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正那老头已经等上了半个多月,不差这一天。
宫残月一路狂奔回小屋一边祈求上天,最好天音平安无事,安慰自己,心头的不安不过是他不习惯与她分开而造成的错觉。
太阳逐渐西斜,橘红色的落日将溪岸染成了一片艳红。
沿着溪岸一路往下寻找的男子们终于奔回宫残月的小屋报讯。
我们沿着溪岸找了好久,所有可能的地方都寻遍了,就是不见那姑娘的踪影。
大师兄拍桌怒骂:就算溺死,也会留有尸首,怎么可能看不见?!你们这一群饭桶!别骂了大师兄,小师弟他们说得也没错,外头天色已暗,他们手边又没火把粮食,要他们怎么沿路找下去……留守的青衫男子忍不住帮师弟们说话。
你还有那个脸帮他们说情?说来说去,还不都得怪你。
若你当时不要冲动赏她一巴掌,说不定我们早已经拿到集情剑走人了。
现在再说这个有什么用!青衫男子回嘴。
反正这地方是那家伙的老巢,我们就在这等上几日,我就不相信他不会回来瞧一瞧。
最好是这样!说罢,大师兄重重朝椅上一坐。
入夜之后,一抹黑影悄俏伏身在林中暗处窥视小屋。
小屋里燃着蜡烛,因人影移动而摇摆不定的烛光透露屋里玄机。
宫残月一察觉不对劲,便马上绕着小屋走上一圈,不意竟在屋后发现被人踩得稀烂的曼殊沙华。
天音一定出事了!爱物惜物的她,不可能做出这种采了花却又将它随意弃置的事。
心急如焚的宫残月倏地踹开木门,顿将屋里六人吓了一大跳!天音呢?她人在哪里?瞪视着宫残月阴狠的脸,六人脑中蓦地浮现自山脚下打听来的那些可怕传闻。
几人面面相觑,一瞬间竟然不知该怎么回答这问题。
快说!把集情剑留下,我就告诉你答案。
率先回神的青衫男子开口说话。
宫残月环视几人一眼,天音的安危要紧,只见他二话不说即把剑一丢。
这么干脆?!六人愣了一下,为首的大师兄甚至还走来拾剑检查,确认无误后,仰头大笑。
真的是集情剑,真的是集情剑!快点告诉我天音人在何处?!宫残月怒吼。
天音?!青衫男子哈哈一笑。
我最后一次见到她,是在屋子旁边的溪岸上,这会儿,我瞧她的尸体大概已经被水流冲到山下去了吧!天音她……死了?!一阵寒意自宫残月心底升起,一路蔓延至他手脚四肢——这怎么可能?!空洞的黑眸瞠视前方,甚至连六人欢天喜地自他身旁走出小屋,他也浑然未觉。
这不可能!这不可能!天音!宫残月蓦地大吼一声,下个眨眼,只见披头散发的他自小屋奔出,赤手空拳地将居于末尾的小师弟打倒在地。
为什么?你们为什么要伤害她?那么温柔、那么乖巧纯美的一个好姑娘——他们怎么忍心伤害她?宫残月发了疯似地大声质问道:就为了一把剑!宫残月全然失控了,他这辈子从没如此伤心绝望过。
被他视若珍宝的天音,白日抚摸着他脸颊叮咛他一路小心的天音,跟山林道谢、允诺会一辈子爱他的天音——这此一人竟然杀了她!大伙儿小心!这家伙疯了!大师兄率先拔出剑来,一个抬手便朝宫残月身上刺去。
宫残月也不躲,一挺腰竟然将自己胸膛送到长剑面前。
任谁也没想到他会有这番举动,大师兄吓得手一缩,锋利的剑尖只在宫残月身上浅浅地划了一个口子。
现在的宫残月有如恶鬼附身,身上的痛感与盈满鼻腔的血腥味,只会激出他体内的兽性。
他窜至大师兄面前,用力挥出一掌。
哇地一声,大师兄连人带剑飞得老远。
众师弟登时吓傻,六人中就数大师兄武功最好,没想到他竟也挡不下这一掌。
宫残月一双黑瞳在苍白的月光下,恍若泛着红光,加上他那超乎常人的凌厉攻势,众人呼吸顿时一窒,不约而同地想起山脚村民们先前的提醒——劝你们还是别上去的好,跟那恶鬼一扯上关系,准没好事……鬼啊!被击飞出去的身影突然惨叫一声,原本环伺在宫残月身边的男子如今只剩下青衫男子一人,只见他浑身颤栗地瞧着早已无力站起的师兄弟,一边考虑转身脱逃的可能性。
