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与大厅相隔一座人造水池相望的擎天台顶,摆设了一桌筵席,尽管嘉宾未至,但上头的桃木矮几上头早已摆满佳肴。
喂!你行不行啊?守在楼台下的闻人遥有些担忧地看着身旁的慕容决。
船到桥头自然直。
他懒懒道。
兹事体大,不是一句船到桥头自然直就能带过的。
要是事情没有处理好,先别说二哥会发火,他可是很怕那个知府大人不讲理,到时候随便编派一个罪由,便想办了容决。
天,他现下才突地发现,知府之子还真是挺了不起的,难怪他能够在街上横行霸道,甚至还光明正大地骚扰他,不过是知府之子便如此无法无天,若是皇亲国戚,岂不是更可怕?要不呢?你能帮我吗?慕容决斜睨他一眼。
说到底,害得他必须担这麻烦事的人,不就是闻人遥吗?我不知道能帮你什么。
闻人遥担忧道。
他若是有门路、有法子,他就不会担心到昨晚都没睡好。
全都是那知府之子,不知道搞什么鬼,哪日不摆谢罪宴,硬是挑了今儿个中秋,中秋可是团圆日呢!他原本还想要邀容决到他院落赏月的,可谁知道半路杀出程咬金。
二哥也真是的,明明是他犯的错,为何却要容决去担呢?那就别想太多了吧!他一贯慵懒道:若非得要淋雨,一个人淋就够了,若两个人都淋湿了,一点意义都没有。
我担心你啊!‘’怎么老是要把话说得这么生疏?担心有什么用?他戏谴笑道。
倘若无法改变事实,与其让两个人担心,倒不如集中丢给一个人负责算了。
话再说回来,之前听闻人唯略略提过,新任的知府原本是大内官员,如今派驻地方,代表他是不放;会让大内不放,八成是贪污所致,对于这种货色,想打发,还不简单?大内的高官他认识不少,报出几个人的名号,也许就很受用了。
你怎么这么说话,我是…… ‘知道,我怎么会不知道你的心意?可你帮不上忙,再怎么担心也无济于事吧?慕容决斜睨他一眼,瞧他扁起嘴,一脸受挫的表情,不禁微叹口气,无奈道:省点心吧!犯不着穷操心,一切都会没事的。
真的吗?闻人遥眼睛突地一亮。
真的,我会见机行事。
他漫不经心地应道,眼角余光瞥见前头小径走来几抹人影,不禁抹唇笑道:嘉宾到了。
闻人遥顺势探去,瞧见闻人唯走在前头,而后头则是一位满头白发的老者,身旁就跟着那日被他撞倒在地的男子。
※ ※ ※大人,这一杯酒我先乾为敬,还望大人海涵。
入席,闻人唯先行举杯。
不,孩子们的事,就让他们自个儿处理,这事我不插手。
屈士全笑得客套,精烁的眼不断地打量闻人遥。
既然大人这么说,我可有话要说了。
站在闻人遥身后的慕容决淡淡启口。
闻言,屈士全缓缓抬眼,定睛一瞧,双眼蓦地发直;直到现下,才真确地瞧见他的容貌。
容决,不得无礼。
闻人唯一脸严肃地在旁提点着。
抱歉。
慕容决道着歉,脸上始终挂着笑,熠熠生光的黑眸眨也不眨地直盯着他。
屈大人,其实说到底,这事不关我家遥少的事,全都是我的错,若大人要怪,就怪我吧!你……屈士全回神,欲开口,却见慕容决眼神一沉,立即识相地闭上嘴。
其实,大人有所不知,早在好几个月前,贵公子便曾经醉得兽性大发,当街调戏我家遥少,教我家遥少颜面大失,近个把月都不敢上街,若是要让他们私不解决这两桩事,算了算,贵公子还欠我家遥少多了点。
说到最后,慕容决语气一沉,长睫微微敛下,却掩不去藏在眸底的威仪和淡淡杀气。
屈士全见状,不自禁咽了咽口水,讨好笑道:慕……你怎么说就怎么算,这年轻人的事就让他们自个儿处理,不过……他推了推身旁一脸傻愣的屈勇。
勇儿,还不赶紧同遥少赔不是?爹?屈勇不解极了。
快 点!想要爹在众人面前丢脸吗?屈士全浓眉一挑。
可……怎么会是这样?明明说好不是这样的,怎会急转直下变成这样?可,爹都这么说了,他要是不从,爹肯定会给他一顿苦头吃,但若要他从,天晓得他心里有多呕?!真是对不住了!他咬牙低喊了声,心不甘情不愿极了。
