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杰看见了,看见了杜宛燕白皙的颈子上那如同枫叶状的暗红色胎记,他的大掌抚上那片记忆,心中既沉又喜,五味杂陈。
他和她在树林里度过了一夜,直到天亮,马丹青才将他们寻获。
他仍旧背着她,在马丹青的带路下,小心翼翼地带着她走出那座迷雾森林。
一回到宅第,引颈期盼的翠萍已哭红了双眼。
太好了,万一小三要真的找不回来,那我就算是以死谢罪也没法赔给小三一条命。
翠萍深深自责,她是一夜没合眼,就为了等小三平安归来,毕竟是她带小三去逛市集才会遭遇到这种掳人的事。
翠萍,麻烦你去请大丈。
马丹青交代,翠萍才停止哭哭啼啼,赶紧出门去找大夫。
罗杰没有将小三送回下人房,而是让她住进他寝居旁的厢房。
由于她的脖子受伤,加上一路颠簸下,让她的伤势更加严重,于是她只能趴躺着。
大夫来了之后,为了推拿她颈部的不适,于是让翠萍将小三的一头长发给挽成一个发髻。
当露出那暗红色的胎记时,罗杰明明已经有心理准备了,却还是深深被震慑住。
大夫处理好小三全身的伤势之后,要小三乖乖躺着,千万别再挪动颈子,那记手刀的力道不轻,已经伤及筋脉。
虽然罗杰也是一夜未合眼,但他让翠萍退下休息,自己亲自照顾她。
如今确定了她的身分,他还能把她当成小三吗?想了多少次,当他掀起她背后那束黑发时的情景,千想万想就是没想到会是在她受伤的情况下。
事实证明的这一刻,他仍是无法置信,她果真就是他的小燕儿。
看着她趴睡时那微侧的脸庞,长长的眼睫下有着一夜睡不安宁的浮肿,他到底该拿她怎么办?他已经找到了小燕儿,却不敢认她。
认了她,是否就得跟她当面退亲?不,他一点都不想退了跟她的亲事,他很怕她会再一次寻短,那不是他所乐见的。
不认她,除非她永不踏出他的宅第,否则还是会着了老管家的道。
看着她秀静的容颜,经过昨日发了狂似的寻人,他无法让小燕儿再遭受到一丝差池。
他陷入了两难。
他十五岁认识莲儿,莲儿是他这么多年来唯一心动的佳人,而小燕儿是她的责任与义务,如果小燕儿没有出现,他一定会毫不考虑的将莲儿迎娶进门。
可是小燕儿出现了,不知不觉中他被她的一颦一笑吸引。
论姿色,小燕儿绝对比不上莲儿,但他就是喜欢小燕儿说话时那很软很甜的嗓音,也爱她总是一脸淡雅的恬静。
但他对小燕儿是男女之情吗?不,他相信那只是一份对她的愧疚,他只是一时把持不住,才会又吻了她。
唉!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他该把小燕儿当作妹妹般,他爱的人理当是莲儿才对。
她为何不肯开口承认她就是小燕子?难道她有什么顾忌吗?或许他可以认她作义妹,将她纳入羽翼下照顾她一辈子,这样爹就不会再对她不利,他也不会辜负莲儿对他的情意。
嗯……杜宛燕的嘴里逸出不适的嘤咛声。
他没有喊醒她,只是痴痴看着她。
此时,白婶端了几样清淡的菜色进房来。
大爷,我来照顾小三,你先吃点东西,然后再去歇会。
罗杰点点头,天大的事也得等他养好精神再来解决。
马爷,真的吗?杜宛燕淡淡笑了。
她坐在床上,背靠着枕头,小嘴一开一合,享受着自动送到嘴边的豆腐羹。
当然。
我在林子外就看见那街上天际的七彩火花,但我不敢贸然进入,万一我也困在里头,就没人可以救大爷和你了。
于是我估算那个距离,你和大爷应该离林子外不远了,因此我就在林子外等到天亮,看来我的决定是对的。
马丹青一边喂她吃豆腐羹,一边讲述着那夜的情形。
马丹青口沫横飞的叙述生动有趣,听得她频频呵呵浅笑。
由于她还无法低头,只好暂时当个好命的姑娘,让人服侍着。
嗯,没错。
要不是有你,就算大白天,大爷也不一定能带我走出去。
马爷,真的谢谢你,幸好有你呀。
她既夸赞又道谢,让马丹青听得是喜上眉梢。
小三,别叫我马爷,那多生疏呀,以后就叫马大哥。
马丹青又喂了一口软软的豆腐到她嘴里。
