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那几天是平静而顺遂的。
思亚每天晚上十点来接她回去,并且绝对不会忘掉她的安全帽──这一点月伦真是挺佩服他的。
如果是她自己啊,她对自己承认:刚开始那几天可能还会良心不安地发现今天又忘了安全帽,接下去就连自己有顶安全帽这码子事全忘光了。
而思亚帮她准备的还不止是安全帽而已。
她发现他手帕开始多准备一份,原子笔也随时备用,甚至连雨衣都多买了一套,以防不时之需。
这个人和徐庆国多麽不同呀,月伦忍不住要想:徐庆国是浪漫的,情绪化的,唯美的,说出来的话常常如语如歌,想出来的小花样也都唯美至极:送她一两幅自己写的书法啦,在雅致的信签上用粉彩画两枝紫罗兰,然後写道:这颜色像不像你今天早上穿的那条裙子啦,在她生日的时候写首小诗送给她啦┅┅然而他对生活小节的处理能力只有比她更差。
天知道他常常连自己的生活费是怎麽花掉的都不晓得,使得她必须在月底的时候节衣缩食,设法喂饱他们两个。
而这种事情说什麽都不可能发生在思亚的身上。
他不会有事没事吟段唐诗宋词给她听──事实上他学生时代背过的那几首诗词是不是还留在他脑子里,殊成疑问,更别说什麽莎士比亚或惠特曼、泰戈尔了,然而他那种实事求是的沐贴只有更教她窝心。
是而今的她已经成熟到足以了解:生活中的揖让进退,是比风花雪月更踏实、更切身、也更要紧的吧?那个与徐庆国恋爱的石月伦或者真的会觉得思亚缺了点人文素养,现在这个石月伦可绝对不会!包何况思亚的所谓欠缺人文素养,只不过是他不背诗也不背词罢了。
而人文素养的范围可比诗词歌赋广太多了:对历史的兴趣,对社会的批判,对美与造型的感应┅┅以这种角度来看,思亚的人文素养绝对不差。
她越和他聊沆就越明白这一点。
思亚接了她以後总是先回她住处去带唐大汪出来,然後在吃消夜的时候让唐大汪自去乱跑。
两个人一面吃东西一面聊沆,聊沆的范围地北天南:从童年趣事谈到求学阶段、以及工作上发生过的糗事,从各地珍闻谈到读书心得。
当然月伦最常谈的,还是她正在忙的戏剧;思亚的情形则跟她很像:一提到建筑精神就来了。
她带着很大的兴趣听他谈他理想中应有的社区造型,真觉得人间事无一不是学问。
这样的相聚和闲聊,以及彼此间情份的累积,使得月伦的心思自徐庆家的身上移开了大半;而唐大汪的陪伴更教她心安了许多。
然而,就另一个角度来说,唐大汪的存在也正提醒了她:她目前所处的,是一种什麽样的非常时期。
如果不是处身於这样的非常时期里呵,月伦真要觉得她对生活再无所求了。
却是一个阴影在她的生活之中徘徊不去,日日夜夜;简直就像是┅┅不知道什麽地方埋伏了一颗不定时的炸弹,而她不知道自己什麽时候会挨个正着。
即使她对这种不定期的撩拨已经有了相当的心理准备,那信当真再次出现的时候,仍然教她觉得心极了。
这一封匿名信是隔了一个星期才来的。
苑明和上回一样,等到排戏完毕之後才告诉月伦这件事。
这封信的措词比较激烈了。
他说他等着向你讨债。
信在学耕和思亚两人手中分别停留了一会儿,唯一不看信的只有月伦。
而,虽然知道自己的朋友们都在尽力保护她,月伦还是觉得心里好沈,沈得她连呼吸都觉得艰困。
信的内容还是用电脑打出来的。
思亚不悦地拧着眉:信封上的字又和上回不同了,可是瞧来也像是小学生写的字──这小子该不会假装不认得字,随便抓一两个乐於助人的小朋友帮他写信封吧?很可能。