慕容决轻勾笑意,拍了拍闻人遥的肩。
遥少,还不举杯敬公子?哦哦。
闻人遥点点头,拿了杯水酒一饮而尽。
大人真是教子有方,如此有数养又有肚量,咱们就一笑泯恩仇吧!就当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慕容决笑得眼都弯了,然而笑意依旧不达眸底,轻滑的嗓音滑润极了,听起来十分悦耳,但仔细一听.不难发现口吻透着不容置喙的命令。
这么说就不对了,咱们哪来的恩仇呢?咱们现下才方要结缘,何来恩仇?屈士全放声笑着,拿起酒杯道:今儿个中秋,就是咱们订下盟约之日,愿咱们两家往后交好,一切安泰。
尽管闻人遥不懂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只要没事就好、没事就好!他没想到事情竟会如此简单解决,相形之下,昨儿个担忧得睡不着觉的自己,可就显得有些可笑了。
一旁默不作声的闻人唯静观其变,敛下长睫暗自打量,而始终站在闻人遥身后的慕容决目光炯炯地直视屈士全,及一脸忿忿不平的屈勇,虽说是麻烦了点,但事情既然要做,就得要干净俐落,省得哪日再滋生不必要的麻烦。
※ ※ ※夜深。
闻人府前院近侧门的林子里,一抹身影伫立已久.直到先前的脚步声传来,他才缓身转过来。
决爷。
来者是知府大人屈士全,只见他上气不接下气,却依旧扬起讨好的笑脸。
慕容决轻勾笑意,道:有劳大人走这一趟路。
不不不,小的已有多年没见着决爷,方才一见着,还以为已逝的世延老爷复生了呢!屈士全抹去额上的汗。
哼!是吗?原来大人卖的面子是给我爹的。
他勾唇笑得阴冷。
不不不,这面子自然是卖给决爷的,只要决爷交代一声,小的两肋插刀也在所不惜。
屈士全用尽全力地讨好。
犯不着做到这种地步,我不过是希冀你能够好好地教养贵公子,别要他再来打扰我家遥少,要不,再有下次,就连我也不确定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
口吻是一贯的凉意,然而字里行间却透着毫不掩饰的强硬。
是是是,小的明白了,从今儿个开始,绝对会好生约束他,绝对不会再让他到外头滋事扰民。
那就好。
慕容决挥了挥手。
你可以走了。
相约屈士全到后院侧门会面,要的只是他一个承诺,但是时间不得拖长,若是害得他在府里露出马脚,屈士全这个知府也可以不用干了。
是是,小的告退。
屈士全作揖往后退,然退了两步、却又突地想起,道:只是,决爷怎会来到开封?又怎么会在闻人府里委身为奴?难道决爷是为十五年前的灭门血案而来?灭门血案?慕容决蓦地拾眼看去。
你知道那件事?啊!我想起来了,当年你还是刑部侍郎,当初逮到灭门血案主使者,不就是由你审理的?不,小的当初审理之人,不过是被强押上罪名的无名小卒,真正的主使者,已被世延老爷就地正法。
回想起当年,小小邢部侍郎的他,头一回发觉,原来能够在大内翻云覆雨的人,并不是非要是大官不可。
慕容世延虽说是一介商人,但是交友广泛,朋友里头不乏达官显贵、王公贵族,甚至就连江湖儿女或是草莽之辈皆有。
如今慕容世延虽然已经去世,但不管在何处,慕容府的影响力却依旧历久弥坚。
哦?爹?这可真是教他意外极了。
爹那个人向来放浪不羁,随性又潇洒,印象中没见爹发怒过,但爹竟会为了当年灭门血案而勃然大怒,甚至逮住主谋就地正法。
看来,闻人笑和其妻子在爹的心目中,果真是异常重要的存在。
就连这座闻人府亦是世延老爷亲自绘图设计,差来百位工匠日夜赶工造成,甚至就连城里数家酒楼客栈,也都是由慕容府拨出给闻人府经营的。
他又走近了几步,压低声响,彷若在挑拨两造。
