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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章

2025-03-29 09:37:11

步出公车的时候,江梦笙觉得胃里模模糊糊的一阵发疼。

这一段旅途可真不近哪,偏偏车厢里又那么挤!她深深吸了口气,看了看自己的表。

时间还早;离开公寓以前,实在应该设法吃点东西的,她想。

但她也知道自己无论如何是吃不下的。

紧张与饥饿同时折磨着她,使她觉得自己分外虚弱。

过去几个月来的压力分明写在她苍白的脸上。

而,毫无来由的,她有一种可怕的预感:这次面试是她重组她的生活、确保她和小豪未来的最后机会。

这一次,她绝不能再像以前一样的把面试给弄砸了。

这个想法像石头一样,沉甸甸地压在她已然负荷过多的心上。

她振作起精神来,一路走一路对着手里的地址。

太阳毫不留情地打了下来。

今天的天气热得这样!空气静而无风,却有着草气及花香。

路上笼着一层热气。

然后她停下了脚步,看着眼前这大得惊人的宅邸。

从镂花的铁门里看去,是一个很大的花园,奢侈啊,在台北近效的内湖拥有这样的宅院!当然啰,不是这样富有的人家,也不会想到要请一个保姆住在家里......她紧张地看了一下表,理了理她及肩的长发,再顺了顺她丝质的套装。

