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
早餐桌上,安勃政忍耐、不悦且坚定的驳回安氏夫妇的要求。
这毫无道理。
要他跟一个从未谋面的女人结婚已经荒谬至极,扯的是,他的父母居然还要他这个长子入赘女方家?他们不怕这桩婚事会让安家成为政商两界的笑话吗?据说他要入赘的申家已经破产了,父母要他入赘给一名身无分文的孤女,他开始怀疑起自己是不是他们亲生的,他们才会这样恶整他。
你听我们说,这件婚事在你还没生下来就订了,妈以为你林阿姨已经淡忘,没想到她在临死之前提起了这件事,我也很为难啊。
安太太苦恼地说。
安勃政挑了挑峻浓深眉。
哦?你们两位该不会是在玩指腹为婚那类一点都不好笑的游戏吧?他当然知道林阿姨是他母亲的手帕交,早已移民加国的温哥华,丈夫姓申,是成功的地产家,但林阿姨有惧高症,一直以来,都是他母亲去加国探望她。
一个星期前,申家受美加金融风暴影响,骨牌效应令他们的房地产事业兵败如山倒,申氏夫妇受不了打击仰药自尽了。
然后昨天,他母亲收到一封国际邮件。
他不知道,原来那份邮政和他大有关系,如果知道的话,他会拦截那份邮件,然后彻底的销毁它,不管用任何手段的销毁。
如果是指腹为婚这么简单就好了。
安太太叹了口气,娓娓道来尘封往事。
当年,我和你林阿姨同时都怀着六个多月的身孕,而且都是男胎,我肚子里的就是你,有天晚上我们从百货公司兴高采烈的走出来时,有个冒失鬼开车冲向我们,你林阿姨为了救我,自己却流产了,我相当自责,她躺在病床上安慰地对我说,如果将来她没办法再生男孩,就让我腹中的男孩入赘到他们家吧──你不会就这么答应了吧?安勃政拿餐巾纸擦拭着嘴角,缓缓抬头,打断母亲的陈叙。
嗳……对,对啦。
安太太硬着头皮承认。
安勃政扬眉。
该不会自此之后,林阿姨就真的生不出儿子了吧?他知道林阿姨是他母亲的手帕交,但对于林阿姨有多少儿女,他要忙的事很多,那不在他关心的范围内,但如果早知道他母亲会在他未出生前就干下这档荒谬事,他会好好给他关心一下的。
呃……你林阿姨后来只生了一个女儿,就是媺媺啊,而我却连生了三个儿子,所以我才会更加自责,好儿子,你可以了解的,对不对?安太太又期待又怕受伤害地问。
美美?安勃政双眉一蹙。
这是哪个村姑的土名字?他不要他的妻子叫美美,绝不要。
对啊,媺媺。
安太太企图勾起儿子的回忆。
其实小时候你见过她的,白白净净的小女生,你还说她好漂亮。
我说的?他很怀疑,不,是相当怀疑自己会说那类的好听话。
常言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他绝对不是一个会在口头上说好听话讨人欢心的人,现在不是,他也相当肯定在他还是个小男生的时候也不是。
呃──我是说,你的表情那么告诉我啦。
安太太拗着。
所以呢?他不爽的质问:这构成我该娶……不,我该‘嫁’给那个美美的理由?当然──不是。
安太太声音理亏地小了下来。
她完全知道自己的儿子有多难搞,如果不是老二贤政才二十二岁,老三文政才二十一岁,她会宁可逼他们入赘给申家,也不想跟脾气和臭水沟一样臭的长子打交道。
那么我为什么要‘嫁’给美美?他轻蔑地说:不要告诉我,就为了你跟林阿姨那可笑的口头约定。
儿子,古人说:一诺千金啊!你读了那么多书,应该懂这个道理啊,难道你要看我变成一个不守承诺的人吗?还是要你林阿姨死不瞑目?呵呵,让一个人死不瞑目是多可怕啊,这是她的撒手锏哟。
妈!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安勃政咬牙切齿的瞪着母亲,他不喜欢灵异传奇,一点也不喜欢。
儿子──一直未开口的一家之主安宗颖开口了。
