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笙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了,只晓得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阳光透进窗帘照了进来,耀得一室亮晃晃的。
她疲惫地伸了伸懒腰,站了起来,老天哪,她居然在地板上睡了一夜,极其不安的一夜......这就是她的洞房花烛!婚礼真的只是昨天的事么?感觉起来好像已经过去一世纪了。
小豪......想起了小豪,她快步走出了房间。
昨晚是她生平第一次,没在就寝以前去看他。
这孩子说不定已经不高兴得很了?然而客厅里传来的笑声使她止住了脚步。
李均阳坐在沙发里,将小豪抱在腿上,面前摊开一本漂亮的故事书,正在给这个小子说故事。
而后,仿佛是意识到了梦笙的出现,他从书本上抬起头来。
小豪则一骨碌滑了下来,很兴奋地冲进了梦笙的怀里:妈妈,妈妈,叔叔正在给我说故事!好好玩!叔叔还喂我吃早饭!他的小脸因愉悦而发亮,整个人因这崭新的环境和新得的朋友而兴奋。
他对李均阳的喜爱是异常明显的。
梦笙对着他微笑了。
而后她抬起眼来,向李均阳看去。
他们的眼神相遇了。
他的神色有些戒备,嘴角有些紧张。
梦笙再低下头来看看小豪,摹然间觉得心痛。
他们两个长得这么像啊!她生命里两个最重要的男人......冲动之下她搭住了他小小的肩膀,蹲下了身子。
宝宝,她的声音温柔而严肃。
小豪用好奇的眼睛看着她,仿佛意识到有什么不寻常的事发生了。
梦笙艰难地吞了口口水,一时不知该如何接下去。
这种做法也许很笨拙,但她必须快些;否则她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再凝聚出足够的勇气来告诉他这件事了。
宝宝,她说,那不是叔叔。
那是--爸爸。
知道吗?是你的爸爸呀!她听到李均阳倒抽了一口冷气,但她没有回头,只是专注地看着自己的儿子。
小豪显然困惑了,看看李均阳又看看她,然后他突然笑开了脸。
叔叔是爸爸?他向李均阳看去,笑得更开心了。
爸爸!他快乐地喊,向他的父亲奔去。
李均阳张开双臂,将他一把抱进怀里。
小豪显然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了,用他那嘟嘟嚷嚷的童音语焉不详地说个不休。
李均阳只是点头,只是微笑。
江梦笙的眼眶润湿了。
看到他们父子这样亲密地搂抱在一起。
她知道自己做得没有错。
他们父子彼此投缘,而小豪那么需要一个父亲......但她也觉得失落,觉得嫉妒,觉得孤独。
从今以后,小豪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地需要她了......她咬了咬下唇,无言地退出了客厅,回到了卧房里。
难言的辛酸再一次占据了她的心灵,无言的泪水再一次充满了她的眼眶。
她伏倒在床上,再一次为自己所有的遭遇而哭。
也不知究竟哭了多久,直到李均阳轻轻地拍着她的肩头。
梦笙--他的声音低沉且温柔。
但她把自己埋进了枕头里,不想见他。
他轻轻叹了口气,把她整个人翻了过来,而后温柔地擦去了她脸上的泪痕。
噢,天,小东西,别哭--他的声音里带着痛楚,无限温柔地将她揽进了怀里,一手轻抚着她的背心。
在他强壮而无言的抚慰之下,她奇异地平静了下来,渐渐地收住了眼泪。
对不起。
她抽噎地说,忽然觉得好难为情。
为什么?我......我把你的衣服都给弄湿了。