时间差不多到了。

她紧张地看了看里头那堂皇的石砌大宅,然后按了按门铃。

门开了,一个高大的青年走了出来,步下车道,拉开了那两扇沉重的镂花铁门。

他其实很年轻,江梦笙想,大约是十八九岁吧?或者还在大学里念书?大一还是大二?江小姐吧?他的声音很友善,准时到达,嗯?好习惯。

他英俊的脸上露出一朵温和的笑容。

江梦笙微笑了,因他的开朗而放松了些:我是江梦笙。

我和罗先生两点有个约。

年轻人回她一笑,伸出手来与好相握:我叫罗景光。

请进吧。

他悠闲的态度安抚了她。

她立刻喜欢上他--一个好兆头。

他领着她进了一间陈设豪华的休息室,问道:要不要喝点什么?江梦笙摇了摇头。

她的神经绷得太紧,根本喝不下任何东西,满脑子想的全是如匆好好应付完这个面谈。

不,谢谢你。

罗景光的眼睛里霎时充满了了解之意:我去告诉家父,说你已经到了。

别担心,一切都会好好的。

在她开口向他道谢之前,他已经走绰了。

江梦笙茫然的环顾这个房间。

设计得很美的房间,主色调是淡蓝和深红。

舒适、自在,有一种豪富人家特有的慵懒之致。

如果她能得到这个工作啊......江小姐!请跟我来。

罗景光的声音在她身后突然出现,吓得她跳了起来。

她疾转过身子,笑得异常僵硬,脸上写满了不安:呃,是,当然......谢谢你。

紧张啊?她无言地点点头。

别紧张,他坚定地说,我相信这个工作已经是你的了。

走吧。

如果她能有他那种自信和事不关已的淡漠就好了!她对自己苦笑,随着他走过客厅的拼花地板。

他们来到一扇木制的拱门前。

罗景光清清脆脆地敲了敲门。

门后登时传来了一个沉厚的声音:请进。

江梦笙紧紧闭了一下眼睛,双手在胸前绞得死紧。

祝好运。

罗景光对着她微笑,别伯他。

他其实是嘴硬心软的。

他对你当然嘴硬心软了!你是他的儿子啊!江梦笙想着,无力的朝着他笑了一笑。

他替她打开了门,她义无返顾地走了进去。

门里是-片书海。

好深广、好雅致。

桃花心木书桌后那个男人站了起来,伸出手来与她相握,一面迅速地扫了她几眼。

仿佛在这几秒钟之内,他已经完成了对她的评价,发掘,且判定了她所有的一切。

江小姐,请坐。

江梦笙咕哝了一些礼貌的话,接过了他递过来的茶,浅浅的啜了一口。

她需要这么点时间来平复她心情的紧张,也需要一点时间来打量这个很可能成为她雇主的男人--这个名叫罗志鹏的男人。

从睫毛下瞥视过去,她可以轻易看出:罗志鹏是个高大强壮的男子,有着一张吸引人的面孔。

他大约四十出头,有着和他儿子一样轻松迷人的微笑。

江梦笙的害怕消失了。

她几乎是立刻就喜欢上他。

他完全不像她所预期的那样,是个中年秃头,脑满肠肥的商人。

虽然,在那轻松的微笑之下,隐藏着某些无情的线条,但那本来就是她预期中会看到的东西。

他是个成功且富有的商人,不是吗?那么如果不具备任何无情的特质,他如何可能获致今日的成功?说实话,江小姐,你实在比我预期的年轻太多了。

我本来以为你的年纪要再大上一些的。

他的声音打断了她的遐想。

他说话的声音懒洋洋的,把他话中严苛的语意掩去了大半。

她的心往下一沉。

我工作得和任何年长的女人一样好。

罗先生,我向你保证这一点。

她急切地说。

面谈才刚开始,而他似乎已经作了决定。

她可不能连试都不试就放弃了。

她付不起!你知道自己要做些什么工作吗?他深沉的眼睛透过香烟的雾气盯视她。

他脸上的神情是莫测高深的。

介绍所的人告诉我,说这儿有三个小孩需要照顾,另外还有些一般性的家务--事实上,这个工作很繁重。

罗志鹏插口道,你以前有过这方面的经验吗?我照顾过小孩,也能把家事处理得很好。

她用上了每一分她所没有的自信,使自己依然笑得灿烂,我相信我可以做得很好。

希望你能给我一个机会,让我证明自己的能力。

她知道自己逼得太急了。

这完全不合她的本性。

可是她需要这个工作呵!她可不希望:只因为罗志鹏认为她年轻而且能力不足,就让这个机会从她的指缝间溜掉。

她鲁莽,因为她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损失的了。

你多大年纪了,江小姐?那对深沉的眼睛从未离开过她,评估且好奇。

有那么一秒钟,她很想扯他一个谎;但这念头立刻被她自已给否决了。

二十四。

她简单地回答。

看到他的眉毛微微挑起,她接着说:但我不认为这宣判了我能力不足。

事实上,对孩子们来说,这或者是一件好事呢。

当他捻熄了烟头的时候,她也跟着屏住了呼吸。

她会不会说得太多了?她会不会表现得太急切了?但是天啊,请你,给我一个机会!她凝视着他,暗色的眼睛因充满了不自觉的祈求而显得异常美丽。

为什么这个工作对你而言如此要紧?她以为那只是她的想像。

但那是真的:一抹柔和之意,软化了他那钢铁般的眸子,和那毫不妥协的嘴。

因为工作不好找呀。

她轻快地说。

那不是个回答。

她沉默了一会,不能决定是不是要告诉他关于小豪的事。

虽然机会似乎愈来愈小了,但是她如果得到了这个工作,总是得告诉他的。

而,虽然她想都不敢去想,但她如果得不到这个工作,事实上也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损失的了。