宫残月凝着一双黑眸朝他逼近,破碎的语句从他嘴里吐露:杀了天音的人就是你么?不是我不是我!青衫男子双膝一软,咚地趴跪在宫残月身前。
是她自己失足掉到水里去的,真的与我无关……罪该万死!宫残月突然仰头嚎叫,那声音之凄厉,吓得众人全身汗毛倒竖:躲藏在林中暗处的野兽仿佛是在回应宫残月的哀恸,狮吼虎啸鹰鸣猴叫,整座马鞍山登时化成了惨叫不歇的阿鼻地狱。
龙山六子相视一望,突然不约而同抛下手边的武器,奔进黝暗的黑色森林。
他们突然间意识到——再待在这,他们一定会死!往哪里跑!宫残月拾起六子们丢下的集情剑举步快追,只见六道银光亮起,六子们纷纷握着血流如注的右臂发出哀嚎,他们手筋已断,就此成了不能拿剑的废人。
饶命!大爷饶命……青衫男子突然高声叫道:我们并没有找到那位姑娘的尸体,或许她没死,求大爷饶命,不要杀我——宫残月一听,倏地揪住青衫男子衣襟厉声质问:你说的是真的?真的真的,不信你问其他人,他们都可以作证——对对,没错!二师兄说的是真的——滚!再也不要让我看见你们!宫残月将青衫男子往地上一丢,六人随即仓皇逃离。
至于宫残月,则是抛下被鲜血弄污的集情剑,开始沿着溪岸快跑。
天音?!听到我声音了吗?我是残月——黑夜中,只闻一声声颤抖的呼唤,在黝静山林里,余音袅绕地回荡着。
妈啊!恶鬼又来了!宫残月已是第三次来到这鞍脚村,只是不管他造访几次,村民们见到他的反应一直不曾变过:厌恶、惧怕、逃避——每当他趋前想问他们问题,原本群聚在一起谈天说地的村民便会一哄而散,恶劣点的,甚至还会捡拾石头土块丢掷他,一心想将他赶开。
不要抓我,妈啊——来不及闪躲的村民最后仍是被宫残月给追上。
村民们嫌恶他,宫残月怎不知道,但事关天音安危,他不得不向他们打探消息。
宫残月一脸悲伤地望着村民惊恐不安的表情,软声问出村民们早已不知听闻多少次的问话——请问村子里有没有人曾在溪里救上一名姑娘,她当时身着白衫,年约十七、八岁……没有没有,臭恶鬼,你到底要问几次才愿意放弃!村民答话之后,急忙转身躲进屋里,将大门紧紧闩了起来。
自天音失足落水那日,宫残月天天四处搜寻天音。
一整个月,他几乎没什么吃也没什么睡,全部精神就耗费在打捞与游荡上;甚至就连失足落水的无名女尸,他也怀抱着最坏打算前去指认。
怎么可能会凭空消失不见?宫残月脸埋在宽大的掌里喃喃自问。
接连数日的疲倦舆失望已将宫残月折磨得不成人形,衣衫褴褛不说,他还因少吃少眠而瘦得形销骨立,每回进溪里打捞,都得再三提醒自己不能仰头倒下——天晓得他多渴望双眼一闭,尾随天音沉入湍急的河水里。
此身已为情有,又何忍死耶——常隶那两句话说的对,可是没有天音的世界,他何能独活?支撑着宫残月不放弃的信念,便是他与天音上山当时,她甜蜜蜜的提醒——我相信我等的那个人就是你,不管我们之间发生什么事,我们一定会找到彼此。
人活见人,人死见尸,未见天音尸体一日,宫残月便坚信天音一定还活着。
他答应过她,只要她活着,他决计不能将她抛着,胡乱求死。
宫残月失魂落魄地晃出村落,直到不见他身影,才见两名青年自屋后走出。
此二人姓崔,个儿较高的是哥哥崔成,个子矮的是弟弟崔功。
大哥,瞧恶鬼那个样子怪可怜的,我看我们还是告诉他实情……笨蛋!亏你还是我弟!崔成猛一敲弟弟脑勺。
你忘了你刚喊他啥名!‘恶鬼’耶!像曼殊那么漂亮的姑娘,怎么可能跟他扯上关系……崔家兄弟口中的曼殊,便是残月苦寻不至的天音。
那日天音自上游被溪水冲下,刚好被眼前两名青年救起。
因落水时撞伤了脑袋,天音醒来之后,竟全然忘了她自个儿姓名,也忘了她为何会跑到马鞍山上,甚至还失足落水。
因为崔家兄弟救起她时,发现她身上夹了几片曼殊沙华的花办,于是便将她唤作曼殊。
经过一个月的休养,曼殊的外伤是已痊愈,只是先前记忆,仍旧记不太清楚。