事实上,我们已经把孤苦伶仃的媺媺接到台湾来了,她现在就住在北海岸的别墅里。
咳咳咳!爸!安勃政被入口的热咖啡呛到了。
见鬼!他们这是干么?逼良为娼吗……呃,他不该这么形容,因为他是男人。
换个形容,那么,他们是想逼他起义吗?呃,似乎也不对。
总之,他无法接受他们这种先斩后奏的行为,以为把人接来,他就会唯命是从的嫁掉吗?慢慢等吧,他不会如他们所愿的!先别激动,安宗颖抬起手,一副有话可以慢慢商量的样子,他不疾不徐地说道:我跟你妈只是看她无依无靠的很可怜,所以先把她接过来照顾,要不要跟她结婚,当然由你作主,如果你看过了不满意,那么我们也无话可说。
真的吗?他打鼻里哼了两声,开始不太相信自己的父母了。
为了什么狗屁承诺,要断送他一生的幸福,他们不值得他信任。
不过你最好不要表明你的身份。
安宗颖对儿子叮咛。
媺媺现在很脆弱,如果她知道自己像个商品般被你审验,她会很伤心。
当然,如果你看过之后很满意,你可以立即告诉她你是她未来的丈夫,并且给她一个安慰的亲吻。
安太太热切地追加着,但换来儿子一个白眼。
安勃政挑眉看着热切过度的母亲。
有没有搞错?看中意就给她一个亲吻?当他是那么随便的人吗?这几天抽个空去别墅看看吧,如果你真的不喜欢媺媺,我们会再做安排的。
安宗颖承诺道。
安勃政敛了敛眉目。
知道了。
他当然会抽时间去看看那个美美,而他也当然不会满意,即便她是天仙下凡也一样。
总之,这件事情,他不满意的是被主宰的部份,所以他是绝对不会满意的!一夜之间,她失去了一切。
申恭媺看着灰蓝的汹涌海浪,她心中没有害怕的感觉,赤足踩在沙滩上,她的白洋装被风吹得紧贴着她的身躯。
人世的无常,她在短短几天深深的体验到了,所以,眼前只不过是潮起潮落的海浪罢了,又有什么好怕的呢?卷走吧,把她带向海洋……风吹吧,让沙粒把她埋进沙里……把她带到深海或天堂都可以,让她追寻父母而去,没有了父母的羽翼,她好害忙,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未来。
巨变来得好快,根本一点儿征兆都没有,她不明白怎么会这样?钱不是安全地摆在银行里吗?为什么一场金融风暴会赔掉所有?她爸爸原有万贯家财啊,是温哥华首屈一指的地产大亨,她一直过着娇贵的千金生活,怎么会在一夕变调了?是贪婪吞噬了申家吗?可是她父母都有做善事啊,他们是慈善家,经常捐款给儿童福利基金,也经常帮助无依无靠的老人,她母亲更因为只有她一个女儿,所以在世界各地认养了无数受难孤儿,为什么老天还要惩罚他们申家?他们到底是做错了什么?宣告破产、父母自尽、债主上门,还要处理她父母的后事……这些事一件件的接踵而来,她慌得不知道如何应付。
当她求助唯一的亲人叔叔时,他却说,她住的房子是她爸爸向他借钱买的,要她快点把房子卖了还钱给他!怎么会这样?她爸爸怎么可能向叔叔借钱买房子?她觉得好纳闷,叔叔是不是在说谎?欧阳律师说,叔叔想吞下那栋价值不菲的豪宅,她想她懂,可是她却拿叔叔一点办法都没有。
幸好有欧阳律师替她处理一切,欧阳律师是看着她长大的世伯,是在她父母死后,她唯一能相信的人。
然而,欧阳律师可以卖掉申家其余的房产和股票,处理掉庞大债务,却无法替她走接下来的人生,他只是不断的劝她要想开一点,好好过日子,她父母才不会走得不安心。
她好彷徨,根本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这阵子,她的脑子乱糟糟的一片空白,她严重失眠,还得了厌食症,无法吞下任何食物,只能喝流质饮料,直到陶阿姨跟她连络上。
陶阿姨是她母亲的好朋友,两个人情同姊妹,陶阿姨跟欧阳律师商量过后,认为以她的情况不适合再留在温哥华,于是把她接来台湾。