因为我有个儿子,所以我需要这个工作提供给我的膳宿。

她说,身子绷得死紧,带着种奇特而天真的尊严。

罗志鹏审视着她。

你的丈夫呢?你离婚了吗?我没有结婚。

她很快地说。

是离去的时候了,她想。

我想你最好多告诉我一些你自己的故事。

他柔和地说,燃起了另一支烟。

那是--一大篇伤心史。

她轻声说,微笑着,对这个面谈居然还在进行而感到诧异。

经验告诉她,在面谈时提及她自己是个未婚妈妈的结果,总是惨不忍言的。

如果那是个很长的故事,也许我们应该先来点点心什么的。

他的话全然出乎她的意料之外,而他的微笑看来如此真挚......唷,好,谢谢你。

希望燃亮了她的眼睛。

她还有机会吗?五分钟后,罗景光端着盘子出现了。

放下盘子的时候,他对着江梦笙粲然而笑。

本来他还想说点什么的,但是看了他老爹一眼之后,终于还是一言不发地离开了这个房间。

景光好像很喜欢你。

罗志鹏一面倒咖啡一面说。

江梦笙受宠若惊,反而不知该说些什么。

我们好像一见面就挺投缘的。

她紧张地啜着咖啡,意识到为了某种难以了解的原因,她真的还颇有希望的。

只愿自己不要说错话就好了。

到目前为止,你是第-个。

罗志鹏笑道,他好像对其他所有的应征者都讨厌得要命。

她微笑着没有说话。

咖啡和小饼干温暖了她空乏的肠胃。

她渐渐地放松了下来。

不再那么紧张了。

你的小孩叫什么名字?慕豪。

我都叫他小豪。

一提到这个小男孩,她的脸庞立时因爱而焕出了光彩。

他多大了?就快三岁了。

请原谅我的好奇。

但,小豪的父亲呢?他根本不知道小豪的存在。

江梦笙平板地说。

很典型的故事,对吧?她咬了咬自已嘴唇,不愿去想及李均阳。

不是现在,不能在她全心全意想获得这个工作的时候。

罗志鹏笑得很暖。

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不,我才抱歉呢。

希望我方才不会太失礼。

我只是......只是不愿意去想及我和......小豪的父亲共处的时光。

唉,她实在坦自得一塌糊涂。

我懂。

你现在住在哪里,在做什么呢?你说你有照管小孩的经验?江梦笙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这真的是......说来话长。

那就从头开始吧。

他微笑着建议。

嗯,在小豪出生以前,我是-家广告代理商的秘书。

但他出生以后,我只好辞职,同时搬出我的住处。

所以我那时也没有地方可去。

你的父母呢?他们不能给你任何帮助吗?直到你能安定下来为止?他的话里有着明显的震惊。

江梦笙长长地叹了口气。

我妈在我专五那年死了。

她死前病了很久,把仅有的一点积蓄都给花光了不说,还留下了一笔债务。

我只有把她留下来的公寓卖了还债。

还债以后倒还剩了一点钱,可是那也只够维持到我专科毕业、找到工作为止。

至于我父亲......她秀丽的小脸上现出了苦苦涩之色,他在我妈死后,很快就又结了婚,搬到高雄去了。

我和他是从来不亲的。

自从我妈病了以后,他就更少回家来了。

我想是,他一直恨我们拖累了他吧。

你知道,他是个海员,一直要的是那种浪漫不羁的日子。

我一直奇怪他为什么还要结婚,也一直奇怪我那--新妈妈怎么受得了......她顿了一顿,简单地说,总而言之,我和他的关系就是这样。

我根本想都不曾想过要去投奔他。

她的声音里并无自怜之意。

对她而言,父亲一直是个陌生人。

从孩提时候起,他便一直冷淡疏远,与她们母女两人无甚瓜葛。

更何况她不用想也知道,要是父亲知道自己未婚生子,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败坏门风,无耻下流,或者还算是骂得轻的了。

