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玄关踏人大厅,伊琳下意识地放缓步伐,喘气都不敢过于急促。
这室内的景致,融合了中国古老禅风和西洋摩登,呈现出别具一格的颓废和华丽感。
有钱又有气质的人才能这样过活。
因为他的高品味,她愿意把先前对他的鄙视减少百分之五十。
齐先生,晚餐准备好了。
欧巴桑亲切的向伊琳点点头。
一阵微焦的香酥饼味不知从何处飘来,放肆地搅动伊琳的肠胃。
你饿了吧?齐欧梵领着她来到一间敞朗宽阔的餐室,巨大的绿色盆栽和蓝白色系的藤椅,营造出慵懒的休闲风。
玻璃餐桌上摆了满满的佳肴,每一道看起来都是那么的美味可口。
不知是这些美食还是灯光的关系,伊琳发现此时坐在对面原本看似文弱的男人居然显得英挺焕发,俊朗中带着一股如苍鹰般优雅的英国仕绅风范。
而那呈现新颓废风尚的墨绿色衫裤,令他俨然像个狂放不羁的艺术家。
不会是回光反照吧?听说病入膏肓的人,常常都会有反常的样貌出现。
不要再盯着人家看,免得被误会她对他有意思。
心里警讯骤起,她赶忙移开目光。
这些菜,就你一个人吃?这男人要不是惦惦吃三碗公半,就是不知人间疾苦的讨债人。
齐欧梵淡淡地牵动了下嘴角。
欧巴桑可能有看到你一个人力退三名不良少年,猜想你肯定饿坏了,所以把我冰箱里的菜统统清出来。
她知道我要留下来吃饭?她知道我很好客。
他举起酒杯,礼貌的问:还没请教小姐怎么称呼?她回道:沈伊琳。
真好听的名字。
他眼中有着赞赏。
呃,谢谢。
尴尬的笑一笑后,她赶紧反问:那你呢?齐欧梵。
他兴致勃勃的把话题又转了回来。
你一定是令尊令堂的掌上明珠。
正好相反。
一根鱼刺差点梗住喉咙,她轻咳了下。
我父母都已经过世了。
齐欧梵猛地一愕。
抱歉。
无所谓。
大好的胃口被他搞得索然无味。
我吃饱了,谢谢你的晚餐。
现在可以把单车借给我了吗?这么急?唔,真的已经很晚了,早点下山安全点。
他诚挚的提议,不如我送你。
不用了,那几个混混不会这样善罢甘休的,你还是留在屋里比较保险。
她完全一派江湖侠女的口气。
齐欧梵越来越喜欢她了。
不怕他们找上你?不怕,我有能力自保。
伊琳将目光瞥向窗外,见外头似乎刮起强风,生怕晚点会下大雨的她,急忙站起身。
你的单车放哪,我自己去牵。
自知已留不住她,他无奈的说:在屋子后面的车,我带你去。
不用了,你饭后是不是要先吃药?吃完了药你就去休息吧,我自己走行了,再见。
她越表现得体谅,越令齐欧梵满肚子不是滋味。
从头到尾,他都没有承认过自己是到这儿来养病的,为什么她却一个迳的自以为是。
她牵出齐欧梵那台在环法大赛中出尽风头的比赛型单车后,伊琳面临一个难题。
好高,她的脚根本踩不到地,这样骑在乱石杂陈的山路上太危险了。
需要我帮你把座垫调低吗?站在一旁的齐欧梵笑问,就知道她最终还是得靠他。
不用,我自己来。
这点小小困难,应该难不倒她。
好吧。
就让你逞强到底,我乐得袖手看好戏!小心点,调整把手很紧的。
赫!没事锁那么紧干么?伊琳使出浑身解数,就是没法松动那调整座垫的把手分毫。
扬起弧度十分俊美的唇角,他走向前。
我来吧。
只见他弯身轻巧的转动把手,看似卡得死紧的座垫便徐缓降了下来。
这个高度可以吗?伊琳看傻了,晶莹水亮的眸子定在他身上好半晌才眨了眨。
这只病猫会不会太孔武有力了点?!***没有月亮的夜晚,星星稀稀疏疏地眨着倦眼,有点像暴风雨要来临的前兆。
好暗的山路,几乎伸手不见五指,这台比平常人骑的还要高出许多的单车,对伊琳一百六十五公分的身高是个严酷的挑战。
啊!她已不下十次的差点栽进另一边的断崖,真是险象环生。
记得李怡安开车上来的时候,路况没有这么差,也没这么狭窄,她会不会走错路了?完蛋了,包准是迷路了。
