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将终夜长开眼眸,看望你直到天明......初遇他来的那一天和平常日子没有什么不同。
纪雪岚连一点最轻微的预感都没有。
她想都不曾想过:就在今天以后,她的日子即将产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她本来也没有理由去想,不是么?日子早都已经固定了......就像窗前这长长的雨丝,单调而沉闷。
雨已经下了一整天了。
绵延的雨声清脆地敲打在屋顶上。
屋漏下传来的是长长的水声吧?红砖的墙角想必已经爬满青苔了?孩提的时候,她曾经对那些青苔怎样地著迷过,总是蹲在墙角看着它们,看着蚂蚁在墙上爬来爬去......雪岚默然闭了一下眼睛,不自觉地发出了一声叹息。
又来了。
这些时日以来,她经常回想童年往事,也许已经想得太多了一点。
话说回来,不想这些的话,她又能做什么呢?她咬了咬自己下唇,竭力推开那潮涌而来的绝望和沮丧--那已经陪伴了她将近一年的绝望和沮丧。
或者要陪伴她一生一世吧?而我最好早些习惯它......雪岚悲哀地想,握紧了自己的拳头。
就在这时她听见了车声。
雪岚情不自禁地侧耳倾听。
近几个月以来,她的耳力已经敏锐到令人吃惊的地步了。
那车在她家门前停了下来,而后是车门关上的声音。
花园外围的矮篱笆,与其说是用来作围墙的,还不如说是用来作装饰的。
那小小的竹门几乎总是不关。
她听到那人在竹门前停了一下,然后直直走了进来,轻快的脚步声敲在石板铺就的小径上。
沉重的、阳刚的、充满自信的脚步声,必然属于一个不知畏惧为何物的男子所有。
这不是他们的家庭医师史大夫,也不是她妈妈的牌友金伯伯。
来的会是谁呢?门铃响了。
她听到林妈前去开了门,而后是一个熟悉的、男性的、低沉的嗓音在门前响起:「你好,纪小姐在家吗?」「在在,你请进来,她在后头的花厅里。
」他的脚步声随着林妈一路走了过来,雪岚的心狂跳不已。
是仲杰!仲杰回来了!在这样长久的等待之后,他终于还是回来了,回到他所属的地方......喔,天哪,我身上穿的是什么样的邋遢衣服呀?我的头发也该洗了......但她并没有时间再去操心她的衣着仪容,林妈已经走进了这间依花园而筑的小厅,「啪」一声打开了电灯。
[雪岚哪,你又一个人坐在黑暗里发呆了?这样对身体不好的。
]她温和地责备。
但雪岚几乎没听见她说了些什么。
她的心思全被这个客人给占去了--这个她已经等了一生一世的人。
她迫不及待地站起了身子,朝着他伸出了手。
「仲杰,是你吗?」她柔声地说,声音因紧张与兴奋,变得几乎低不可闻:「我等了你那么久,那么久......」她小而清丽的脸庞整个容光焕发:「仲杰......」那人向前踏出了半步,然后停下了身子。
「对不起,纪小姐,恐怕你弄错了。
我不是仲杰。
我是仲杰的异母哥哥。
我叫魏伯渊。
」血液从雪岚的脸上全然褪去。
她的脸变得纸一样白了。
「你--不是仲杰?」她低语,几乎只是说给自己听的:「你是仲杰的异母哥哥?我--甚至不知道他有一个异母哥哥。
」「仲杰不曾向你提起过我并不奇怪,」他淡淡地说:「我们两个的感情并不好。
」[你们的声音好像。
]雪岚低语,仿佛对此尚有怀疑。
「我不是仲杰。
」他简单地说。
雪岚颤抖了一下,试着将神智拉回现实中来。
「你说你叫什么名字?对不起,我方才没听清楚。
」「魏伯渊。
伯是伯仲叔季的伯,渊是渊博的渊。
」雪岚点了点头。
「魏先生,请坐,想暍点什么?茶好吗?」「咖啡。