他微微笑了一笑。
你的泪水像明珠一样珍贵,我求还求不到呢。
梦笙窘得满脸发红,赶紧顾左右而言他:小豪呢?秦太太在喂他吃中饭。
他说,顿了一顿,慢慢地接着说,我要谢谢你方才所做的一切。
这对我而言是太重要了,而我也知道,这对你而言,不会是一件容易的事。
梦笙艰难地耸了耸肩。
是不容易,我嫉妒得要命。
她承认道,可是我不能老让他叫你‘叔叔\',何况他那么喜欢你。
我......很高兴我这样做了。
他是个好可爱的孩子。
他的声音里满是柔情,而你是最好的母亲。
我真希望......他的手指在下滑,来到了她的小腹,能看到你怀孕时的样子。
他的碰触使她颤抖,而他们的话题己经来得太亲密,太危险了。
即使梦笙已经对自己承认了她自己的感情,这仍然不能解决横跨在他们之间的障碍。
她的恐惧仍然存在,而且只有来得更为深切。
只因为他不爱她,她如果将他所要的给予他,那么她自己就真的万劫不复了。
被他抛弃的痛苦仍然鲜明地焚烧在她的记忆里,使她再也没有勇气去冒第二次的险,把自已封在冰墙之后,虽然孤独,虽然无聊,但至少安全,至少平静,不会有这种火灼般的震荡,可是也不会有这种痛苦--如同她此刻的碰触所带来的一般,她无法自已地向里一缩,避开了他的手,僵着声音道:没有什么好看的。
我那时很丑。
他察觉到了她的退缩,慢慢地收回了手。
但他的声音仍然异常的柔和:我不相信,你不可能有丑的时候。
她试着想对他微笑,但她笑不出来。
她可不像他有那么高的段数,可以将自己的情绪收放自如。
我......我想去洗把脸,换件衣服了。
如果我们要回......家,我应该先准备一下才好。
他的眼睛微微地眯了起来,默默审视着她,她在逃避眼前这亲密的话题,也在逃避他;但她逃避得这样拙劣,无论如何是瞒不过他那锐利的心眼的。
然而他并没有再逼她什么,只是默默地站起身来,勉强地笑了一笑,说道:我们吃过饭就走。
她无言地点了点头。
他仿佛转身想走,却又停了下来,说:陆姨等着见你已经等不耐烦了。
陆姨?陆姨是我妈生前的好友。
我妈死后她就一直照顾着我,几乎像是我第二个妈妈一样。
他解释道。
梦笙点了头。
她知道李均阳的父亲在他不满周岁时就已去世,母亲又在他十二岁那年死了。
如此年幼就必须独立,也许这就是他如此封闭,如此难以亲近的原因吧。
梦笙怜惜地想,忍不住追问了一句:她和你住在一起吗?不。
不过她就住在附近,我不在时她总是帮我照看房子。
你会喜欢她的,她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他安慰似地加了一句。
但愿如此。
她低喃,止不住自己的紧张。
她没有婆婆,但是这位陆姨或多或少是位婆婆级人物,而且是突然冒出来的,这使她骇怕。
她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
他看出了她的不安.忽然间低下头来,在她嘴上啄了一记。
别担心,一切都会好好的。
他微笑道,转身出门去了。
他的动作那样迅速,梦笙连抗议都来不及,门已经在他身后阖起。
午餐过后,他们按计划进行,驶向坐落在阳明山的家,小豪非常兴奋,非常快活,一路吱吱喳喳地说个不停。
车子驶出了市区,驶上了山径,然后,来到了一栋豪华的房邸之前。
原石搭就的北欧式建筑,上头攀爬着碧色的藤蔓。
花坛上的玫瑰正自盛开,园子里自石砌成的池中正喷着晶莹的泉水。
梦笙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
好漂亮!她惊叹着,对着他露出了一朵璀璨的笑容--自他们婚礼过后,她第一次对他笑得这样全无戒心,笑出这般纯然的欢喜。