内心一阵仓皇,酸得发疼的双脚颤抖地从单车上垮下来,她整个人翻跌在一旁的草地上,气喘吁吁地。
豆大的汗水从额头滑落,她不禁开始埋怨起自己。
多么狼狈的女人!李怡安说得没错,她已经自顾不暇了,实在不该再去多管闲事。
不,这样想就太对不起她的侠义心肠了。
助人和迷路是两回事。
助人是天经地义,人人都该三不五时积点小阴小德,而迷路则是和个人智商高低有密切的关系。
丢人啊!算有点小聪明的她,居然认不出一条自己三个小时以前才走过的路,这要传了出去,她还有脸见人吗?无奈的望了望四周,她发现前面有条岔路。
这次不要凭直觉乱闯了,把鞋子脱下来掷吧。
朝右?看起来很阴森耶。
不过到了这种地步,也只好辜且一试了。
重新跨上单车,她向前搏命似的不知又骑了多久,果然见到不远处隐身在小山陵上一片错落的林树后头有一栋大房子。
兴奋的往前冲去,可当越接近,伊琳就越觉得不对劲。
这大房子怎么好像很眼熟?老天,这不就是……那个姓齐的豪宅?唉!她两腿一软,直接从单车上滚下来,连爬起来去按铃求救的力气也没了。
要进来坐坐吗?齐欧梵似乎算准了她铁定会绕回来,早早等在回廊下。
乍然见到他似笑非笑的脸,伊琳羞赧忿怒交织,恨不能找个地洞钻进去,或干脆到大树下折一根树枝打掉他那张坏笑的面孔。
我累得路都走不了了,怎么进去?有诚意的话,就过来扶本小姐一把。
哦。
他马上走了过来,但对她伸出的纤臂却视而不见,反倒弯身将她打横抱起。
客厅还是卧房?什么?她一脸错愕。
惨了,先前是扳单车把手,现在又抱她抱得如此轻松,她该不会被这扮猪吃老虎的男人耍了吧?我可以让你在客厅休息,也可以借给你一个房间。
他抱着她边走。
不用麻烦了,我在回廊下休息片刻就行了。
瞧他一脸不安好心的样子,万一这里是他专门用来钓马子的龙潭虎穴,她今晚可就在劫难逃了。
他置若未闻的走进屋内,并将她安置在躺椅上。
你的衣服都脏了,要不要进去洗个澡,换套干净的?不用。
耐不住满腹的疑问,她决心鼓起勇气一问:你根本没有病对不对?齐欧梵倏地睁大双眼,正要开口解释,伊琳又接着问――那你干么要骗我?害我为了你差点赔掉小命。
完全一派义正词严的责备口吻。
他的黑瞳睁得更大了,然唇瓣才动了下,却又听到她的连声抱怨――我说错了吗?不要用那种眼神看我,那会让我以为你对我怀有不轨企图。
他赶紧将目光移开,并踱到厨房向欧巴桑交代了声才踱回。
半晌后,欧巴桑端了茶点出来,见到伊琳不禁惊讶的大喊,怎么浑身脏成这样,快进去换件衣服,齐先生,你怎么也不说说她?她能给人家说吗?齐欧梵只是无言的咧嘴笑了笑。
很好诈的那种笑脸,至少看在伊琳眼里是这个样子。
放下茶点,欧巴桑不管伊琳愿不愿意,一个劲将她推进浴室,逼她洗了澡,换了一套干净的LKK装――银色软纱折领国民衫,和同色同料的七分宽口裤。
不许笑。
虽然齐欧梵连眉毛都没动一下,但伊琳还是可以感受到他的心里头已经笑得东倒西歪。
决定好要下山,还是要在这住一晚?说话时他的两眼虽努力盯着小院前方,但余光却忍不住要瞟向她。
沐浴后的她,脸颊出现两朵红云,乌亮的发丝,两三绺轻拂着她美丽的容颜,在微风中飘呀飘。
下山。
她斩钉截铁的回答。
需要帮忙吗?伊琳点点头。
我去开车。
***这是一部双人座的白色跑车,和稍早她所见到的那部不一样。
奢华富家男。
伊琳下意识地瞟了齐欧梵一眼,幸好他显现在外的气质和李怡安那种纵欲淫乐的挥霍很不一样,他的贵族气息也有着玩世不恭的味道,但很时尚,很悠逸,很有个人独特的味道。
在研究我?车子上了仰德大道,像陷入迤逦的车阵,他脸上没有丝毫的不耐,反而轻轻地敲动食指,配合着音响流泄出的乐音低回。
在想你是好人还是坏人。
她的坦白换来齐欧梵的爽朗一笑。
