有关的事,我都管定了;而且你心里知道,我所说的都是事实,你必须接受我的安排!他们都知道,他并没有别的选择,但这不代表他会乖乖听话、轻易屈服──我不接受安排,所有的事都必须由我自己决定。
少年昂起头,清晰说出脑中快速整理出的清单:我离开,不见得我舅舅就会放手,你怎么保证我妈跟她……老师的安全?这件事我会处理。
康易磬思索地看他,猜测:你要用钱收买他?他是个人渣,不值得一分一毫。
我要知道你的计划──他坚持。
我会让你知道。
阮沧日未作进一步说明。
金钱可以左右政治、支使官僚;尤其是有个强而有势的背景。
透过阮家在政治界的影响力,立即有高阶警官协助阮沧日拟定计划──康易磬提供了黑龙经常出入的场所、来往的对象;经过两天埋伏,轻松就将黑龙逮捕,依扫黑项目直接送往绿岛。
这件事令康易磬见识到权势金钱的力量,对一个十五岁、自视高傲的少年是种打击。
与阮沧日离开警局后,沉默许久的康易磬说出心中的决定:我不离开台湾。
阮沧日闻言,挑眉睨视着他,等待他的下文──我舅舅的问题已经解决,我没有离开台湾的需要。
康易磬不愿再接受来自于他的帮助。
你还是得走,黑龙的手下不会轻易放过你的,在他们眼中你是个叛徒。
坚持送走康易磬除了开始的私心,现在确实多了安全上的考量。
我……康易磬不愿就此屈服,但他心里知道阮沧日的分析是正确的。
这个学期完就走,希望你能证明她的眼光是正确的,我可不想把钱投资在庸才身上。
康易磬神情一绷,咬牙说:你可以收回你的投资!来不及了,我已经下注,而你已经收了赌资。
少年眼神一瞪,自知自己已经欠下人情:我会在最短的时间偿还你!韩惟淑尴尬地拉高棉被,遮住身上穿的睡衣;心里暗怪母亲怎么不先通知自己一声,就请他进房间来。
阮沧日不着痕迹地打量卧室摆饰,一眼就找到了韩惟真提过的照片,有些历史的照片已经泛黄──小学毕业照里,女孩正含笑回睇;弯弯的眉、笑瞇的眼、轻抿起的唇回荡暖暖笑意,令人忍不住回以微笑。
中学毕业照,她更形清秀,长了的发编成两条麻花辫,整齐垂在胸前,露出光洁白净的额;笑容不见了,白皙沉静的脸庞衬出眉宇间淡淡轻愁,无法忽略。
他怔忡凝望含愁的眼眸,记忆如云雾翻腾席卷而来──……气氛僵持着。
按照座号秩序,一排一排排上去,他的位置竟正好在她正后方,当他发觉时就这么停在台阶上不再前进。
怎么不走了?后面的同学纳闷一看,任谁也看得出是怎么回事。
哈,你运气真好。
揶揄地拐他一肘,越了过去。
后面的男同学一个接一个,不约而同地都投以戏谑的目光。
摄影师催促着:快点排好,要照了哦!他左右为难,拿不定主意;只是照相没关系,他斟酌……全班都在看,尤其是男同学,他们明知他的犹豫还故意空下那位置,她──分不清情绪的眼快速看她一眼,她清澈无垢的眸光与他接个正着,腼腆的笑淡淡浮漾荡开;他的心跳漏了几拍,扑通扑通狂击,胸口抽搐紧窒,骇人的感觉!他忙呼吸凝神,移开的视线震撼、英飒的眉头高高拱起。
不行!他不能站在那里,那么接近的地方!那位同学,请你快入列。
白花阳光下,摄影师已汗流浃背。
他骤然穿过行列,在离她最远的那端站定,直盯前方,不理会身旁的哗然。
摄影师以手背拭汗,吆喝:第三排的同学麻烦你们移动一下,怎么那里空了一个洞,快……卡喳快门按下,摄影师满意一笑。
五月的阳光炙热,可是她的手好冰,那天余下的时间,她都觉得好冷,透骨彻心的寒冷…………韩惟淑不自觉摩挲露在薄被外的手臂,记忆真是恼人,不请自来、挥之不去!都是他引起的,她不禁埋怨地偷瞅他一眼;他面无表情,面对着墙上的照片,视线却像定在遥远的某处。