李均阳的呼吸停住了,眼睛里全无笑容。
梦笙情不自禁地止住了笑,怀疑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
也许他以为我是为了钱才嫁给他的?她忧虑地想。
然而她没有时间再想下去。
因为房子的前门开了,一个娇小纤瘦的人影走了出来,满头银发在阳光闪亮。
梦笙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这个女人她见过的!这就是她和李均阳重逢的那天晚上,和他一起在餐厅里吃饭的女人!原来,这就是他的陆姨。
接下来的那一个月过得飞快。
在安顿下来之后,梦笙发觉自己的日子,除开她和李均阳之间的紧张关系之外,竟是出乎意料的愉快。
陆姨待她很好,虽然她的言谈之间,似乎颇有一点保留;但她对小豪则是全心全意地疼爱。
小豪也好喜欢陆婆婆,待她就如待自己的祖母--如同他有个祖母--一般。
这父子俩的情谊也是与日俱增,小豪对他老爸已经发展出一种英雄崇拜,话题整天绕着爸爸打转,只要爸爸在家,他就整天粘他爸爸。
这个小孩的成长和进步是有目共睹的。
他的体重增加了,皮肤晒黑了,人也变得活泼了,整天在园子里到处跑。
李均阳替他买来了一只小狗,小豪反正也不会给它取名字,就管它叫狗狗;小孩和狗整天在一起玩。
梦笙从不曾见他这样快乐过。
稳定而安适的家给了小豪最需要的安全感,李均阳和陆姨的爱使他更明亮、更开朗。
李均阳说的没有错:他是能够给小豪所需的一切。
而,仅只是见到爱子这样的幸福,一切的牺牲便都已经值得了。
梦笙自己的日子也不能说是不快乐。
家事都有佣人照看,她根本就用不着烦心。
她所有的时间都可以拿来照看小豪,也可以尽量看自己想看的书,做自己想做的事。
她实在......没有什么可以抱怨的了。
陆姨帮了她很多的忙,有时她想下山去逛街买东西什么的,陆姨总是十分乐于替她照顾小豪。
在谈话中她知道:陆姨的先生是个很有名的摄影家,经常在外旅行,夫妻两个常常整年在一起的时间不过几个月。
但陆姨对这样的生活十分满意。
我们两个的脾气都不好,又受不了约束,受不了没有变化的日子。
如果我们两个年到头绑在一起,大概其中一个早就被气死了。
你知道,我们这些老古板可不作兴离婚这码子事的。
不离婚哟,这日子怎么过啊?还是目前这个样子最好。
梦笙听到这里,忍不住便笑了。
陆姨自己是个作家,经常应邀去演讲什么的。
她显然不是很爱做家事的那种人。
梦笙可以了解她需要自己生活空间的那种感觉。
一般的家庭生活只怕真的会把她给遭疯吧?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生活模式,世界上很难有所谓的标准这回事。
陆姨对她先生的感情是不容置疑的,因为她提起她先生时总是笑得心满意足。
人家说的:小别胜新婚。
那么陆姨和她先生每回聚首,可不都像在渡蜜月一样了么?这样的感情使梦笙羡慕得不得了。
她自己的爱留给她的是什么呢?只有紫张、痛苦和不宁。
每回她和李均阳处在一起,空气中总是弥漫着异常紧张的气氛。
这样的紧张和自我防卫的心理使她说话无法柔和,也使得她反应无法正常。
李均阳虽然试着要打破他们之间的僵局,但这种事本来是相互的。
她的僵硬感染给他,使得他也无法维持他一直努力要维持的轻快和平静。
于是他变得愈来愈紧张,愈来愈易怒;他的言辞里多了讥诮,多了愤怒,人也愈来愈疏远,他们之间的墙愈来愈高,气氛愈来愈冷,也愈来愈--一触即发。
除了婚礼那天晚上之外,他再没试着碰她。