马丹青心疼命运坎坷的小三,之前跳河寻死,这会又被罗忠来这记阴招,幸好她福大命大。
明知她就是杜宛燕,却不知道大爷心里在打什么主意,为何总是不肯和她相认,更没有去找罗忠兴师问罪。
其实马丹青也能猜到几分。
大爷心里只有安慧莲,所以才不肯认这门亲事,可是为了道义和责任,又不能抛弃小三。
唉!想想小三还真是命苦和可怜。
马丹青油然生出一股心疼。
如果不是命运多舛,小三现在可也是人人捧在手里的千金大小姐,更不用落得被罗家庄嫌弃,甚至要致她于死地的地步。
马大哥。
她顺从地喊着。
我吃不下了。
再多吃点。
马丹青将汤匙又递送到了她唇边。
丹青!重重低喝声,差点让马丹青手中的汤匙滑落。
你在干什么?罗杰一踏进房内,就看到马丹青坐在床边,一颗头颅几乎要贴上她的小脸,那过于亲密的动作,让他心里非常不舒坦。
他被自己那排山倒海般的妒意给惊愣住了,从不曾有过的感觉,这是全然陌生的情绪,让他不知所措。
我……我在喂小三吃饭呀。
马丹青一脸无辜。
面对罗杰突来的怒气,不是平常的冷脸,而是真实的大发脾气,杜宛燕和马丹青都被吓住。
我来。
你出去吧。
罗杰一把夺过马丹青手里的饭碗。
马丹青跳了起来,立时倒退三大步。
大爷,不用了,我吃不下了。
杜宛燕赶紧开口。
罗杰黑眸微眯。
可是,你还没吃完。
我……我得吃药了。
她用手比了比桌上那碗已经煎煮好的药。
罗杰看了马丹青一眼。
丹青,这里没你的事了。
可是,大夫交代,小三的颈子得推拿——马丹青的话止于罗杰的厉色下。
相处多年,他当然知道从不发脾气的大爷,一旦发起脾气来有多么的吓人。
丹青,小三的事我会处理。
罗杰阴郁的脸色,简直就像是暴雨来临前的天空。
小三,我还有事,先离开了。
大爷,那我先退下了。
马丹青被罗杰凶得一脸纳闷,但他还是快速退出房外,还不忘把房门关好。
罗杰看着她,幽幽地,带着深思;她也看着罗杰,坚毅地,也是带着深思。
明明在那座迷雾森林里时,遇到生死瞬间,她一心想要让罗杰知道她就是小燕儿,可是这会看着他,她却又说不出口了。
她想通了,她不要再有任何冀望。
她爱他,所以不要让他为难,他的幸福就是她的幸福,她永远是小三、是他一辈子的奴婢,她要看着他娶妻生子。
经过这一段日子的相处,她明白他是个重承诺、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既然他喜欢的是安慧莲,那她就继续当个下落不明的未婚妻吧。
她决定要隐瞒自己是杜宛燕的事实,就算再遇上老管家,她也不怕了,她不可能永远躲在这,她得学会自保。
她来京师的原意只是要退亲,既然无法当面退亲,那就当作她从不曾在这世上存在过吧。
还好吧?他问。
小三很好,谢谢大爷关心。
在迷雾森林里的情愫不见了,他看见她淡淡隔出了距离。
背过身去,我帮你推拿。
大爷,待会翠萍姊会来帮我,不用麻烦你了。
她没动,仍将背靠在枕头上。
她要忘记那样缠绵柔情的吻,不容许自己再陷入。
我说转过身去。
他很坚持,不容她置喙。
凶什么凶嘛。
她嗫嚅的嘟囔,她很少怕他,但此刻的他却是会让她害怕的样子,原来他固执起来的模样怪恐怖的。
她的长发一大早就让翠萍给盘成了髻,她背过身去,他就站在床边,一眼就看见那片枫叶飘飞在他面前。
每看一次,他就心痛一次。
幸好她看不见自己的胎记,更看不见他此刻忧伤的表情。
他以两指的力道,轻触那个能够与他相认的记号。
她大概不知道,他知道她颈上有胎记的事吧,否则在她不愿告诉他身分的情况下,她又如何愿意让他看见她的胎记?哦……她发出闷哼声。
你忍忍,这有点痛,这样才能快好。
他在她脖子上以指腹画着一圈又一圈。
嗯。
她只好咬牙忍耐。
你知道是谁掳走你的吗?他试探地问。
知道。
他全身一震,手一僵。
是谁?我不认识。
或许让我再遇上,我就能认出他们。
她倒抽了口气,因为脖子上的痛楚。
他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她不挑明的说,为的是什么?是怕他为难吗?他却不敢探究原因。