」雪岚呆了一下。
这个人可真是老实不客气啊!但她没说什么,只是柔和地说:「林妈,麻烦你给魏先生泡杯咖啡好吗?」林妈离开了房间。
雪岚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挑了个最平常的话题来说:[这种雨天里头,开车很辛苦吧?]她判断他不是搭计程车来的,因为她没听到车子离去的声音。
「还好。
」他淡淡地说,然后就没有下文了。
而后林妈把饮料送来了。
雪岚松了口气,起码这让她手头有些什么可做,不会再像个呆瓜一样地坐在那里。
「咖啡还好吧,魏先生?」她礼貌地问,再一次试着打开话匣子。
他放下了咖啡。
「我不是来作社交拜访的,纪小姐。
所以这些无聊的寒喧可以免了。
让我们谈正事吧。
」「正事?」雪岚呆了一呆,薄薄的嘴唇微微颤抖着:「仲杰?是不是仲杰出事了?」「仲杰好得很,连个感冒都没有。
」他冷淡地道:「你仍然在乎他,是不是?」「我......」她低下了头,极力不让他看到她脸上的表情:「不管怎么说,我总和他订过婚呀!」「呵,是呀,你们订过婚!」他冷笑:「可是自从那个车祸,那个由他引起的车祸发生以后,他就把你给抛弃了,不是吗?」他残忍的言语刺穿了她,但雪岚死也不会让他看出这一点来。
她面无表情地伸出手去,想要端起她的杯子。
然而她没能将杯子端起。
她的手碰到杯沿,将杯子碰翻在茶盘上。
微烫的茶水溅了出来,泼在她的手上。
雪岚像被蛇咬到一般地将手收了回去。
「我老是做这种事,真是够笨的了。
」她苦笑道。
一半像是道歉,一半像是自嘲。
「因为你瞎了,看不见了。
」他无情地道:「这就是我那宝贝弟弟不要你的原因,对不对?那个车祸的发生完全是他的错,而车祸发生以后,那个懦夫居然连面对事实、设法补过的勇气都没有,就这样逃之夭夭了!」他话声中那苦涩的愤怒震惊了雪岚。
她不敢置信地掩住了自己的嘴。
「你恨他!」「说『鄙视』可能来得适切一点。
」他淡淡地道:「你,纪雪岚,才是那个应该恨他的人。
可是今天晚上,如果我是仲杰,你已经毫不犹豫地投入他的怀抱了,不是吗?]雪岚的脸涨得通红。
「这和你一点关系也没有!」「我觉得有关系得很。
」「你这是什么意思?」「意思就是,我打算把它变成我的事情来办。
」雪岚茫然地皱起了眉头。
「别荒谬了,魏先生,我和你素昧平生,你--」他淡淡地截断了她的话。
「我们现在已经认识了,而且我打算继续下去。
]终于,雪岚被激怒了。
「我觉得这是个笑话!半个小时以前我甚至还不知道世界上有你这么一号人物存在,而今你竟然就想这样闯进我的生活里来?你--你真是我这辈子见过最傲慢、最自大、最无礼--也最不可理喻的人!」「生气了,恩?」他不动声色地道:「还不错,我本来还以为你连脾气也丧失了呢。
」雪岚气得脸都青了。
她垂下手去,去拿她椅子旁边悬挂着的那个铃铛。
自从她瞎了以后,家里每个角落都安置了叫人的铃子。
大呼小叫是有违淑女风范的,雪岚想都没想过她可以提高了嗓门来叫人,更不用说骂人了。
然而她还没来得及碰到那个铃子,他已经无声无息地移了过来,一把扣住了她的手腕,将铃子自她手中拿开。
「别这样,」他静静地道:「我大老远跑到恒春来,不是为了吃这种闭门羹的。
」雪岚大为震惊,猛然将手向里一夺。
但他显然没有将她放开的打算,而她的力量对他而言是太微不足道了。
雪岚突然骇怕起来。
眼前这人,很明显的,是一个强壮的男人:而在这偌大的房子里,只有她和林妈--一个瞎了眼的少女,以及一个清瘦的中年妇人。
她们住的地方又很荒僻,而今晚是个幽暗的雨夜,路上想必少有行人......雪岚不由自主地颤抖,全身绷得死紧。