我可警告你!绝对不可以把曼殊的事情跟外人提起,你若不小心泄漏,看我怎么对付你!哥哥喜欢曼殊,所以在救起她当时,早已动了私心想将她留在身边。
崔功怎么看不出兄长那点心思,他唯唯诺诺地答允。
宫残月离村的同时,天音刚好也正步出崔家大门,她打算到屋后的树林里走走。
不知怎么搞的,自身体痊愈后,她很喜欢往这林子里跑。
只要身处在这片林子里,一股安全感便油然而生。
天音立在林径中央,仰头享受着林荫间筛下来的天光。
太阳将她整个人晒得暖呼呼的。
该到菜圃里摘点野菜回家了。
天音喃喃自语地垂下头,正待转身,林道间突然跳出只雪白小兔,只见它摇着长长的耳朵,鲜红色的眼睛友善地瞅着天音看。
不能到这儿来噢!天音出声赶着。
崔家兄弟可是村里有名的猎手,若被他们瞧见家屋旁边有野兔出现,不当场拿弓箭射死它才怪!可说也奇怪,不管天音怎么嘘它,白兔就是不走,甚至最后还咚咚咚地跳到天音面前,捱着她脚休息了起来。
我还真是头回见到这么亲人的兔子——天音没辙地叹了口气,弯下腰将白兔抱在怀里。
那绒绒的触感引来她几声轻笑,随后便见她举脚往前走。
她打算将它带离这危险地带,至少,不用那么快地见它丧命在崔家兄弟的弓箭底下。
走着走着,直到确认距离崔家够远,天音这才将白兔往树丛里一放。
可白兔却停在原地定定地望着天音,天音惊讶地皱起眉,觉得这兔子似乎想告诉她什么。
你——是想要我跟着你吗?白兔想当然不会说话,它只是安静地摇摇雪白的长耳朵,匆地往前跳了两步,然后又停下脚步回头望着天音。
天音愣了两秒,终于敌不过心底的好奇,跨步跟在白兔身后。
你到底想把我带到哪里?话声方落,只见白兔一个转身突然跳进了树丛里边,就这样丢下天音,头也不回地走了。
天音傻眼。
我该不会是被捉弄了吧!只见她一边低语,边转头环顾四周,突然,她发现前方大树下好像有个人影。
那人怎么会坐在那?天音瞪瞧着动也不动的人影半晌,她终于忍不住好奇地走近身探望。
虽说忘却了先前的记忆,可天音悲天悯人的性格仍旧和从前一样。
踮着脚尖走到身影面前,天音正要伸手摇摇对方,原本屈身熟睡的宫残月察觉异状,倏地将眼睛张开。
两人双眼一对上,只见宫残月泛着血丝的黑瞳满是惊喜。
天音!啊——还来不及张口说话,神情激动万分的宫残月已一把将她紧搂在怀里,仿佛想靠身体的接触来确认怀里的人儿不是出于幻觉。
不是,不是幻觉,她是真的,她真的是天音。
我找你找得好苦!整整一个月来的焦急与担忧,终于在这一刻得到了报偿,宫残月用着发颤的手轻触着天音的脸颊,几乎是泣不成声。
天音惊愕地看着宫残月的双眼,虽然她不认得他,可说也奇怪,见着他哭,她竟也忍不住心痛了起来。
为什么这人给她的感觉,竟是如此熟悉?你认识我?宫残月猛地一愕。
你说什么?我不记得你,天音一睑抱歉地看着他。
我也不记得我是谁,我只知道崔大哥他们叫我曼殊。
你认识从前的我么?你是怎么回事?你不记得我?我是残月啊!宫残月!天音仍旧摇头。
对不起,我是真的想不起来……自我醒过来之后,我就什么也记不得了……噢!连连的逼问像是引发了她的头疼,只见天音哀叫一声,一脸难过地捧着脑袋。
你怎么了?宫残月紧张地搀住她身体。
你没事吧?我头好疼……宫残月急忙将天音搀扶坐下。
他一脸担忧地注视她发白的俏脸,直到此刻,天音遗失了记忆这桩事实,才真正地进入残月的脑袋。
天音忘记了他,那她先前的承诺呢?她对他的爱意,那些事,现今是否还可以算数?宫残月这厢还没理出头绪,但他身旁的天音早已慢慢回复平静。
她转头瞧了宫残月一会儿后,缓缓开口问道:你说我叫天音?就姓天么?不,你姓唐。
宫残月将天音的身世简单说明了一遍。