他一定是想到了惟真说的话,她心底升起一片羞赧,挂着那两张照片没别的意思,只是习惯、只是懒得变化,就像留住其它的东西一样。
──是吗?来自心田深处的另一个声音问。
──当然,那照片对她没什么特别意义的。
她重申。
──没有意义?四年前就该取下了。
那声音讪笑。
──她只是……她没想过拿下来,只是因为……因为那已经成为这房间的一部分了。
──借口!那声音嗤鼻不屑。
──不是借口,是真的!她强调地握拳。
──人说谎时,骗得了他人,绝骗不了自己。
──她没说谎!她气丧地捶了下床褥。
不改变不代表说谎,她是个乏味的人,她喜欢一成不变的生活!她喜欢留下所有的旧东西!为什么不行?!──好,旧东西不说,他的演奏CD呢?──对他断念并不表示同时也剥夺欣赏好音乐的权利,为什么她不能收藏美好的音乐?她气忿地咬牙。
你怎么了?他感受到她周遭情绪波动。
啊?她猛然回神,她竟跟自己辩论起来!我……我没事。
她用力摇头,察觉自己过于激动又突然停住。
别慌,吸口气,她安慰自己,几个深呼吸后,她润了润干渴的唇瓣:你……你有事吗?是关于易磬?他不发一语,仍是盯着她瞧。
她可以感受到灼热的目光,就在她以为他不打算回答之际,他开口了:我去过医院,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出院了。
这不是她期待的答案。
你找我是因为易磬?她再问一次,这是他们之间唯一的关联。
你不必操心他,事情已经解决了。
他似乎叹了声气。
她困惑地眨眨眼,卡在喉间的问题说不出口──不是易磬,他到底为何而来?我有个疑问──他掉转视线,不经心浏览书架上的CD,多数是他的,还有KEVIN?KERN新世纪钢琴家。
当我跟你提到他对你有不正当迷恋时,你很肯定说──那样的迷恋很快就会过去……你真这么认为?……嗯。
她迟疑地颔首,不解这问题的重点,只能呆呆凝视他高大、刚健的背影。
他的手指滑过一排排的乐谱,一个熟悉的影子引他逗留。
缓缓抽出原属于自己的乐谱,修长有力的手指扣紧乐谱,他终于问出他最想知道的事……你对我亦是如此?他屏息等待!静寂,连呼吸的声音都听不到,一切时间之河彷佛静止,难耐的漫长……胸口爆裂般的压力逼他呼出长长的气,他再问一次:你对我的迷恋也消逝了吗?她无法思考!火红烧染上脸颊,她无力控制,全身血液因他的问话冻结,冷热冲击,带来世界崩陷的晕眩感!她用尽全身的力量闭上眼抵抗,心口却针刺般疼了起来……无助的眼眸颤抖睁开──问题,她必须回答的问题,她试着在慌乱的脑中寻找答案,她告诉自己几千次、几万次的答案……回答我──他骤然反身面对她,四目交会触电般又错了开,他意会自己过于急迫的语气,垂目隐藏心思;她仓皇不定道:我……不知道!不!我的意思是……是的,是的,早……早就结束了。
趁她慌乱之际,他自半掩的眼睫观察她红扑扑的双颊,在黑发间隐约可见臊红有如火烧的耳蜗,闪烁的眼神再度低回,紧张的刚硬唇线放松、缓缓扬起,慢条斯理的他轻问:你确问?不经心地翻弄手中的乐谱。
当……当然。
她戒慎捕捉到他脸上含糊的笑意,疑惑的双眸在他身上徘徊,突然她惊叫:你──不能看!不顾身上披挂的被单,她飞扑向他──他反应敏捷攫住往地面扑倒的她,以身体保护她,她一心专注于掉落在地板上的乐谱,双手将乐谱抱在胸前,气息急喘、不断喃喃说着同样的话:你不能看,你不能看……她孩子气的反应令他不由莞尔,忍住笑意地调整她在怀里的姿势,毫不费力的,进人带被单地将她抱上床;她后知后觉为两人亲昵的碰触脸红尴尬,像只鸵鸟将烧红的脸蛋埋在胸口。
他迅雷不及掩耳地抽走乐谱。