学耕拿出上一封信来和这封相比对:真看他不出,这小子还是个智慧型的罪犯呢。
哼,天底下就只有他一个是聪明人吗?他一面说,一面打开抽屉取出一只牛皮信封,从里头抽出了几张相片:大家看一看,这小子就是徐庆家。
他补了一句:资料今天早上才送来的。
我本来是想能不用就不用,想不到这小子真的不知死活,一心一意要玩真的。
我从来没怀疑过这一点。
月伦乾涩地说,一面从学耕手中取饼照片来。
那几张照片显然都是放大过了的,有大头照,也有生活照,但都是青涩的学生模样,想必是从学校的毕业纪念册上得来的吧?相片上的男孩瘦瘦长长,五官称得上是清秀的,虽然和他哥哥长得不是很像,但眉宇间依然有几分肖似。
月伦胸中一痛,无言地将相片推到了一旁。
思亚立时将它们接了过去。
从相片认人本来就不是很准,何况这些相片少说点也是六七年前照的了,出入只怕更大。
更要命的是这小子几乎没有什麽特症┅┅真要命,他为什麽不在脸颊上长个大肉痣呢?思亚皱着眉头沈思:没办法找到更近的相片了吗,范兄?我还在试。
学耕吐了一口气:不过相片只是一个叁考而已,作不得准的。
形貌要变易本来就不是难事。
留点胡子,戴个太阳眼镜,变个发型什麽的,看起来就会非常不同了,更何况我们完全不认识这个人。
那没关系,有了总比没有好。
思亚乐观地说:至少我们已经知道这小子没有鹰勾鼻,扫把眉,也不是一八○以上的壮汉,要过滤范围便小得多了。
你说是不是,石月伦?是是,阁下料事如神,言必有中。
月伦苦笑道。
她有时真服了他那种天塌下来有长人顶的乐观。
虽然她也不得不承认,思亚这种凡事都只往光明面去看的性格,真为她消去了不少杞人忧天的乌云。
好啦,讨论到此为止。
思亚拍拍手站了起来:战鼓已经响起了!镑位同志,大家继续努力,好早些逮住那小子吧。
月伦忍不住露出了一丝淡淡的微笑。
你在做什麽?成功岭上操练新兵耶?没上过成功岭的人不要乱讲话!思亚瞪眼道:连心战喊话和对新生作的精神训话都分不出来的人更没资格说话!你那什麽眼神?我告诉你哦,我也是堂堂的中华民国预官哦!两位,我们先走啦!你你地,不跟她说一些在下的丰功伟绩,这个女人是不晓得要尊敬我!他实在不是什麽脱口秀的高手,尤其在存心说笑话的时候。
月伦有些好笑地想,一面挥手向苑明和学耕道晚安。
然而思亚的用心使她感动。
他那麽努力地要抒解她心上所受的压力,那麽费心地要她远离所有可能伤害她的东西。
这话乍听之下,很像是某种保护欲过於旺盛的大男人,可是他对她的专业知识及努力又有着那麽大的尊敬,那麽大的认可┅┅察觉到月伦对自己努力挤出来的笑话完全充耳不闻,思亚沮丧地住了嘴,而後又很快地振作起来。
不要担心嘛,石月伦,一切都会顺顺利利的,我跟你保证。
他精神抖擞地说:那小子以为你是孤孤单单一个人,而实际上你却有一堆朋友保护着你,光这一点就够他在采取行动的时候灰头土脸的了!啊?噢,月伦回过神来,堪堪捉到了他所说的最後一段话:我不是在担心啦,真的。
你们已经把我应该担心的部分全担心光了。
这才对嘛。
思亚取饼安全帽来替她戴上,而後又从长裤口袋里掏出来两个小东西。
给你的,他说:有了这种东西,你就更用不着怕那小子了。
这什麽啊?月伦困惑地问。
其中一样是个以哨子作为坠饰的项炼,用途她是明白的;另一个玩意儿看来像个喷雾器,握在手心里头刚刚好。
防身用的喷雾瓦斯。