她从来不曾要过他的爱,自然也不会去要求他的怜悯。

虽然,丧母之后,发现自己在人世上竟是如此的孤独,对她而言仍然是一件可悲的事。

但她毕竟还是用自己的双脚站起来了。

她建立起了属于自己的生活,有了足以维生的工作,租了一个小而舒适的房间,以及不久之后与李均阳的相遇......她猝然间惊醒过来,用尽了每一分意志力将他逐出脑海。

他棱角分明、充满魅力的面孔,他温柔得教人心碎的笑容,他利得像鹰的眼睛。

该死,她不能想他。

那么你当时怎么办呢?罗志鹏温和地催促。

嗯,当时的情况是,我的房租契约上写明了:屋子里不能有小孩,而我怀了身孕的事是怎么也瞒不住的。

还好我一位朋友的朋友,住在台南的,正在为他们的孩子们找保姆,所以过去两年里我一直待在她的家里。

她悲伤的皱了一下脸,但是现在,她和她先生离婚了,必须搬到一间比较小的房子里去,自己照顾小孩。

她既没有地方、也没有钱好让我留下。

所以我就失业了。

我目前暂时和一个朋友住在一起。

但你可以想像得出,这不会是个令人满意的状况。

她的公寓很小,而我给她带来的麻烦可实在太多了。

她中止了叙述,苦笑了一下,听起来很可怕,是不是?好像是连续剧里的情节。

不过,我已经警告过你了。

她轻描淡写地带过了她曾有的艰苦状况。

自从有了小豪,她生命中最困苦的阶段就开始了。

李均阳已经永远离去,而她不止失业、无家可归,还近乎一文不名。

而今只稍一想及,她仍然止不住要颤抖。

其实并没有听来那么糟。

她谎称道。

笑得有点尴尬,而且那教会了我靠自己的力量站稳脚步,也并不是一件坏事情。

你说对吧?罗志鹏笑了,眼晴里有着真挚的愉悦:我想这个中甘苦你应该比谁都明白。

而我欣赏你的坚强。

江梦笙耸了耸肩。

她暗色的眼睛虽然明亮,却是充满防卫的:好了,罗先生,现在你已经知道我整个不光荣的过去了,请你告诉我:我到底是不是有机会得到这个工作?她真是钝得教自己吃惊。

而她已经告诉他太多了。

她从来不曾如此轻易地向陌生人敞开自己过。

身为一个带着小孩的未婚妈妈,她早已学会了护卫自己的隐私。

人间世上,不问青红皂白就对人乱加抨击的人,实在是太多了。

而她竟然在见到罗志鹏半个小时之内,就把自己的平生大概都给说了出来!虽然他身上有一种坦白的气质,但她还是恐怕自己吐露得太多了。

她觉得尴尬。

她审视着他的脸.怀疑自己为什么表白得如此之多又如此之容易。

这在以前的面谈里从来不曾发生过,从来不曾。

她通常是连自己私生活中最小的细节都不肯说的。

也许我比我自己所了解的还要绝望。

她叹息着想,也许只因为我需要这个工作,我就特意把自己的生活说得悲惨万状,冀望他能同情我?罗志鹏慢慢地吐着烟圈,一面眯着眼睛看她。

而后他突然笑了。

结论出来了。

这个工作是你的了,江小姐。

试用期三个月,如果你在这三个月中表现良好,就可以一直待下来。

她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以及自己的幸运。

真的吗?她呆呆地问。

真的。

他微笑。

你是因为同情我才给我这个工作吗?关于我的生活--我雇用你是因为你能胜任这个工作。

他坚定地说,因为你诚挚坦白。

因为我喜欢你,我的儿子也喜欢你。

也因为我需要个人尽早来帮我。

可以了吧?可以。

江梦笙微笑了,好容易才克制住自已不从椅子上跳起来拥抱他。

过去几个星期的紧张消失了,留下来的是全然的狂喜。

她必须设法集中精神,才能继续听他说话。

他提出来的薪水对她而言简直是天文数字。

她当然立刻就同意了。

你会有自己的房间,不过你必须和我的家人共同生活。

你已经见到景光了,他是老大。

还有十岁的景安,六岁的景强。

煮饭烧菜及清洁工作由张嫂负责,你不用管。

他轻快地说,由于生意的关系,我必须经常旅行,所以我需要找个人在这儿替我照顾孩子们--他们两人同时听到了门上细小的异声。

景光,进来!罗志鹏的声音里带笑意。

门慢慢地开了,罗景光露出脸来,嘴角挂着一个奸奸的笑容。

显然我不必再告诉你这个好消息了?罗志鹏对着自己的儿子微笑。

那男孩正瞧着江梦笙,你得到这个差事了哦?她点头。

对,我得到这差事了。

好棒!那你几时开始工作了?她转向罗志鹏,用眼神询问他的意见。

尽快。

他简单地说,这个周末以前可以吧?她只有几件行李要收拾,那花不了多少时间的。

这个周末以前可以。

好极了。

此外,以后大家都叫你梦笙吧?‘江小姐\'听来怪别扭的。

好。

她微笑了。

她也喜欢这样,这感觉起来亲切多了。

接下来的那个小时过得飞快。

江梦笙见到了张嫂,一个瘦削慈祥的妇人。

张嫂带她参观整个家。

这房子大而且美,十分豪华。

她自己的房间光线明亮,通风良好而宽敞,很够让她和小豪住了。

不过她没遇上景安和景民。

景光告诉她:景强在朋友家玩、景安则到老师家中去上钢琴课去了。

罗志鹏一听说她是搭公车到这里来的,立刻坚持要送他回月梅的公寓去。

他并且答应,在她搬进来的那一天派人去接她。

当她坐在那大车前座里朝台北开回去的时候,江梦笙简直有些晕晕陶陶的了。

整个下午的事就像是一场梦,而她老觉得她下一分钟就会醒来,发现自己依然失业。

于今想来,那个面试仿佛成了一桩很简单的事了。

毕竟工作已经是她的,而她和小豪又重新有了未来。

回到家的时候,她的好友纪月梅正在门口等她。

怎么样可怎么样?她急切地问,开着那辆拉风得要命的车送你回来的是不是就是那个罗志鹏?过程如何?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啊?江梦笙笑了。