那你有跟什么人结怨吗?没有。
大概他们抓错人了。
她希望他能去警告罗总管,不要再对她下手了,她一点都不想要进罗家庄,她只想平平凡凡过一辈子。
你以后别出去了。
我总不能为了这样,就一辈子关在这里吧?可是……马大哥说等我脖子好了,要教我几招防身的功夫,保证我可以很容易的逃命。
听她这么说,他不知不觉中竟加重了力道,直到她唉叫出声。
啊……你轻一点,你弄痛我了。
他急急放开指腹。
有没有怎么样?她摇头。
等你好了之后,我来教你防身的功夫,不用麻烦丹青。
他没发现自己的醋意,将手掌改按在她的肩膀上,仍是对着她的背。
大爷,你这么忙,还得照顾安小姐,我还是麻烦马大哥就好。
她现在一心只想求他别对她这么好,否则她又会升起破坏之心。
我说了算。
他抿紧的唇瓣加深他的霸道及气势。
是,你是大爷嘛。
她无奈下只好顺着他。
在她身体逐渐康复之后,一个晴朗的日子,罗杰果然传授了她几招防身功夫及几样能够逃生用的利器。
藏在衣袖里的白色粉末,能使人立刻丧失知觉。
一把搁在怀里、连铸铁都削得断的锐利小刀。
一根求救用的七彩烟雾棒及一个火折子。
还有一个保命用的吹箭,吹箭小巧如一支箫管,只要以吹箫的方式就能吹出其中含毒的细针,当然,那样的毒针无法置人于死地,只是暂时让人神经麻痹。
有了这些暗器,相信她不但有了自保的能力,还有反抗的时机,再也不会随意被人押走。
半个月才有一次的南北货市集,杜宛燕因为上次未能逛得尽兴,今日在她已经康复的情形下,千求万求,翠萍终于答应再带她出门。
小三,可是我怕呀。
才出罗杰的宅第,翠萍就拉住小三的手臂。
别怕,我总不能一辈子待在屋内不出门吧。
况且她身上有好几样宝贝,罗总管最好不要再来找她麻烦。
可是,你的脖子真的不要紧了吗?早好了。
杜宛燕还上下左右地转了转脖子。
那小腿的伤呢?翠萍不放心地再问。
翠萍姊,你也知道那只是被石头给划伤,早就不碍事了。
杜宛燕这下干脆让双脚跳了跳。
可是万一大爷要是知道……翠萍可没忘了大爷三令五申的交代。
你忘了大爷一早就和马大哥出了城,不到掌灯时分,他们是不会回来的。
杜宛燕拉着翠萍就往前走。
小三,我看大爷很紧张你,他是不是喜欢你呀?翠萍边走边问。
怎么可能。
大爷只是心肠好。
可是大爷一向和姑娘家保持距离,就算我和白婶生病,他顶多问个好,从来不会踏入下人房,更别说还亲自近身照料了。
翠萍没说出口的是,自从小三被救回到现在,就一直住在大爷寝居旁的厢房,再也没有搬回下人房了。
大爷看我三番两次受伤,怕我小命不保,他是宅心仁厚,况且他已经有了安姑娘了。
她也宁愿相信,他只是心肠好而已。
她是个毫无姿色可言的小孤女,就算他对她有任何情愫,也只是被她那时故意的勾引给迷惑住。
她没忘记他的吻、他的怀抱、他的气息,每每一想起,还是会令她心痛到无法呼吸。
说到那个安姑娘,哪有姑娘家脸皮这么厚的,三天两头自个儿跑到男人家来,真是不害臊,想嫁出去也不用做得这么明显。
翠萍勾住小三的手臂,就怕一不留神,又被人群给冲散。
大爷就是喜欢安姑娘那种江湖儿女不拘小节的大方豪爽呀。
杜宛燕笑说着。
我看是大爷的眼睛没睁开。
天底下好姑娘多的是,偏偏喜欢像安姑娘那种,一副趾高气昂的模样,都还没嫁给我们大爷,就一副当家主母的样子。
翠萍显得愤愤不平。
两人还没走到热闹的市街,突然一个小姑娘挡住了两人的去路。
你是……你是……小姑娘惊骇地指着杜宛燕的鼻子。
翠萍警戒着,仗着年纪比小三大,个头比小三高那么一点,她立时大声喝问:你是什么人?你想干什么?小姑娘无视翠萍的喝问,对着杜宛燕道:你不认得我了?我是那个桥上的小乞儿呀。
杜宛燕端详着那张小巧瓜子脸上的柳眉凤眼,恍然大悟。
你是小乞儿?一点都不像呀!小姑娘摸了摸自己的脸。
我的脸变干净了是不是?因为我不用再去乞讨了嘛。
是呀,变得我都认不出来了。
杜宛燕给翠萍一个安心的眼神。
翠萍姊,没事,她是我的旧识。