「放开我!」她尽力喊叫,但她的声音是可怜兮兮的。
他五指的力量放轻了,但是仍然没有放开她。
「不要怕,纪雪岚,」他的声音变得很温柔:「我不得已。
你明白吗?我必须知道你是不是还懂得愤怒,是不是还有为自己奋斗以及抗争的力量--谢天谢地。
今晚刚看到你的时候,我还以为我来得太迟了!」雪岚困惑地摇了摇头。
虽然对他所说的话一知半解,但她的恐惧消失了。
这个人不会伤害她......然而在这个知觉进入她心中的时候,她也同时感觉到了:自己的手腕还在他手中,而他和自己靠得很近--也许是太近了?她突然间对这个人产生了极大的好奇:「你很高吗?」「你何不自己看看呢?」雪岚瑟缩了一下。
「这并不幽默。
」「什么意思?」他的声音里有着困惑。
「你叫我『自己看看』。
」「你期望什么,纪雪岚?要我发展出一套特有的语汇以避免刺激到你吗?永远避开看、瞧、眼睛这一类的字眼吗?办不到!在我眼里你是个正常人,和一般人没有两样,只不过是瞎了。
瞎了又怎么样?那不是你可以用来逃避生活以及生命本身的藉口--虽然你已经陷入逃避之中且不可自拔了。
但别指望我会是你的同谋,听清楚了没?」雪岚一时间说不下出话来。
他的话很坦白--坦白得近乎无情,然而在被激怒的同时,却有一股深深的暖流流过她心灵深处。
她不曾被当成正常人看待有多久了?她母亲的朋友每每在她面前「用错字眼」,然后自悔失言,于是一屋子都是尴尬的沈默。
但是这个魏伯渊......雪岚深深吸了口气,站起身来,伸出手去碰触眼前这个男子。
他果然很高,她站直了才到他的下巴。
而他的肩很宽,胸很厚......雪岚收回了手,宣布道:「你很高。
][一百八十五公分,七十五公斤。
]他的声音里带笑。
她有些羞涩地笑了。
「而且你常常运动。
」「我练空手道,慢跑,和滑雪。
」「滑雪?」「我在美国待过一段很长的时间。
]「噢。
」雪岚点了点头,不自觉地想起了仲杰。
他和仲杰是多么的不同呀!仲杰比他矮些,也来得瘦些:仲杰是彬彬有礼的,幽默风趣的,从不会粗声粗气地对她说话......雪岚听到自己在问:「你和仲杰长得像吗?」「有人说像,也有人说不像。
」问了等于没问!雪岚挫败地耸了耸肩,却又忍不住接着道:「他近来好吗?」「大概吧。
」他的声音又恢复了淡漠:「我上个星期才看到他,两年来第一次见到他。
我听说他订婚了,但是你发生了车祸的事,我是前天才知道的。
所以我就来了。
」雪岚深深地吸了口气,小心翼翼地措辞。
「我很感谢你为我这般费心,但那真的完全没有必要。
我现在过得很好,真的上而我最不需要的就是一个这样的鸡婆了。
]雪岚苦涩地想。
在车祸发生以后,她已经经历了太多这样的事。
她母亲的朋友一个一个像老母鸡似的包围着她,一天到晚嘘寒问暖,仿佛她是一个毫无行为能力的小婴儿:然后,同情过去了,热情和新鲜感过去了,他们开始一个一个地退出了她的生命,留给她的是日复一日、无有止境的孤寂。
呵,她可不想这种事情再来一遍!魏伯渊对她的话充耳不闻。
「我第一眼见到你的时候,看到的是一个正值青春华年的女孩子,独自一人坐在黑暗的房间里,坐着--什么也不做,就只是坐着。
」他不以为然地说着,拉了拉她的衣袖:「衣服穿得邋里邋遢,脸色白得像鬼,头发乱得全没一个样子......」「你到底要我怎么样?」雪岚气急败坏地叫,因这个陌生人对自己衣着的批评而深觉尴尬:「我没法子出门上美容院呀!」「是不能,还是不愿?」他毫不留情地问。