天音听得一脸恍惚,她不明白这么重要的事,自己怎么会全然记不得了?你说我叫唐天音,爹爹是前朝有名的太医唐天尧——那我跟你呢?我们俩之间是什么关系?宫残月正要说话,前方突然冲来一道黑影,宫残月一时反应不及,脸上捱了对方一拳。
你这修罗恶鬼,没事干么缠着曼殊!崔大哥你误会了,这个人认识我!天音赶忙起身拉开崔成,后又回头检视宫残月的脸伤。
你没事吧?天呐!你脸都被打红了!我没事……宫残月正要安慰天音,怎知崔成一见两人亲热模样,登时又怒红了眼。
曼殊你回来。
崔成伸手粗鲁一拉,害得天音差点跌跤。
宫残月即时上前将她搀住。
你有问题冲着我来,别对天音动手动脚。
谁是天音!这儿没这个人!崔成再度将天音拉近身边,随后以身体挡住。
你给我听清楚了,她叫曼殊,是我崔成未过门的妻子!崔大哥!天音惊讶地瞪视着崔成。
她何时是他未过门的妻子了?这事根本是子虚乌有!她是天音,宫残月笃定地说:不管你怎么喊她,不管她记不记得,她就是天音,我不可能愚蠢到会认错自己的妻子。
什么?!崔成瞪大双眼,这恶鬼竟然说他跟曼殊是——夫妻?!我是你的妻子?天音惊讶地看着他。
宫残月头一点。
千真万确。
你别听他胡说,曼殊!崔成突然将天音拉转向自己。
你听我说,这家伙的话不能相信,你知道我们大家都怎么叫他?恶鬼修罗!这个人凶恶起来,就连他双亲也照杀不误——你胡说!天音突然喊道。
可话一出口,她又惊讶地捂住嘴巴。
她也不明白刚才怎么会突然说出这句话来。
崔成惊讶地看着天音。
曼殊,你别告诉我你真的相信他!我不知道……天音一脸困惑地摇着头。
但是我的心可以感觉得到,他没有说谎,他是真的认识我!曼殊!崔成用力摇晃天音。
你到底是怎么回事?竟然相信这种人说的鬼话!因为我的心会痛!天音眼含着眼泪哀求地看着崔成。
光看着他,我就情不自禁想掉眼泪,那种感觉实在太强烈……说到这,天音忍不住回眸注视树下的宫残月,他望着她的眼神,那么的哀伤不舍,天音鼻头再次一酸,忍不住想挣脱崔成的手臂,奔到宫残月身边——我不准你去!崔成大吼。
他扳着天音身子,要她回头正视他。
那我呢?曼殊,在你眼里我究竟算什么?!我这一个月来对你的照顾与呵护,你全然不当它是一回事?天音惊讶地望向崔成,直到这一刻她才明白崔成对她的心意。
我不知道……她该怎么做?天音突然觉得一阵紊乱。
眼前,是呵护照顾她一整个月的好好大哥,身后,是她全然不识,却说她是他妻子的陌生男子……天音痛苦地抱住头。
见天音难受,宫残月直觉地想将她带走,哪怕等会儿她会责备他过于霸道,可是崔成一句话,却让他脚步倏地冻住。
你非做出选择不可!不是留下来让我照顾你一辈子,就是跟他走,成为这个人人嫌恶的恶鬼的妻子。
崔成的话勾出宫残月痛苦的记忆,与他在一起会有多苦,这一个月来他早已深刻体会。
宫残月决定将选择权交还给天音,如果她决定留下,那他——自会承受。
天音。
宫残月唤了她一声。
天音转过头,瞧见他拧紧的黑瞳中,蓦地闪过一丝水光,直到这时天音才了解,他究竟多么克制自己,才吐露出这样一句话。
我不勉强你。
熟悉的疼痛再次涌上天音心头,她呜咽一声,匆地跪倒在地上。
对不起,崔大哥,谢谢你这一个月来的照顾。
你决定跟他走?崔成不可置信地瞪着她。
天音点头。
你知道他在村民的眼中,是多可怕的一个人?天音摇头。
不是你们想的那样,崔大哥,我相信你也感觉得到,像他那样,有着那么悲伤眼眸的人,不可能会是坏人……滚!崔成倏地背转过身大声吼,他才不想听曼殊帮那家伙说什么情。
既然你选择了他,那就快给我滚,滚得越远越好,永远都不要再让我见到你们!宫残月搀扶起泪眼汪汪的天音,两人面看着崔成的背深深地一鞠躬后,宫残月才领着天音悄声地消失在树林深处。
混帐!崔成低头大声咆哮,心碎的他早已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