她应该为此而松了口大气的,可是她反而益觉愁惨。
然而她不敢接近他,因为她没有勇气对他揭露她的爱。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而他们之间的情况遂成了一种恶性循环,偏是谁也无能为力。
李均阳在家的时间愈来愈少,他每天早出晚归,工作得像牛一样。
可是即使相见得这般少,那紧张僵硬的气氛也不曾稍微的和缓下来,反而愈来愈窒重了。
一天下午,陆姨兴致勃勃地说要教小豪画画,把小豪带回她家去了。
她除了写作之外还喜欢美术,在家里有一间设备相当齐全的画室。
小豪满怀着高兴地去了。
因而现在家里很空。
天气太热,梦笙实在穿不住其他的衣服,只有替自己换上了一件露背装。
这衣服是麻纱制的白色洋装,作连身的剪裁,只在衣摆下点缀着几朵小小碎花。
不止露背,连前胸都开得很低;柔软的衣料托出她玲珑诱人的曲线。
平日里梦笙是绝不会这样穿着的。
但今天实在太热,何况,管他呢,家里又没有别人......李均阳在家里的时间愈来愈少了。
每天晚上,她总是独自一个人睡在那张过大的床上,想他想得心痛,恨不得能够不顾一切地奔入他的怀抱里。
那样辗转反侧,孤枕难眠的滋味,实在是凄清得令人为之颤抖,然而这样的心痛,这样的想望,一到天亮时便如同日出后的露水一样地消失无踪了。
夜间凝聚出来的勇气,到了白天便被她自己批判为怯弱;而李均阳的冷漠疏离更加深了他们之间的鸿沟,削弱了她的勇气,这样的哑剧每天重复搬演,演得她都已经快要麻木。
想来今天也不会有什么不同......梦笙百无聊赖地在架子上抽出了一本书,走到阳台上,在躺椅上坐了下来。
天气真是热,但山间还是有风;蝉声夹着鸟语断断续续传人她耳朵里来,仿佛在催人入梦。
她试着将精神集中在书本上,然而那风的说服力实在太强......她的眼皮沉重了,身体放松了,书本慢慢从她膝上滑了下去。
有那么好一阵子,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而后她突然惊醒过来,清楚地觉出有人在轻抚着她的背脊。
她吓得跳了起来,抬起头来一看,正正地瞧进了李均阳的眼睛。
噢,她喘了口大气,你吓着我了!他对着她微笑,但那微笑并不曾进入他的眼中。
抱歉,我以为你睡着了。
他说着,深沉的视线滑过她裸露在外的肌肤,她隆起的胸线。
梦笙情不自禁地脸红了,本能地向后缩了一缩。
他的凝视使她紧张。
她焦切地想要转移他的注意力,于是抓住了第一个浮现在脑海里的问题就往外扔:你不是应该在办公里的吗?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
老天哪,她在用什么口气和他说话?好像他没有权力回自己家似的!李均阳微微皱了皱眉,简单地说;我最近工作得太多,也该给自己一个休假了。
她无言地点了点头,他是工作得太辛苦了,她知道;然而他的接近使她紧张,竟说不出一点话来安慰他。
李均阳推了推她:挪进去一点好吧?腾个位子给我坐。
她惊惶地看了他一跟,无言地往里挪了一挪。
这张躺椅相当宽大,像他们这种瘦子,坐两个人是足够了。
李均阳坐了下来,长长地伸了一个懒腰,然后说:罗志鹏今天早上打了通电话给我。
他还好吧?她关切地问。
好。
他们的发展出乎预料的好,罗志鹏听来很幸福的样子。
那太好了!梦笙打从心里高兴起来,他那么爱杜绫,真应该得到一点报偿才是。
老天有眼,是应该让他过着幸福生活的。
那么我们呢?她迅速地掠了他一眼,他脸上的神情使她心跳。
她迅速地别过脸去,手忙脚乱地转移话题。
小豪到陆姨那儿去了,她说她要教他画图。