在她好友停下来喘口气之前,她根本插不上口。

没错,那就是罗志鹏;也没错,我得到这个工作了。

我这个周末开始上班。

两个女孩子相拥相抱,一路舞进公寓里去。

小豪正坐在地上玩塑胶火车,一见到妈妈进来,清澈的眼睛立时发亮,笑得好不开怀。

但是当火车绕回来的时候,他的注意力立时回到他的玩具上头去了。

江梦笙亲了亲他柔软的脸颊,然后接过纪月梅递过来的茶,浅浅地啜了一口。

她们两人在窗边的餐桌旁坐下。

几个小时以来,她首次让自己放松下来。

快说呀!月梅急得很。

那房子好漂亮。

江梦笙告诉她,但我原以为我得不到这个工作了。

他一见到我,就告诉我说他想要个年纪比较大的人。

眼见这个工作机会渐渐溜掉,我实在没有法子,只好把小豪的事告诉他。

好奇怪,在那以后一切都好转了。

她摇了摇头,满脸的不可置信,我到现在还不能相信这是真的。

月梅真挚地笑了:我真为你高兴。

老实跟你说,过去那几个星期里。

我真为你担心死了。

还好,一切都好转了。

你变得那么紧张,那么苍白,真看得我难过得要命。

噢,月梅,你不需要烦恼的呀,有些事是注定会好转的--现在不就是了么?梦笙笑着,因月梅的关怀而深受感动。

她们两个同年,早在学生时代就是好朋友了。

月梅高挑苗条,性格激烈有力,又是出了名的才女。

早在学生时代,她的浪漫故事是全校最多的。

而她也真做得出教每个人都瞠目结舌的事--一毕业就结了婚,结婚没有好久又闪电般地离了婚。

她总是说,因为结婚的时候,两个人都还太年轻了。

在三年的秘书生涯之后,月梅再也受不了办公室生活,决定自行闯荡--她最近刚刚辞去了工作,专心于写作。

在江梦笙的保姆工作结束的时候,她给了这母子两人一个栖身之地。

并且也因为她在家里工作,当江梦笙外出寻找工作的时候,她很乐于照顾小豪。

但这公寓这般小,而月梅需要安静的空间。

梦笙是非常感激月梅的,但她唯一可兹报答的,只有尽速搬离此地。

这也是她如此急于找工作的理由。

我知道我们要作什么了。

月梅突然说,我们来庆祝。

咱们今晚出去吃饭。

我可以请隔壁的王妈妈来照顾小豪。

你知道她一向就好喜欢他的。

而你需要出去轻松一晚--你几百年没出去过了吧?江梦笙点了点头,因这期待而兴奋。

真的,她有好几个礼拜没出去过了。

不止是因为她对未来如此忧虑,以致于无心玩乐,也因为她必须省下她手边有限的金钱,以防万一。

那么,她说,我请客。

我要好好地谢谢你为我们做的一切。

月梅高兴地笑了:我接受。

王妈妈高高兴兴地过来了,不到八点,小豪已经乖乖地睡在床上。

江梦笙洗了个澡,换了身黑色丝质洋装,上了点妆,又把她的黑发刷得发亮,让它蓬松地垂了下来,绕在她细致的脸蛋两旁。

并不是自夸,她知道自己看来很美。

黑丝洋装里的身体玲珑而诱人,她的面庞雪白而细致,她的嘴唇丰满而柔和。

她们坐着计程车到东区去,找了家十分高级的法国餐厅。

她们在酒吧里啜着饮料,梦笙又把面试的情形说了一遍。

虽然已经说过了,但这是一桩这样的好事,每次说都还是很兴奋。

幸运的姑娘,月梅羡慕地说,那个罗志鹏看来很有男子气概呢。

梦笙忍不住好笑,知道月梅的诗人气质又发作了。

嗯,他是很迷人。

她实事求是地说,不知道他太太是个什么样的人?好上帝,你从来不看报的吗?月梅不敢置信地说,不过几个星期以前,所有的花边新闻都在说她呢!什么呀?梦笙一点概念也没有。