来台湾已经几天了,她仍不适应这里的气候,天气热得快把她给融化了,所以她足不出户,每天只在夕阳快沉入海平面时出来走走。
安叔叔提供给她的是一栋很舒适的面海别墅,他们并保证她未来的家在这里,她将跟他们的儿子结婚,她什么都不必担心,只要开开心心等着当新娘就可以了。
这是真的吗?她已经变成一个孤儿了,什么都没有,而且在温哥华那边还有一些债务没解决。
她知道自己可说是个麻烦人物,安叔叔和陶阿姨的儿子真的愿意跟她结婚?她真的可以安心在这里住下来吗?唉……她觉得很不安,心情就像阴沉的天际,灰灰的,随时准备会下雨。
她多希望明早醒来,发现一切只是场恶梦,她爸妈仍坐在餐桌旁,微笑迎接她下来用早餐,吃过早餐,司机如常送她去学校。
虽然已经二十六岁了,可是她一直在读书。
读完文学读哲学,读完哲学读艺术,她爸爸说,将来申氏地产集团会请专业经理人来管理,她不必碰那些俗事。
他已经替她成立了一个信托基金,让她一辈子不愁吃穿,她只要开开心心做她自己想做的事就行了。
她一直过得无忧无虑,谁料一场金融风暴带走了一切,也让她从天堂坠入地狱,看尽了现实残酷无情的一面,更让她从温室小花变成悲观主义者。
如果安叔叔的儿子不喜欢她呢?她就会被送回温哥华去吧?到时她会过怎么样的生活?叔叔会再来逼她卖房子吗?如果房子没卖掉,她一个人住在豪宅里要怎么支撑下去……想到这里,她胸口一闷,不知不觉,朝海浪一直走过去。
小姐!是在叫她吗?她不确定。
好吧,她确定。
她知道这片沙滩在这个时间通常只有她一个人,不知道别墅前的沙滩是不是也属于安叔叔家的,这里仿佛是游客止步,没有人会来。
小姐!那个人又叫了一次。
她仍然头也不回,她要去寻短,因为这个世界太无常了,上帝不会跟你保证些什么,不管你再虔诚也一样,幸福不知道何时会消失无踪,所以,她、不、要,活、了!小姐!安勃政拉住她,凌乱的发丝盖住她大半张脸。
她竟然要寻死?如果他没过来,她真的要把自己葬身大海吗?他真的想不到,她是个没有求生意志的女人,她遭受的打击可能比他所想的还要大。
昨天谈到她时,他不该用轻蔑的语气,一夕失去了一切,确实会把人给逼疯,而她还能活到现在,已经够坚强的了。
先生,你不要管我。
她摇着头,想挣脱他的钳制。
当做没看到我吧!我不想活着,活着太没保障了……这是一个好心人,可是好心人却无法解决她的困境啊,连父母都丢下她一走了之,试问这世间有谁可以信任的?母亲留了遗书给她,除了对她很抱歉之外,还要她延续申家的香火。
母亲说,安家的长子会入赘申家,可是她什么都没有了,又怎能厚脸皮的要求人家入赘于她呢?对方又怎么甘心跟一无所有的她结婚?你的家人呢?安勃政把她紧紧拉着,不让她再往前走半步,他正色道:如果你死了,他们会很伤心。
我已经没有家人了。
申恭媺苦涩地说:他们遭逢了不幸,都已经离开这个世界了,就只剩下我一个,只剩下我一个人……她的心紧紧一揪,说不下去,一想到发现父母双双躺在床上已经气绝身亡的画面,她还是会心痛、心酸,恨不得跟他们一起走了算了。
就算是这样,你也不能死!他不管三七二十一的拉着她,一直奋力的把她往别墅的方向拉。
轰隆一声雷响,闪电划过天际,就快要下雨了,这几天的午后豪雨很惊人,他们不能留在沙滩上。
先生……这个人到底是谁?穿着西装和皮鞋,昂贵的皮鞋就这样踩在沙里,只为了救她,值得吗?你的父母把你生下来,不是为了看你年纪轻轻就死掉!安勃政头也不回,但很大声的说给她听。
申恭媺的心紧紧一拧。
他说的没错!她的父母宝贝珍爱她,把她生下来,绝不是为了看她在二十六岁的花样年华就死掉!她一直在他们的呵护中长大,只是没有了他们的羽翼,她真的不会生活啊!困难是让你克服,不是让你逃避的!他再度大声的告诉她,不说大声点不行,因为雷声隆隆,豆大的雨点落下来了。