慕容决敛眼瞅着他,猜出他的心思,似笑非笑地道:哦?既然你知道我爹力挺闻人府,何以今儿个还放纵贵公子骚扰闻人遥,甚至还亲自出马,打算为贵公子讨一口气呢?他是想着爹已经过往,慕容府不再与闻人府交好,从今而后再无人替闻人府撑腰,所以胆子便大了起来?甚至想要打压闻人府,以拉抬自己的声势?呃?难道他猜错了?慕容决到闻人府,并不是为了想拿回当年属于慕容府的产业?你以为那么一丁点产业,入得了我的眼吗?慕容决冷哼一声。
屈士全微愕,没料到他竟读出他的想法。
决爷说的是。
你走吧!他不耐地摆了摆手。
是。
他必恭必敬地告退,然而走了两步,突地听到慕容决出声。
慢着。
决爷?他回头。
当年那桩灭门血案,你很清楚吗?慕容决沉吟了下。
清楚,至今依旧历历在目。
哦?顿了顿,慕容决才缓声道:那你可知道闻人府三位少爷是何来历?当然知道。
屈士全笑得狗腿,巴住机会,非要替自己挽回颜面不可,以博得慕容决的好感。
话说当年,世延老爷和闻人笑的交情非同寻常,记得闻人笑迎娶美娇娘,喜获麟儿时,听说世延老爷还亲自送上一枚稀有的血沁翡翠。
哦?送上的不是琉璃纸吗?他不禁微蹙起眉。
没多久,灭门血案便发生了。
屈士全敛眼回想着。
决爷应该知道闻人笑出生草莽,当年为了归隐,将所有家产分送给下属,也算是交代了兄弟们的生活,但是又听说,灭门血案的主使人便是闻人笑当年的下属,但究竟是为了什么,可能只有世延老爷知道。
慕容决忖思着,半晌才又道:可你还没告诉我,那三人究竟是什么关系。
他们正是闻人笑的……大人。
一旁小径传来闻人唯淡淡的唤声,两人不约而同看去。
还在想大人的座轿为何还在外头守着,原来是大人尚未离开。
闻人唯勾着淡淡笑意走近。
那是我正在为方才的失礼同大人道歉。
慕容决先行启口。
哦?大人,真是对不住,还留你到这时候。
不不不,不打紧。
屈士全轻咳两声,道:既然已经没什么事了,老夫就先离开了。
送大人。
闻人唯以眼示意身旁的家丁。
屈士全一走,闻人唯随即意味深远地打量起他。
二爷,有事吗?是没什么事,只是想问你,遥少呢?遥少……他倒是把他给忘了。
我马上回卷心阁。
不用了,我早已经将醉倒的他给送回院落了,你同我到吞阳楼吧!话落,不管他允不允,闻人唯率先走在前头。
慕容决睇着他的背影,长睫敛下,暗自盘算,随即跟上。
※ ※ ※吞阳楼走进闻人唯的院落,其楼阁飞檐叠起,阁道曲回,凿石架空,飞梁阁道。
慕容决见状,不禁摇头轻笑。
果真是爹所设计的屋形,完全是爹的喜好.随着闻人唯的脚步到二楼偏厅,便见他遣走所有的家丁,楼阁里就只有他两人。
闻人唯坐在主位,浅呷了一口茶后,正眼看了他半晌,才突地开口道:今儿个多谢你解危。
慕容决有些意外地挑起眉,笑道:二爷言重了,话再说回来,不也二爷要我处理这桩事的吗?难道闻人唯是意外他竟会将事情处理得这般完善?他和屈士全在林子里的对话,就算他没听得完全,也绝对听了大半,换句话说,他现下应该算是知道他的身份了,千万别再睁眼说瞎话,说他不知道他到底是谁。
是我要你去做的没错。
难道二爷想要给我赏?他打趣道。
你想讨赏?闻人唯反问,唇角勾笑,笑意却不达眸。
倘若二爷允许的话。
还想和他打哈哈?看着他的嘴脸,他还是忍不住要嫌恶尽管两人的长相全然不同,但他那动作习性,教他有种像照镜子般的相似感,真是教人厌恶。
闻人唯状似闭目养神,长指在桌上轻弹,顷刻才张眼道:你想知道什么?慕容决闻言,微勾笑意。
我要知道琉璃纸在哪。
既然他都退一步了,他自然是开门见山就说。
闻人唯微挑起眉,简洁道:不在我这儿。
在哪儿?不知道。
闻言,慕容决不禁放声大笑,蓦地敛笑,冷道:遥少好像还不知道你们三个并非是他亲兄长,是不?那又怎么着?他脸色微沉。