她看到他脸上的神情僵硬了,嘴角抿紧了;几个月来一直横在他们之间的窒重气氛重又形成。
这次是她的错,她知道,因为每逢他稍一接近,她就又把他推开了。
但她没有办法。
这似乎已经变成了她的本能反应:一种因过分的自我保护而形成的冰墙,一种因不敢信任而造成的排斥及退却。
天,事情为什么会变得这样艰难哪?每回和他在一起,她就绷得像一只绞死了的弓弦。
明明知道自己也有责任,可是她还是忍不住要怪起他来:该死的,你为什么就不能想点办法呢?你不是一向很能说,很能笑,很能安抚别人的吗?但你偏偏吝于为我一施此种魅力?是我在你心里太过无足轻重,才使得你连试都不想去试的吧?如果是乔丹丽在这里,那情况自然又另当别论了!她狂乱地想着,竭力和那种自怜的心态作战,而后发现李均阳一直盯着她看。
你盯着我作什么?惊惶加上羞涩,使得她再也顾不得说话的礼貌了。
我的天哪,他看的是些什么地方呀?早知道就该用棉被把自己给包起来的,偏偏挑了这么件露背装!见他没有回答,两眼只管盯着自己瞧个不住,梦笙咬牙道:拜托你走开好不好?我......我要看书了!她弯腰拾起了跌在地上的书,殊不知这样一来,适足以暴露出她婉曲的胸线。
李均阳的眼色变深了。
他伸出手来,从她腰间绕了过去。
她吓得几乎跳了起来。
不要!她喊,转过身子去想将他推开。
他的牙关咬紧了,眼睛里冒出了怒火。
你以为我想做什么?强暴你吗?天知道你会做出什么事来?她本能地反击了,小脸因他语意中的严苛而涨得通红。
他的身子僵了一下,而后慢慢地松弛了下来。
抱歉,梦笙。
他道歉道,我们之间到底是怎么啦?我们之间的问题只在于你根本不爱我。
她悲伤地想着,从长长的睫毛下抬起眼来看他。
她的痛苦、孤独、挣扎、不宁和困惑快将她撕裂了,而她全然的无能为力。
几个月来深重的折磨清清楚楚地写在她脸上。
那怯生生的小脸是楚楚动人的。
李均阳重重地叹息了。
天哪,梦笙--他从喉中发出浊重的咕哝,蓦然间低下头来,重重地吻在她的唇上。
那熟悉的欲潮又回来了。
几乎像是在火药上点了引信一般,她整个的身体都因他这一吻而起了激烈的反应。
她爱着他呵!而这几个月以来的折磨实已超过她所能忍受的极限。
她在他怀抱中情不自禁地颤抖,强烈地渴望着回应他,强烈地渴望着在他怀中忘怀一切--一切的挣扎,一切的抵抗,一切的忧伤,一切的顾忌......然而几乎就在同时,那堵看不见,摸不到的冰墙又回来了,开始顽强地和她的欲念作激烈的抗争。
他温热的唇饥渴地吻过她纤细的颈项,滑向她隆起的酥胸,吻得她全身发颤;然而就在同时,冷意在她的心底渐渐扩大,渐渐地冰冻了她的知觉。
她开始用力去推他,可是一点用也没有。
对他而言,她的挣扎不过是蜻蜒撼柱罢了。
梦笙咬紧了牙关,痛苦地道:这是不是--我嫁给你所必须支付的代价?只因为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所以我就必须用我自己的身体来偿还?有那么一刹那间,她以为他根本没听到她所说的话;而后他的头猛然抬了起来,身体绷得死紧,眼睛里有着她从来不曾见过的怒气:该死的你--很好,江梦笙,如果你是这样想的话,那么就算是这样的好了!他猛然间低下头来,近乎狂暴地吻她。
那激烈的狂怒的吻吓坏了她,梦笙惊得全身都僵了。
他恨我,她恐惧地想,而他因他对我的欲望而恨他自己。
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呢?我们这样的折磨彼此......梦笙全身僵直地躺在躺椅上,直觉地感觉到他的吻虽然狂暴,他的抚触却仍是温柔的。