思亚解释,抓着月伦的手教她怎麽使用这个玩意儿:这种东西能不用当然最好是不要用,但你知道,有备无患嘛。
知道你身上带着这种东西,至少可以教我放心一点。
小五,月伦感动得差点说不出话来,只好用笑谑来淡化自己激动的情绪:你存心把我打扮成日本的忍者是不是?安全帽、喷雾器加哨子,还有没有其他的?小五是思亚家里的人对他的称呼,月伦早在前些日子的闲聊里就知道了,她很喜欢,所以越叫越顺。
思亚也笑了,但他的眼睛却很严肃:可能的话,我还想在你身上装个紧背低头弩呢。
(注)他目光灼灼地看着她:答应我你会随身带着这些东西!好啦。
月伦乖乖地说,直直地看进了他温柔的眼睛:小五,谢谢。
一直到了这个时候,他才发现自己的双手还握着她不曾放开。
也许是因为她那双软软的小手握起来感觉好对,而她站得离他那麽近,近得他可以闻到她的发香;她明媚的眼眸正温柔地看着自己,嘴角的笑意隐约而许诺┅┅思亚只觉得心血一阵激荡,情不自禁地凑过身去,极尽温柔地在那两片花瓣般的嘴唇上印了一记。
他本来只想轻轻地印一下就好了的,但那轻柔而试探的接触使得他所有的男性本能都骚动了起来,使他不自禁地将月伦环进了怀里,不自禁地想要加深彼此的接触。
在最初的轻啄之後,他的吻再一次地落在她的唇上,开始要求更多,渴望更多┅┅几乎就在同时,一个念头尖针一样地钻进了他的脑中:你在做什麽,唐思亚?这不是你表达感情的时机呀!如果她以为你在她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占她便宜,那你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这个念头使他立时收束起这个吻,带着种急流涌退的匆忙放松了他对月伦的拥抱。
对┅┅对不起,他嗫嚅道,几乎没有勇气看她:我┅┅我不是┅┅呃,我是,我很喜欢你,但是┅┅月伦审慎地眯了一下眼睛。
思亚喜欢她,是她从没怀疑过的事实;那喜欢不会只是朋友间的喜欢,也是她从未怀疑过的事实。
然则他究竟为了什麽,会为一个亲吻而大惊小敝呢?他可并没有喝醉酒或跌破头,而他一向是个自制力绝佳的君子,如果他不想的话,那个吻就不可能会发生┅┅啊炳,我知道了!月伦着迷地看着他脸上隐隐泛开的红晕,以及不知所措的表情:他这种反应只可能有一种解释──他以为他冒犯了我!不用担心,唐小五,月偷懒懒地说,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留意着他的反应:我碰巧知道接吻不会怀孕。
思亚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
如释重负的感觉贯穿了他的全身。
在这一刹那间,他爱她甚於任何一刻。
真的?他慢慢地说,嘴角露出了个促狭的笑容:这我倒不知道。
月伦只来得及赏给他一个大白眼,便让他结结实实地抱到怀中去了。
怎麽办?我好喜欢你喔!他在她耳际咕哝:我简直没有办法相信这种事!我是个成熟的大男人了耶,怎麽可能还像个十来岁的毛头小子一样冲动?你知不知道我认识你的第一天,回家就梦到你跟我进礼堂了?她当然不会知道。
但他的招供让她觉得心里头好暖。
还好是梦到我们两个进礼堂。
她故意取笑他:如果是梦见进洞房,那我现在就把你休了!思亚连忙将她抱得更紧一些。
就算是梦见跟你进洞房,也是很正常的反应嘛,怎麽可以把我休了呢?他一面嘀咕,一面敲敲她的安全帽。