你没死!太好了!小姑娘激动地拉住了杜宛燕的手臂。
我还以为你绝对活不了了,那天水那么急,你一下子就不见了,我大声喊救命也没用。
听了小姑娘这一连串不用换气没有停顿的话,杜宛燕终于相信她就是那日在桥上巧遇的小乞儿。
幸好我被一位好心的大爷给救了,我那时也以为我活不了了。
杜宛燕看着小姑娘的激动,很庆幸她当时被罗杰救了,这算是她和罗杰之间的孽缘吧。
刚刚我还以为是我眼花认错人了,真是老天保佑,让你活了下来,只是……小姑娘突然跪了下来。
啊?!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呀!杜宛燕连忙搀扶住小姑娘的双臂。
一旁的翠萍也不知所措,更不知道突然冒出来的小姑娘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位姊姊,我对不起你,你给我的玉佩,我把它给典当了。
我老爹生重病,要是没有银两就没法请大夫,没请大夫我老爹就活不成,我只好把玉佩给当了,我不是有意的。
原来是这样。
杜宛燕扶起了小姑娘。
你叫什么名字啊?我叫秋桂。
秋桂跟着站起。
秋桂,那块玉佩能够换你老爹一条命,是多么圆满的一件事呀,我很庆幸自己把玉佩给了你,至少玉佩还有最后的价值,当了就当了,你就不要放在心上。
我这人是有恩必报的。
你的玉佩救了我老爹一命,现在知道你没死,我一定会努力挣钱,把玉佩给赎回来的。
杜宛燕笑着摇头。
你把玉佩当在哪?若能,她还是想赎回玉佩,或许有朝一日她真能把玉佩还给罗杰。
一品轩呀。
听到一品轩,杜宛燕的心像是被大石击中,咚的在心头撞出一个大洞,而翠萍更是拉长耳朵,注意凝听。
一品轩?杜宛燕扬高音调问。
是呀。
那个一品轩的老板,一脸的杀气,看到那块玉佩,还问我是不是燕儿,我说不是,他还说那块玉佩是我偷来的,不然凭我这穷酸的模样,身上怎么可能会有那块好玉佩。
秋桂说得气愤。
杜宛燕消化着秋桂的话。
秋桂,你慢慢说,你是说你把玉佩典当给一品轩的老板?秋桂猛点头。
他拿出另一块玉佩,跟你给我的那块玉佩是一对儿的,说什么上头是‘杰’字,而那个‘杰’字就是他。
我糊涂了,怎么会那么凑巧……秋桂哇啦啦地诉说着那天在一品轩的情形,杜宛燕越听,柳眉皱得越紧。
罗大爷有讲……小三这个名字?杜宛燕全身泛起一股无法抑制的颤抖。
秋桂再点头。
我有说是一个跳水寻死的姑娘送给我的。
我还告诉他,难道我不能拿别人送我的东西去典当吗?天底下没有这种道理对不对?幸好找到了你,就可以证明我的清白了。
所以,我那块玉佩目前在罗大爷手中?真是晴天霹雳,杜宛燕几乎要站不住脚。
翠萍也知道事情不对劲,连忙扶住小三的手臂。
没错,我费尽口舌,罗大爷才相信我说的话。
他给了我四十两银子,要不然我真的是白白被冤枉了。
秋桂回想起那日的情景,还是觉得很惊险。
翠萍碰了碰小三的肩。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翠萍姊,回去我再告诉你,你就先别问。
杜宛燕无法多想,只能力求镇定。
这位姊姊,等我赎回玉佩,我一定会上门归还的。
你府上在哪?你一定要让我知道,否则我这辈子都不能心安的。
秋桂仍很激动。
杜宛燕摇摇头。
秋桂,你住哪?我跟你去探望一下你爹,你不必赎回玉佩,我会自己想办法的。
那秋桂就带姊姊去我家走走。
姊姊对秋桂的大恩大德,如同秋桂的再造父母,如果姊姊不嫌弃,要常常来我家走走,我家虽然是破茅草屋,但你有空还是得来找我这个妹子。
秋桂热情地认了姊姊,这才想到,她一直忘了问她的名字。
姊姊,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杜宛燕扬起一抹苦笑。
小三。
秋桂被惊吓住,为何这位姊姊也叫小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