啊──还给我!那是我的──她跪坐在床上焦急嚷着。
这是我的。
他心情极好地扬扬手上的乐谱。
你自己不要的……她哭丧了脸,全然不解他的举动。
他贪恋她脸上无辜可怜的表情,不肯还她。
既然你说了不再迷恋我,留着这乐谱也没意义,不如我带走。
他作势离开。
不要──她哀求。
除非你说的不是真的。
装模作样的正经表情下尽是戏谑。
她立即摇头否认,他眼神中的光采黯淡。
那我走了。
他确知她在说谎,他会设法让她承认的。
他真的带走了乐谱!她难以接受地盯着合上的房门。
那是她的!他怎么可以?她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她不要他看到里面写的东西,密密麻麻的……她赌气地扁着嘴,心里吶喊着──里面写的是过去的她!不是现在的她!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不,韩惟淑甩头挥开脑中的字迹。
不!她不喜欢他!她不喜欢他!她不喜欢他!──好象多说几次就能得到心安。
阮沧日的父亲阮博羿自桌上的文件抬头,深思地说:我想见她。
阮沧日要求动用阮氏集团关系时,阮博羿并未多问,直到事情结束后,才召来阮沧日了解事情;儿子提到她时的微妙语气,引起了他的兴趣。
你回瑞士之前,安排我们见个面。
没有这个必要。
阮沧日熟知父亲精明实际的生意人脾性,立刻回绝了。
好几年没见过她了,就后天吧。
阮博羿径自决定了。
我不会请她来的。
他还没决定该采取什么行动。
但,他也很想见她;阮沧日脑海浮现由童稚到成熟的秀丽笔迹,填满乐谱内的空白,密密麻麻全是──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他喃喃品味心中发酵的甜意。
我会让你妈邀请她来。
阮博羿不在意地抬眼。
沧日,你听到我说的话了吗?阮沧日心一敛,不再反对:随你吧,老爸。
就当我想看看老朋友的女儿。
阮博羿瞇眼解释,自然祥和的神态,令人猜不透他心底的主意。
妈,我们不会去的。
韩惟淑心不在焉地应付母亲。
为什么不去?这是难得的机会,你年纪不小,惟真也快毕业了,趁这次机会,你们可以认识认识些好对象。
韩母略作停顿,试探地问:还是,你跟沧日两个………妈,跟你说过好几次了,没有,没有,什么都没有。
她头也不回,顾着整理待会儿家教使用的琴谱。
好,不管怎么样,人家邀请了我们,不去就失礼了。
让惟德、惟真去就好了。
去哪里?韩惟真轻柔愉悦的嗓音传来。
韩母立即转身,寻找目标:惟真,你回来得正好,今天阮妈妈打电话来请你们去她家参加宴会、吃饭。
阮沧日家?韩惟真对母亲甜甜微笑,等待她再说下去。
这么难得的机会,你姊姊竟然说不去。
妈,你别烦惟真,她对这种事没兴趣的。
韩惟淑心想,常听惟真说这类事浪费生命,学校的联谊、舞会、聚会,她从不参加的,肯定没兴趣去。
不料,韩惟真说:听起来很有趣,什么时候?明天晚上。
韩母双眼迸地发光:你肯去?有好玩的事怎么可以错过?我跟姊一起去。
韩惟淑一听还得了,急急问:你干嘛拖我下水?我不去!她强调地一跺脚。
太好了,两个都去。
韩母对她的抗议视若无睹。
妈!我说我不去──韩惟淑一反身对妹妹说:你不是最讨厌这种宴会吗?见识见识也不错。
韩惟真装傻地笑着。
姊要陪我去哦,只有我一个很无聊。
韩惟淑苦着眉说:怕无聊就不要去。
两个都去,这件事就这样决定了。
韩母稀罕地俐落裁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