太早帮你戴帽子了。
他不怎麽满意地说,又替她把帽子摘了下来,很开心地在她脸颊上啄了一记:这样好多了。
你好香喔。
色鬼!月伦被他弄得痒兮兮地,便就笑着躲他,但思亚将她抱得牢牢地,可躲的地方十分有限,没两下就又让他亲了两记。
怎麽办,石月伦,跟你在一起我越变越色了!怎麽办?月伦笑着对他晃了晃手上的喷雾瓦斯,思亚发出一个悲惨的呻吟。
我现在知道什麽叫做作法自毙了!他苦着脸说:你确定你要用那种东西对付我?法律上对初犯的人不是都可以假释或减刑的吗?初犯?月伦啼笑皆非:你想告诉我说,我是你的初恋吗?你的成熟期有这麽晚吗?呃,思亚凝神想了一会儿,脸上的神情慢慢地变得正经了。
我告诉你老实话,石月伦,我以前也交过几个女朋友,而且我和她们交往的时候也都是很有诚意的。
但是,他的声音慢了下来,显然正在审慎地思索着他所要表达的东西:和她们在一起的时候,不管我对她们的评价如何,她们身上总还有一些部分是我不喜欢的。
好像──面对她们的时候,我仍然可以保持很大的客观,可以很理性地作出她们性格和能力的评分表。
但这个部分在碰到你的时候就全部完蛋了。
他真挚地看进了她的眸子:你的一切我通通都喜欢。
从头发到手指头。
月伦好半晌说不出话来,因为她的喉咙让心口升起的热气给堵住了。
我──我──我生气的时候很不讲理的。
那种生活比较刺激。
呃,我┅┅我很不会照顾别人的。
身为老,我已经被照顾怕了。
思亚笑得开心:我比较喜欢照顾别人。
还有┅┅还有┅我的身材不太好。
身材不好?谁说的?在我看来你完美极了!思亚上上下下地打量她:腰细腿长,标准的衣架子嘛。
至於胸部,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很低,听起来神秘兮兮地:告诉你一个秘密:我最讨厌大哺乳动物!月伦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二话不说地投进了他的怀里。
你这个大傻瓜,她在他耳边低喃道:你既然坚持要这样情人眼里出西施,我还有什麽话说?以後可别说我没警告过你哦!警告我?你只差没拿喷雾瓦斯来对付我了!思亚欢天喜地地搂紧了她,几个星期以来第一次觉得踏实,第一次觉得放松──不,不能说是放松。
因为他的心脏仍然因了兴奋而跳得像刚刚被钓出水面的鱼,胃里头也好像好一万只蝴蝶在飞:但你现在是我的女朋友了,对不对?他开心地说,猛力地抱起月伦就转了好几个圈子。
哟呼!他喊,声音里充满了无法压抑的激动和欢悦。
猛力地被他抱起来转圈子的时候,月伦情不自禁地发出了一声惊叫。
喂,放我下来啦!她笑着捶他的肩,但思亚根本充耳不闻。
那样的旋转使月伦的头脑有一点晕眩,然而真正教她昏眩的也许只是思亚那全无保留的热情,那自灵魂深处喷薄而出的欢悦。
在这冷静的、理智的、功利的社会里,居然还有人用这样的方式去恋爱麽?在不知不觉之间,月伦的眼睛再度给浸湿了。
那天晚上他们什麽消夜都没有吃──两个人都因为太过激昂的情绪而失去了任何吃东西的胃口。
甚至在道过晚安、回到住处洗过澡之後,月伦也还无法平静下来。
看样子我今晚非失眠不可了,她对自己说,伸手将唐大汪揽进了怀中,彷佛这样就可以使她和思亚更接近一些似的。
出乎她意料之外的是,她居然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但那或许是因为,她花了不少气力将思绪转回工作上头罢。