杜绫呀!你对这个名字该有点印象吧?江梦笙皱起眉来想半天:你说那个模特儿?她是罗志鹏的太太?纪月梅点了点头,一脸孔的忍耐有加:是啦。

她现在正和那个小白脸歌星在香港呢。

这桩丑闻已经延续好几个礼拜了。

你呀--有时你真是钝!我对这种事情从来不碰的。

江梦笙心不在焉的说,所以我一点概念也没有。

那些可怜的孩子!他们怎么受得了这种日子?但他们还是幸运的。

现在有你来照顾他们了。

月梅温柔地说。

梦笙因她的赞美而微笑了,但她的心思还留在杜绫身上。

她是现在港台两地最红的模特儿,抢手得要命。

早在她和那个男歌手双双飞往香港之前好几个礼拜,有关他俩的谣言便已经满天飞了。

照片上的杜绫艳光四射,实在很难将她和自已今天下午去面试的那栋房子联想在一起,更难想像她和罗志鹏及孩子们住在这栋房子里的情形。

她是光芒万丈的,遥不可及的,不真实的,简直无法想像她和现实平凡的人生有任何瓜葛。

餐馆里灯光柔和。

一个皮肤黝黑的侍者有礼地为她们带位,给了她们一本皮革封面的豪华菜单。

整顿饭里,她们都在谈月梅的书,以及梦笙的搬家计划。

菜肴很精美,服务很周到。

喝完咖啡以后,江梦笙一面因月梅的笑话而笑个不住,一面将她丝般的长发拨到耳后去。

就在此时,侍者领着个男人来到她们对面的餐桌上。

她不经意地看了那男人一眼,而后死一般的冻结在当地。

李均阳!小豪的父亲!她此生唯一所爱,她此生唯一所恨。

有那么一刹那间,她的心脏停止了跳动。

她的手指在精致的咖啡杯上握得死紧,笑声和笑容同时自她唇边逝去。

她有三年没见到他了,也从来不曾想过要再见他。

而今他就坐在离她数尺之外,而她竟然无法移开自己的眼睛。

他是一个人来的,虽然桌上摆了三组餐具。

他一点也没变,否则她不会看不出的--她对他的脸孔太熟悉了。

浓密的黑发自他骨格坚硬的脸往后梳,线条优美的嘴饱满而温暖,一对慑人心魄的眼眸可以闪着冰冷的光芒,也可以柔和得将人融化。

他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权势、财富以及老于世故的优闲。

江梦笙的心脏又开始狂跳,震耳欲聋。

她带着惊惧凝视着他,惊骇地察觉到:每回看着小豪的时候,她其实都在不自觉地想着眼前的这个男人。

这项认知几乎使她作呕。

他们两个人实在是太像了!而后血色渐渐回到了她的脸上。

虽然她的双眼仍然离不开他。

他为什么要在这里出现?为什么偏偏是今晚?她得到工作的喜悦,她与月梅共享的时光与美食,在看到他的那一刹那起,都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剩下的只有愤怒、痛苦和憎恨。

噢,他真是我命里的魔星!仿佛是意识到她专注的凝视,他突然间偏过头来。

他冷静的眼睛遇上了她。

刹那间的空白之后,他的眼睛里突然充满了震惊和不信。

他认出她来了!在那刹那之间,天地万物仿佛都已不复存在。

他们凝视着彼此,谁也无法将眼睛移开。

江梦笙的胃紧缩而痉挛,好像有人在她肚子上揍了一拳一般。

那样的凝视仿佛闪电交错,可是他的眼神深不可测,有着全然的空白。

几乎像镜子一般。

怎么了,梦笙?月梅注意到她脸上僵直而震惊的表情,担心地看着她。

但江梦笙嘴里发干,喉咙发紧,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梦笙!月梅有些急了,声音提得更高,你不舒服吗?江梦笙设法摇了摇头,将自己双眼自李均阳脸上移开。