结论呢?他把车子转入一条林间的小路,这条小路似乎正绕着文化大学蜿蜒而上。
正邪难分。
这隐匿林中的无灯山径,路的尽头转弯处又是另一条小路的开端。
而我则是福祸难卜。
怕我非礼你?他脸上的笑颜更深了。
伊琳不敢再答腔,原只是一句玩笑话,万一惹来横祸岂非太不值得了。
齐欧梵转头漫不经心地睇了她一眼,又重新将视线摆回正前方,故作思虑的说:车子里面空间过于狭窄,不适合做爱,所以呢……她把整颗心都捧上了喉咙底,戒慎恐惧的望着他。
我这人对于场地的选择是非常挑剔的。
说着说着车子已穿出树林,在一块了无人迹的平台空地上停了下来。
伊琳从车内望出,台北的万盏华灯在山脚下交织成亮闪闪的灯海,辽阔、璀璨、辉煌且迷离。
我们下车看看夜景好吗?他语调温柔地邀约。
车里过于狭窄,这儿够宽敞了吧?伊琳非常小人的揣想着他可能的图谋,犹豫着要不要下车。
我困了,我想――她一句话未竟,齐欧梵已来到她这边,帮她拉开车门,把手伸向赖在车内,不敢以身试险的她。
他那很绅士的举动令她觉得自己似乎想太多了点,尴尬之余只好把手递给他。
今晚夜色不错,应该会有很多人上山来才对。
为防万一她仍暗示他,千万别轻举妄动,否则她可是会叫的。
这地方从来没人来过。
他笑着往平台上躺下,无限写意的远望乌云尽褪后的天际星辰。
她原本就战战兢兢的心口,这会跳得更厉害了。
你是故意吓我的,对不对?齐欧梵微怔地偏过头盯住她的脸,浓黑的眉毛轻蹙了蹙。
坐下。
他低声命令着。
闭上眼睛,你可以听到风在空中呢喃。
有吗?除了自己的心儿卜通卜通跳,她啥也听不到。
不过这男人板起面孔吼人,还挺有威严的,伊琳本想一口回绝,可转念踌躇了会儿,还是乖乖坐了下来,但却还是不敢把眼睛闭起来。
她一头乌黑水亮的长发,在不太分明的夜色里仍然透着晶灿的光泽,随着不时拂掠而来的凉风,飘至他的鼻间唇瓣,搔扰他的嗅觉。
你很少上阳明山?赏夜景?她苦笑着摇摇头。
我是蚂蚁来投胎的,每天忙着寻觅三餐温饱都来不及了,哪还有这闲情逸致。
那么今晚呢!今晚是被我同学赶鸭子上架。
她觉得没必要跟着陌生人谈太多,一句话说完,就把嘴巴给紧抿着。
所以你们是误闯我的私人禁地?什么意思?伊琳花了五秒钟猜测他的弦外之音。
嘿!你不会以为我见义勇为只是个幌子,目的是为了……说到这里,她霍地跳了起来。
又开始滥用你的联想力了?齐欧梵伸出长臂,硬是将她给按回原位。
你我先前本不认识,有什么理由你要为我上山来?我指的是你的同学。
你认识李怡安?她叫李怡安?他皱了下鼻子。
我想我见过她,只不记得是什么时候。
噢?伊琳并不感到惊讶,李怡安喜欢搞派对,邀的都是有钱人家的公子哥儿和千金大小姐,在台北,说不定半数以上的富家男女都认得她。
怎么不说话了?想回去了,明天一早我还得到几家公司面试。
想到李怡安的那个提议,她就觉得心情沉重。
什么样的公司?见她脸色突地一变,他忙解释,纯粹出于关心。
免了吧。
就如你刚才所说的,我们既然不认识,最好怎么聚就怎么散。
从小到大她得到的同情已经足够淹死她了。
人要活得有骨气有严,她不需要这些!齐欧梵抿着薄唇,沉凝地点点头,重新将车子开上马路,朝山下驶去。
车子行经过热闹的士林夜市,伊琳指示他开往南港旧市场。
这里就行了。
车子才刚靠边,她就迫不及待跳下去。
谢谢你。
连再见都没说。
齐欧梵见她快速穿过马路,走向对面的骑楼,只一下下的工夫便消失在熙攘的人潮中,心底不觉一阵帐然。
***太乙企业,就是这里了。
伊琳按着李怡安抄给她的地址,一路找到这栋位于东区忠孝东路上的企业大楼。
坐上电梯来到十一楼,总机小姐一听她报出自己的名字,就将他带到门口横牌上写着人事经理的办公室前。
你先在这里坐一下。
总机小姐指着门口的椅子,示意她稍作等侯,顺手接过她手中的雨伞,放至大门外一个绿色桶子。