他应该也还不知道自己亲爹出身草莽,也不知道自己的爹娘是怎么惨死在一桩血案底下,是不?将闻人遥视为空谷幽兰,让他过着不食烟火的神仙日子,他们对他的保护,不会令人太意外。
威胁我也没有用的,小遥不是傻子,他会知道该相信谁的。
自己一手教养出来的孩子,他还是有那么一点把握的。
是吗?你也许不知道遥少对我有多倚重。
倚重也不过是一时的,比得上我们十几年的感情吗?闻人唯笑得得意。
慕容决唇角的笑意凝住,眯起黑眸好半晌,突道:你打一开始就知道我的身份,更清楚我混进闻人府的用意,是不?我什么也不知道。
闻人唯笑眯了眼。
你是谁,又想要做什么,对我而言一点都不重要,我只知道你卖身的时间只有一年,时间一到,你便得立即离开闻人府。
别忘了慕容家给你的恩惠,要不你现下也还不过是个为人卖命的小小山贼罢了。
他沉声道。
方才屈士全话到一半,但尽管如此,他却也已经猜到全部。
若无误,他们三人必定是闻人笑生前最为亲信的手下,要不,为何在闻人笑死之后,他们还会待在闻人遥身旁,甚至还拉扯他长大?你可错了,恩惠是我给慕容世延,而不是他给我的。
闻人唯似笑非笑地道。
慕容决眯起阴冷黑眸,撇唇轻笑,还说你什么都不知道呢!如今不是说出我爹的名字了?是啊!慕容府,我就只识得一个慕容世延,其余的我一概不知。
长指依旧有一拍没一拍地轻弹着,敛下的长睫掩去他眸底的思维。
你岂会一概不知?慕容决哼笑一声,闻人唯,你明知道我混进府要找琉璃纸,你却不阻止,是你太有自信,还是这里头有什么阴谋?是不是我爹说了什么?或者同你们交换了什么条件?闻人府里有太多的秘密,尽管抽丝剥茧大半,但还是觉得有些地方藏着蹊跷,透着一股教他难喻的氛围。
由着你想。
那是你的事,你自个儿去找答案,不过我丑话说在先,琉璃纸并不在我这儿,而我如今还肯留下你,一来是你卖身契约未到期,二来是你可以影响开封府太多的人了,留着你,对我而言,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闻人唯浅堆笑意,缓缓站起身。
你就算准了我一定会帮你?他岂会不明白他的意思?就算不帮我,也会看在遥少的面子上帮我的,是不?他有十成十的把握。
瞧,今儿个,他不就把知府大人给治得服服帖帖的?官无民不富,民无官不安哪!闻人府最为缺乏的便是官员人脉,有他在,闻人府如虎添翼。
你倒是压根无所谓我和遥少走得极近?他冷笑道。
他明明就对遥少有着超乎手足之情的情愫,怎么现下倒不介意了?闻人唯挑起浓眉,淡抹的笑意透着自信。
你以为我和他是什么关系?你不过是他打发时间的玩具罢了。
是吗?我倒认为我和他之间的交情可不止如此,说不准,他会愿意为了我而背叛自己的兄长。
是吗?我拭目以待。
闻人唯从容道,彷若压根不将他看在眼里。
我会要遥少帮我找到我想要的答案的。
可恶的老狐狸!为何在他面前,他有一种被比下去的不痛快感?若你有机会的话。
慕容决微眯起黑眸。
他是什么意思?从今儿个开始,你就跟在我的身边,哪里也不用去了。
闻人唯笑得眼都眯起。
别忘了,我才是闻人府的主事者,什么事都得要经过我的同意,但其实你若是对我的安排不满意,你大可以离开,我绝对不留。
你!你今儿个就在吞阳楼住下,不用再回卷心阁了。
闻人唯起身。
我这主子对你可是一点也不薄,你可千万别恩将仇报了。
走了两步,他突地回头,道:对了,记住了,若要找什么东西,动作得要快,要不时间一到,我会立即将你给赶出府的,不过我想,你大概也没有什么机会吧?话落,闻人唯难得的放声大笑,漾着笑声而定。
慕容决目送他的背影,紧握成拳的大掌青筋爆凸,十分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