然而她无法对他起任何反应。
她只觉得冷,觉得疲倦,觉得麻木。
她无言地瞪视着头上的蓝天,远方有蝉声不断传来。
天气这样炎热,但她只感到了刺骨的寒冻。
无声的泪水自她眼角滑下,静静地流过她的脸颊。
天啊,我做了什么使他这般要我?我又做了什么使他这般恨我?麻痹中她听见李均阳咕哝了些什么。
他突然放开了她,坐起身来。
然而她不能动弹,也不能说话。
泪水无声地在她脸上奔流,直到此时她才发现自己居然在哭。
直到此时,一声啜泣才终于冲破沉静,从她紧掩的口中滑了出来。
拜托,别哭了。
他重重地说,却不曾回过头来。
对......对不起。
她不知道自己为了什么而道歉,只知道自己被他吓坏了。
他因她的啜泣而叹息了,慢慢地转过身来,无言地凝视着她。
他的视线滑过她带泪的脸庞,滑过她半裸的娇躯。
梦笙手颤脚颤地整理衣衫,将肩带拉回它原来所属的地方。
再也不敢看他一眼。
他们之间惯有的,那种沉寂如死的气氛又回来了,只是这回更形沉重,重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只有死命地低着头,两臂自卫地环在自己胸前。
而后他再度叹息了,伸出手来轻轻拭去她脸上残存的泪珠。
然而这碰触使她惊跳,使她本能地将脸别了开去。
而他迅速地收回了手,仿佛被蛇咬到了一般。
不用担心,梦笙,他咬着牙开了口,我不会强暴你的。
我不是那个意思--不是?得了吧,梦笙,你就像水晶一样的透明!他慢慢地说,声音里带着讥诮之意。
那种无情的声音刺穿了她早已脆弱不堪的心灵。
梦笙的脸色由红转白,却只是低着头不置一词,有什么可说的?她反正辩他不过,她反正斗他不过。
李均阳默然凝视了她半晌,然后沉沉地开了口。
我明天要到夏威夷去。
等那边的事办完了以后--他的声音里一点感情都不带,仿佛说的是别人家里的事一般,我就搬回东区的公寓去。
你和小豪继续留在这儿。
当然我......我会常常回来看他,不过这些细节我们以后再讨论好了。
别担心,我会把一切安排得好好的,保证你们母子衣食无缺。
梦笙震惊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的脸色变得纸一般白了。
好极了,梦笙,这不就是你一直想要的吗?要他走出你和小豪的生活,再也不要来烦我们?而今她的心愿即将实现了,她才发现自己生活在一个什么样的谎言里。
她爱他爱得那么深呵,深得他已融入了她的血液,化入了她的灵魂,织入了她的生命。
即使在她自以为深恨着他的时候,她的生命也依然是以他为中心而存在的,只是她一直拒绝去承认,一直拒绝去面对。
直到此刻,他即将走出她的生命了,她才发现:一旦失去了他,她的生命将是一无所有--一无所有!这个想法雷电般贯穿了她。
那痛苦来得如此不可忍受,使得她几乎要开口求他留下。
然而她没有办法,几个月来形成的冰墙太厚太重,即使是这样的撞击也无法使它倒塌。
梦笙只能勉强抓住唯一能想到的语言,无力地试着打消他的念头:但......但这里是你的家呀!而你是我妻子。
他阴郁地反驳,这些名分究竟有什么意义?既然你并不真是我的妻子,那么所谓的家也不过是一栋房子而已。
然则我住在哪里,也就没有什么差别了。
他停了下来,两眼望向遥远的天际,半晌才慢慢地接了下去,是我错了。
我不该逼你嫁给我的。
我本来以为......他的声音有一种奇特的空洞。
然而他并没有把话说完,只是无谓地耸了耸肩。
均阳......别再说了。
他疲倦地站起身来,转身欲走。
难道......难道在这件事情上头,我居然连一点说话的权力都没有吗?她焦切地问着,希望事情能有一点转圜的余地。