半个小时候,人事部经理的秘书终于出来叫伊琳进去。
请长话短说,你只有十分钟的时间。
这间办公室相当的宽敞、明亮,正埋首在办公桌前的是一名四十来岁中年男子。
他头也不抬的说道:先坐一下。
这一坐又坐了二十多分,把她的耐性都快磨光了,这名主掌人事大权的沈经理才赫地抬起头来。
沈伊琳?他自顾自地点点头,沉吟了下才说:你会做什么?只要你愿意给我一份工作,我什么都肯做。
伊琳不在乎是不是能人选为太乙企业的少奶奶,她首要解决的是马上要面临饿肚子的重大民生问题。
也就是说,你没有一技之长?他脸色往下沉了一些,低头瞟了眼她的履历表。
社会系毕业?社会系都学些什么?实在是碍于形势所逼,伊琳好脾气的向他解释自己还有其他的经验,才能也不错,学习精神更是好得没话说,最后递出李怡安昨天塞给她的介绍信。
他看了介绍信又考虑了大半天,总算面有难色的作了决定。
总机下个月离职,你就先过去顶她的缺吧。
总机?!伊琳以为自己听错了。
嫌职位太低?他拨了拨已经秃到地中海的头发,目光从两片眼镜里投射过来。
不,不是,我只是从来没做过,所以怕、怕不能胜任。
哎,英雌不怕出身低,看来她也只有先做再说了。
如果连总机都做不好,那你就没有资格担任太乙企业里的任何职务。
沈经理就这样作了结论,并随即要秘书带伊琳到总机那熟悉环境。
别难过。
总机张秀梅是个很和善的女孩,她拍拍伊琳的肩。
只要你够认真,小卒仔也可以出头天。
她的笑容和鼓励,让伊琳原本糟透了的心情,顿时好了一大半。
有没有带身份证和印章?张秀梅问。
她愕然的问:今天就要开始上班?明天也可以,不过,可以先办理报到,公司会预支半个月新资给你。
这是公司新近才实施的德政,以前可没这么好康的事。
伊琳正愁房租没着落,当下便赶紧拿着证件准备赶往人事部门,怎知才一转身就听到里边的办公室传来大声的呼叫。
张小姐,快,去把大门关上,锁起来!她朝半启的办公室门望去,是那个青面孔的沈经理,但见他神情紧张,眉头搅得死紧,想必发生了天大地大的事。
怎么啦?张秀梅呆愣在原地不知所措,伊琳却已一个箭步冲到前头,将玻璃门给拉上。
沈经理在此时亦已冲到她身旁,嘉许地朝她微微点了下头。
沈经理,发生什么事啦?张秀梅才刚问完,就见玻璃门外的两座电梯门打开,像鲨鱼的大嘴巴一样,倾刻吐出二、三十个男男女女,有的手持照相机,有的拿着麦克风,吵吵嚷嚷的大喊着,我们要见齐政民。
齐政民是谁?伊琳小声地问。
就是咱们老董嘛。
张秀梅觉得她实在有点白目,想要拿人家的薪水,居然敢不知道大老板是何方神圣。
此时,公关室主任亦赶来。
他调整了一下领带,清了清喉咙,才慢条斯理的打开玻璃门,向那群状似豺狼虎豹的先生小姐们说:关于齐先生的事,本公司一概不如,我们董事长也没有办法代他回答任何问题。
但是贵公司的季小姐指证历历,说你们少东对她始乱终弃,有没有这回事?至少请他本人出来澄清―下嘛。
闻言,伊琳才明白,门外这票来势汹汹的男女,竟是各大媒体的记者。
而他们口里那个始乱终弃的家伙,说不定就是李怡安要她想尽办法委身下嫁的齐家少东?我说过了,齐先生并不在我们公司任职。
公关主任难以招架地扶了扶镜框,汗水无声地从他额际顺淌而下。
请各位先生小姐先行离去,现在是上班时间,我们的员工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请勿擅闯。
那些记者才不理他,卯足劲的就是要往里冲。
现在连里边楼上楼下的员工也都纷纷赶过来一探究竟,整间办公大楼乱成一团。
不想瞠浑水的伊琳,连忙躲到人群后头。
嘿,你怎么在这?咦?声音好熟?她孤疑的转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