而后注意到那个正向他走去的女人。

李均阳微笑着起身迎接她。

她约莫六十岁了,纤瘦而优雅,年轻时想必是非常美丽的。

她的衣着华贵,一头转成银灰的头发白得非常耀目。

如果不是因为震惊过度,江梦笙会对她很感兴趣的。

但现在......我......我想走了。

她好不容易自麻痹的双唇间挤出一句话来。

怎么了了?纪月梅皱起了眉头。

李--李均阳。

什么?他在这儿?就坐在你后面。

她痉挛地吞了一口唾沫,手颤脚颤地站起身来。

她不要、也不能再呆下去了。

不管他对她这样的自餐厅里逃出去作何感想,她总之非走不可!对不起,月梅,我真的很抱歉......等一下,我跟你一起走。

纪月梅抓起皮包,站起身来,很快地偷瞥了坐在她们身后的男子一眼。

江梦笙已经半走半跑地向外走去了。

然而即使是在这样的混乱里,她仍然清楚地意识到;李均阳一直在看着她。

那不带任何感情的视线几乎穿透她的身体,逼得她越走越快。

她混乱得什么都不能想了。

月梅替梦笙拾起她忘在桌上的手提包,走到柜台去付了帐。

叫来了一辆计程车,把站在门口呆若木鸡的梦笙塞进车厢里,吩咐司机往她们住的公寓驶了回去。

你还好吧,梦笙?还--还好。

她勉强地说,只是吓着了,如此而已。

在这么多年后忽然又看到他......她的脸热辣辣地燃烧起来,我真不该那样落荒而逃的。

看我把自己弄成了个什么样的傻瓜,又把你的晚餐给弄砸了。

可是我......我真的没法子再待在那里。

我很抱歉,月梅。

没关系,反正我们也已经吃饱了。

纪月梅温和地说。

梦笙知道她很好奇。

关于李均阳的事,她从不曾和她说过。

当然,她和李均阳开始交往时的事,月梅是晓得的:她也知道李均阳是小豪的父亲--只要是见过李均阳的人,没有谁会怀疑这一点的。

他们两个实在长得太像了!但她对梦笙和李均阳分手的细节一无所知。

倒不是她不好奇,不曾问,只是对梦笙而言,那样的往事带给她的痛苦实在太深也太剧,实在无法勉强自己去回忆。

有好长的一段时间,她根本是一看到李均阳相似的背影、听到与他相像的声音就会惊跳的,更不用说去提及他的名字了。

在此情况之下,善感如月梅,又怎能逼着她吐露这摧心裂肺的往事?而后事过境迁,最好的办法似乎就是让这段往事深埋心底,谁也不曾再提李均阳这个人了。

又有谁能料到,这世界居然这般小!梦笙长长地叹息,将头埋进自己双手之中。

蓦然间,一个念头闪电般地击中了她。

月梅,我不要李均阳知道小豪的存在,绝不要!答应我你会守口如瓶,啊?她要求着。

身体急切地前倾。

她的眼睛大而焦切,充满了祈求之意。

那支离破碎的情感支配了她所有的言行,她几乎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了。

纪月梅大为震惊,眉头不觉拧成一团:你是说李均阳一点也不知情吗?他不知道,我也不希望他知道。

梦笙,难道你不觉得--早在小豪出生以前,他就已经放弃了我们母子了。

他对小豪一点权利也没有。

所以他不必知道。

不,他绝不能知道!她的声音冷如霜雪。

但月梅太了解她了,深知在她那冰冷的陈述底下隐藏着的,是已在崩溃边缘的脆弱。

她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别担心,我不会告诉他的。

她斩钉截铁地保证。

梦笙身体整个松弛了下来。

谢谢你。

这是她仅能出口的话了。

这一整天里发生的事已经掏空了她。

回到公寓的时候,她差不多只剩得了一个空壳子。

看过小豪之话.她立即筋疲力竭地倒在自已床上,沉进了极其不稳的梦乡中。

梦里满是李均阳棱角分明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