她怎么能让他就这样走出了她的生命!呵,天,她怎么能?你已经把自己的意见表达得够清楚了。
他僵硬地道,很好,江梦笙,你毕竟是赢了。
我没有办法再和一个恨我恨得如此明显的女子在一起生活。
如你所说,不管我们之间曾经有过什么,它总之是结束了。
我想我们除了分居之外,已经没有其他的选择。
可是......难道......她想说:难道我们不能再试一试吗?然而他并没有让她把话说完,只是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是我错了。
而我不想看着你的余生都为此而受苦。
难道你以为我很乐意看到,每回我一接近你,你就抖得像只落入陷阱的兔子吗?是我自己太天真,一直拒绝去看这样明显的事实。
而你说得够清楚的了,我们之间早就完了--他的话蓦然终止。
梦笙还没来得及再说什么,他已经转身走了出去。
他的话里带着那样强烈的怒气和挫败,惊得她一时间不知所措。
等她回过神来,在他身后追了出去时,已经是迟了一步,引擎的咆哮自车库里传来,轰轰轰地驶下了车道。
等梦笙追到门口,只来得及看到车子的背影转过路的尽头。
李均阳已经绝尘而去了。
梦笙真不知道:这天里剩下的时间,她是怎么过的了。
从外表上看,她很正常;然而所有的事在她而言,都只是机械性的操作。
她甚至并不真的知道自己都做了些什么,吃了些什么,说了些什么。
她所有的思绪只有一个焦点。
所有的情感都只涌向一个方向。
所有的风吹草动都使她惊跳,期盼是他回来的声响。
然而他当然没有回来。
也许,他根本再也不想见她了?夜深人静的时候,做完了所有白天的工作,她终于得以一个人在房间里独处。
小豪和往常一样地玩得筋疲力竭,吃过晚饭就倒在他的小床上睡着了。
屋子里这样静......这样静。
她躺在那张过大的床上,辗转不能成眠。
壁上的钟指向夜里十二点。
他今天是不会回来的了......而且以后也不会再回来,从今以后,除了小豪之外,这个屋子里只有她了,而未来的岁月还如此漫长......孤寂而漫长。
没有了他的日子直是一片荒芜,教她想起来便止不住要颤抖。
也许他们早该谈谈的。
如果,只是如果,如果她曾经对他显示出一点感情,一丝温暖,那么他或者会来得比较喜欢她,比较在意她?然而在她深切的、害怕再次受伤的恐惧里,她不但没有那样去做,反而一味地用她的冰冷和严苛去驱逐他;一厢情愿地以为,只要她不显示她的情感,就不致于再次受到伤害。
不会再受到伤害?多么愚蠢的想法呵!梦笙几乎忍不住大笑起来。
难道她现在就不会受到伤害了么?似这般静静躺在黑夜里想望他,任由再不相见的想法将她撕成两半,难道就是她一直想望的自由和宁静么?江梦笙,你是多么的愚蠢呵!也许,在她内心深处一直想要报复。
在他逼她结婚的那一天,她曾经暗自期望过:要将他的日子弄得惨不堪言,希望他如她一样的受苦。
虽然她并不曾刻意去实行什么复仇计划,但又焉知这一切不是她的本能在引导她呢?好了,她成功了,如愿以偿地逼得他耐心尽失,如愿以偿地逼得他离她而去......从今以后,他们只会在他前来看望小豪的时候才得相见,彼此扮演有礼的陌生人,仿佛他们之间从不曾有过故事,从不曾留过痕迹......入骨的寒意从她心底深处一直渗将出来,冻得她全身发抖。
天哪,天!她如何受得了这个?她如何受得了?而今他在什么地方呢?也许和乔丹丽在一起,接受她的慰藉?一想到乔丹丽,梦笙的火气就不打一处来。
想到她和李均阳在一起的情景,更教她痛苦得无法忍受。
冲动之下梦笙拿起了话筒,拨了李均阳公寓的电话。
铃声在她耳中响个不住,却始终没有人来接。