狂女已经排练了整整一个月,大致的细节和戏剧的样貌都已经成型,她现在必须专注於整理和剪裁的工作上头。
演员的服装还没有着落,背景音乐也有待考量┅┅那天晚上,思亚七点不到就到排练场来了。
怎麽今天这麽早就来了?月伦又惊又喜。
我说过我想多看你们排练几次的,记得吗?思亚笑眯眯地说,而後压低了声音:再说,我也想早一点看到你!月伦撒娇地对他皱了一下鼻子,没注意到苑明在一旁笑得好贼。
排练完毕之後,月伦的神情还有点痴呆,显然尚未从工作之中恢复过来,大家对这种情形已经很习惯了──不止一次,月伦和思亚一面离开排练场,还一面嘀嘀咕咕地念着什麽地方要怎麽处理,可以独白超过二十分钟。
但是这一回,月伦和思亚正要走出工作室,苑明从後头叫住了她。
学姊,你忘了东西了。
噢,对,谢谢你。
月伦从沙发上拎起了那个大袋子,思亚好奇地看了她两眼。
你今天逛街去啦?他问:新衣服吗?月伦脸上浮起了一丝狡黠的微笑,将袋子递给了他。
你何不自己看呢?她神秘兮兮地说:判断一下我的美学品味如何?那还需要我的认可吗?他用崇拜的眼光扫过她今天穿的亚麻色上衣,黯棕色麻布长裙;这种衣服穿在别人身上一定显得死气沈沈,真不明白她怎麽能把它们穿得这样气韵浑成,格调出众:你的品味一向是第一流的。
咦,这袋子里的不是衣服吗?他困惑地缩回手来,将袋子拉得开开地──袋子里赫然躺着一只黯红色的安全帽!我其实老早就想去买了,月伦不大好意思地说:结果每次都忘记。
你知道,唐先生,你的脑袋并不会比我的不值钱呢。
哇!一直到了这个时候,思亚才找到了他的声音:你买礼物送我啊?哇!他迫不及待地将安全帽戴了起来:好不好看?当然好看,一定好看!因为是你送的!他那种单纯的欢喜使得月伦情不自禁地笑了。
会不会太大或太小?她问,伸手帮他将安全帽调正一些。
思亚趁机抓住她的手,在她掌心里亲了一下。
你知道吗,石月伦,我们是心有灵犀一点通耶!他开心地说,眸子闪闪发亮:我也有一点东西要送给你!真的?什麽东西?她好奇心大起。
该不会又是什麽防身武器吧?二十世纪的九○年代,他要到什麽地方去弄来一具紧背低头弩?他给了她一个非常孩子气的笑容──小男孩那种想藏一桩得意事却又藏不住的笑容:现在不告诉你!我们先回你那儿去!来,他不由分说替她戴上了安全帽。
他的礼物原来是一盏吊灯──完全是手工做的。
四段等长的木头叁差不齐地做出一个长方形的框,以一种美丽柔和的橘黄色棉纸做成灯罩。
思亚很得意地将那盏灯在她床头设好,扭亮开关,橘黄的光量立时笼住了大半张床。
好漂亮的灯喔!月伦惊叹:小五,谢谢,你的手真巧!思亚得意得尾巴都跷起来了。
还有别的呢,他说,又到袋子里去翻。
唐大汪在一旁很兴奋地绕来绕去,长鼻子不时朝袋子里头探。
还有?月伦好奇地看着他挖宝,看着他从牛仔背袋里掏出一个两个三个┅┅那什麽东西?相框?老天,真的是相框!还不是空白的相框──每个框框里都有一张思亚的相片,算一算一共有五副!这┅┅这麽多相片是做什麽的?月伦的眼睛贬巴贬巴,思亚看起来却是一本正经极了。
当然是让你随时随地都可以看到我呀!他认真地说:这一张摆你书桌上,这一张放台上,这一张搁床头,一张放浴室里,月伦啼笑皆非地瞄着他。
你好美吗,要人家时时刻刻看到你?她假装认真地研究那些相片:这种东西拿来避邪倒是很有用的。