他迅速把她拉到别墅的门廊下,并且庆幸这个下午他决定来看看她,不然明天如果得知她死掉的消息,他会内疚一辈子。
小姐,你看过《飘》这本书吗?他看着她,忽然发现她有一双清澈动人的大眼,又发现她有秀挺的鼻和巧润的樱唇。
原来她长得这么漂亮啊,秀致的五官、白皙的皮肤以及……嗯,过度纤瘦的身材,白色无袖洋装外露出两只瘦得可怜的臂膀,她的腰,好像一折就会断似的。
看过。
她有点眩惑地看着他。
这男人怎么会跟她提这本世界名着呢?这是她少女时代最喜欢的一本书啊!你觉得你会比郝思嘉悲惨吗?他再问。
她微微一愣。
她会比郝思嘉悲惨吗?不,不会,她不会比郝思嘉悲惨,至少她不必经历战争。
她摇了摇头。
那就对了。
他为自己找到一个好例子而高兴。
瞧,郝思嘉都可以一再克服难关,在她人生跌到谷底时,她仍然可以告诉自己,明天又是另外一天,你呢?你试过开始克服你人生的难关吗?她的愣然写在脸上。
没有,她一直在逃避,也一直在自怜自艾,也因此身体产生了许多不适应症,她下意识在慢性自杀吗?她打了个寒颤,不敢往下想。
既然你存在,就一定有你的价值,不要想太多,看看那些悲惨的人……哦,对了,你看过‘血钻石’这部电影吗?安勃政正色问。
申恭媺点点头。
看过。
而且深深动容,那时候,她也为自己拥有太多奢侈品而感到惭愧。
想想电影里的那些孩子们,再想想你自己的处境,其实明天不会太难走下去,不是吗?他说的没错,她怎么都没想到呢?事情发生之后,她只一迳沉溺在悲痛之中,什么也无法想,太多人教她要怎么做,然而她一个讯息也接收不了,不知为何,他讲的并非大道理,却触动了她的内心。
死亡的想法瞬间消失了,她刚刚怎么会突然想寻死呢?好像有心魔在拉着她往死亡线上走,如果不是他出现,她已经成为一具冰冷的尸体了。
谢谢你。
她吐出一口长长的气来,茅塞顿开。
已经想通了吧?喏,这个送给你。
他把自己的尾戒拿下来,套在她中指上,嘴角微微扬起。
这是幸运之戒,会带给你幸运,只要拥有它,任何困难都会迎刃而解。
呃──她错愕的看着自己指中的金戒指。
把它给了我,那你呢?他微微一笑。
我没关系,我已经很幸运了,不需要它。
其实那戒指没那么神奇,他只是想给她一种精神上的力量罢了。
也就是说,他在替她现在脆弱的心灵施魔法,让她的心拥有承受磨难的免疫力,不要脆弱得像朵小花,动不动就寻死。
呃──先生,你……你是人吗?她眩惑地看着他问。
他出现得这么突然,分秒不差的把她从死亡边缘救了回来,开导她,又赐给她幸运之戒,他是上帝派来的,还是她已经上天堂的爸妈于心不忍她这副模样派来的使者?嗄?他相信自己的错愕肯定写在脸上了。
她是什么意思?问他是不是人?他的长相有那么抱歉吗?长得不像人?你是不是……天使,男天使?申恭媺偷觑了他背后一下。
没有翅膀耶!她润润唇,等待他的回答。
天使?这下他真是给她打败了,竟以为身为她未来老公的他是天使?他揉揉太阳穴,失笑地摇摇头。
我不是天使,我是人,货真价实的人,要验明正身吗?他倏地拉起她的手,按在自己胸口的心脏处。
我有心跳,感觉得到吗?一股热烫的力量让她脸红了。
她从来没有被男人拉过手……呃,有啦,是她爸爸,但被她爸爸拉着手时,她只有温暖的感觉,不会像现在一样心跳加速,心脏卜通卜通的跳个不停。
她突然意识到他是个男人,而且是个很帅的男人,俊黑上扬的浓眉、炯炯有神的眼、褐色的皮肤,她莫名觉得有点晕眩。
进去吧,你得换掉这身湿衣服,否则你会感冒。
她全然忘了问,他怎么知道她住在别墅里?安勃政朝她挥挥手,上了停在沙滩上的一部白色轿车,潇洒的绝尘而去。
他会再见到她的,很快,就在他们的婚礼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