是什么把他绊住了?梦笙脑海中开始作出了最坏的想像。
他一定是和她在一起,一定是!嫉妒和愤怒在她心底激烈地燃烧,痛得她满床乱滚。
然而她一点办法也没有--一点办法也没有!曙光初现的时候,梦笙终于精疲力竭地睡着了。
然而她睡得极不安宁,作了无数个恶梦。
等她迷迷糊糊地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
小豪在床尾跳跳蹦蹦,一见她醒来便扑向前来,一头钻进她怀里。
妈妈,妈妈,他喊,你看,爸爸替我穿好了衣服呢!梦笙的心跳到了喉头。
你爸爸回来了?她的声音发哑,眼睛不自禁地四下搜寻,他在哪儿?走了。
小豪高兴地说,显然对事情的严重性一无所知,我们进来看你,可是你睡着了。
爸爸说我们不可以把你吵醒,所以我们就没有叫你。
走了?她的心脏沉到了谷底。
他来过又走了,而他居然没有叫醒她!他连话都不想和她说呵!哎,他伸出小手来抱住了她,爸爸说要我好好照顾你。
他很大人气地说,所以我来叫你起床。
起来啦!她还没来得及回答他,门上便传来剥啄的声响。
而后门被推开了,进来的人是陆姨。
她手上端着一个托盘,上头是一碗稀饭和几碟小菜。
梦笙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陆姨看出了她的惊讶,微微地笑了。
均阳那孩子今早打电话给我,说你人不舒服,所以我就来了。
不是我说,你的神色看来真的很糟呢。
我看你呀,今天也别做别的事了,乖乖在床上休息一天才是正经。
小豪交给我,你尽管放心好了。
来,吃点东西。
吃了东西才有元气,恢复得才快。
陆姨嘴里一面叽里呱啦地说。
一面把托盘放在床边的茶几上。
不等梦笙回答,又转过身去,刷一下把窗帘打开。
清亮的阳光立时泄满了整个房间。
其实没什么严重的,让您费心了。
她只能这样说。
呵,当然哪,陆姨嗤之以鼻,你们年轻人,总以为自己是铁打的!不管怎么说,先把东西吃了吧。
我晚些再来看你。
来,小豪,她牵起小豪的小手,咱们出去,让妈妈好好休息,不要吵她。
门在他们两人身后无声地阖上。
梦笙低下头来看着盘中的食物,只觉得胃口全无。
李均阳回来过了,但他竟然连叫都不曾叫她......他是连话都懒得和她说了?梦笙沉沉地叹了口气,把头埋进手掌心里。
有什么好心痛的?这不是你早就知道的事实么?不管怎么说,他总还是一个尽责的父亲。
小豪今早看来非常快乐,她真不知道他是怎样和孩子说的。
从陆姨的表现看来,她显然也毫不知情。
对陆姨而言,他只不过是去从事另一趟公务旅行而已。
梦笙艰难地叹了口气,爬起身来,如往常一样地梳洗更衣,先下楼去。
不管她心中有多么痛苦,日子总得要过。
为了小豪的缘故,她不能不振作起来。
她必须表现得正常,表现得愉快,表现得......好像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一样。
杏则的话,像小豪那样敏感的孩子,很快就会发现事情不对了。
天知道这会对他产生什么样的影响!然而她做得到么?三年前她失去过他一次,不知用了多少心力才得重新站起;这一次呢?她再一次的失去他了,而那痛苦竟然只有更深。
这一次,她还站得起来吗?她还支持得下去吗?梦笙茫然地抬起眼来,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自己的问题。
窗外传来夏蝉清亮的鸣声,屋子里流动着清亮的阳光,但她只觉得好冷......好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