不过那样的话,你应该把它们摆在排练场才是。
嘿,女人,我警告你哦,思亚横眉竖目:我可是会揍人哦!月伦像被什麽烫到一样地闪电般向旁边挪开,桌上的相框有两个被她扫下地去。
她的脸色在刹那间变得像纸一样白,而她的拳头握得和蚌壳一样紧。
这样的反应将思亚给吓着了。
他的第一个反应是赶到她身边去抱住她,但察颜观色的本能却叫他不得莽撞。
石月伦?他小心翼翼地喊,试探地朝前走了两步:对不起,好不好?我是开玩笑的,别生我的气啊?月伦深深地呼吸,握得死紧的拳头慢慢松了开来,脸上也渐渐地回复了一点血色。
你回去吧,小五,她低低地说,声音里满是疲惫和苍凉:我要休息了。
回去?思亚一阵毛骨耸然。
开玩笑,这个时候他怎麽能回去?回去以後只怕就不必再来了!你这麽不稳定的时候,我怎麽能丢下你?他紧张地说,一面回想她方才的反应。
一句玩笑话怎麽会激起她这麽强烈的情绪呢?除非┅┅我真的好抱歉,石月伦,我再也不会开这种玩笑了,我发誓!见到月伦没有软化的迹象,冷汗从思亚的额上冒了出来,在肚子里一遍又一遍地诅咒那个曾经伤害过她的杂种:拜托啦,石月伦,你没听过会咬人的狗不叫吗?我只是有时候会胡说八道而已,真的!我从来没打过女孩子,我妈妈说只有王八蛋才会欺负女生。
以前隔壁班那个林雅如把我的书包丢到水沟里面去,我也只是报告老师而已,没有和她打架。
那个林雅如为什麽要把你的书包丢到水沟里头去?思亚瞪大了眼睛,如释重负地发现月伦的神色已经恢复正常了。
他想也没想就扑上前去,重重地将她揽进了怀里。
谢天谢地,你不生我的气了!他在她耳际咕哝:你快把我吓死了你知道吗?石月伦,你以後不可以再这样吓我!我要是做错了什麽或说错了什麽,要打要骂都随你,就是不要不理我!好不好?答应我你不会再这样对待我!月伦无言地闭了一下眼睛,伸出双臂来环紧了他。
她也知道自己方才是反应过度了:思亚当然不会是那麽没有安全感的人,需要诉诸暴力来建立自己的权威;然而那样的恐惧要想完全遗忘竟比她预料之中的还要困难,尤其这威胁来自一个与她如此亲近的人物。
即使是在现在,她仍然能够清楚分明地觉出:心底那隐隐埋伏、肆机而动的记忆。
只要你不再这样吓我,我就不会再这样对待你。
她细细地说,从他肩上抬起头来,给了他一个勉强的微笑:你还没告诉我呢,那个林雅如为什麽要把你的书包丢进水沟里去?那当然是因为她想跟我玩,我却不理她啦!思亚大言不惭地道:我告诉你,石月伦,我可是很有人缘的哦!你看,他拾起了被她撞到地上去的相框:每张照片都这麽帅!自恋狂!你不可以说我是自恋狂!他撒娇道:你要说我很帅。
好啦,这个屋子里你最帅。
那不够!那麽┅┅整条巷子你最帅。
还是不够!好啦,好啦,全台北市你最帅,这样可以了吧?月伦笑倒在他的肩膀上,思亚则得意地搂紧了她。
方才那不快的小插曲,在情人的笑语之间,彷佛一下子就被远远地抛到脑後了。
但思亚知道自己没忘,也知道月伦并没有忘。
她还没有准备好,他对自己说:她还没有准备好吐露这些不快的过往,也还不能完完全全地信任我。
但是没有关系,我愿意在一旁守候,并且等待。
我已经等她等了二十八年,再等一阵子不要紧的。
是呵,再等一阵不要紧的。
注:紧背低头弩是一种用机簧来启动的暗器,装在背上,使用人一低头便能射出,教人防不胜防。
武侠小说常可见到这样的暗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