「我试过一次,」她生气地道:「可是做得一场糊涂!我跌了不知道几次,搞到后来根本分不清东西南北,结果只好坐计程车回家,我--」她的声音哽住了,而她费力地咽下了喉中的硬块。
她才不要在这个人的面前掉泪呢。
绝不要!「你的母亲总可以帮你吧?」「她是试过几次。
」雪岚承认:「可是路上每一个人都在看我们,搞得大家都很尴尬,所以,后来......」她的声音渐渐变小。
魏伯渊慢慢地呼出了一口长气。
「我明白了。
」他简单地道:「好吧,我们一样一样慢慢来。
明天早上,你给美容院打个电话,订个时间过去剪头:我会陪你去,再送你回来。
明天下午两点,我先来带你出去兜个风,看看能不能让你气色变得好一些。
」雪岚倒抽了一口冷气,抓紧了椅子的把手。
「魏先生,」她咬着牙道:「这件事实在太荒唐了!你对我根本没有任何义务,而我也不想作任何改变。
我已经为自己重建了生活的方式--虽然在阁下眼中看来,这种生活也许一点也不刺激,但你毕竟不是瞎了眼的那个人,不是吗?所以请你回去吧,不要再来打扰我。
下回你见到仲杰的时候,请代我向他问好,并告诉他说我活得很好。
」「我不会为任何人说谎。
」他简单地道:「再见,纪雪岚,我明天下午两点来接你。
」我所说的话,他根本连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雪岚张口想要抗议,但魏伯渊已经走了出去。
她听到他的脚步声渐去渐远,门开了又阖上,然后是车子发动的声音。
雨什么时候止了?雪岚筋疲力竭地跌进椅中,不能确知今晚的事是不是一场梦寐。
更荒谬的是,她居然一直想着他叫她给美容院订个约的事。
谁听说过上美容院还要先订约的?这八成是美国的规矩。
他说他在美国待过一段很长的时间。
所谓的很长是多长?四年还是五年?「雪岚啊,客人走啦?」林妈走了进来,开始收拾杯盘,抹拭雪岚碰倒的茶水:「他来干什么啊?」雪岚微微地笑了一笑。
林妈对她的笨手笨脚从来不会抱怨,是雪岚最感激的一桩事情。
事实上,车祸发生之后,为雪岚重建生活次序的,几乎都是林妈。
她帮着雪岚重新熟识家中的环境,帮着雪岚学会了自己吃饭喝水,甚至是洗澡上厠所等等琐事。
如果没有林妈,雪岚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有时她真觉得,自己和林妈之间的感情,比她和她妈妈之间还要亲密许乡。
有许多事,她在母亲面前从不出口的,在林妈面前却毫不犹豫地便说出来了。
「他......他说他明天下午来带我出去兜风。
我跟他说我不去,可是他好像没听到一样。
]「他看来是一副很有决心的样子。
」「他长得什么样子啊,林妈?」「他嘛,」林妈慢慢地道:「他长得挺体面的。
很高大,很有男子气概,差不多三十一二岁左右。
你说他什么时候来接你啊?」「下午两点。
」「那我明早得先替你洗头罗!我想想看,替你准备哪件衣服好呢?那件鹅黄色的洋装好了。
不过那件洋装得先烫一下......」林妈的声音听来十分高兴。
雪岚知道,她是为了她明天的「约会」而欢喜。
唉,天真的林妈!雪岚苦笑:心不在焉地想着外头的景致。
她已经有好几个星期不曾踏出自家院子一步了,真不知如果真的出去兜风会是什么样的情况?这个想法使她紧张。
但是,为什么要紧张呢?她根本没打算出门啊?林妈又说了些什么,雪岚是一个字也没听进耳朵里去。
唯一知道的只是,林妈收拾完毕后便离开了,再一次将她独自留在这个安静的花厅里,临走时还叨念着明天要把那件鹅黄色的洋装烫起来。
那件鹅黄色的洋装啊......她上一次穿它是在什么时候?和仲杰在一起的时候。
那件洋装才买没有好久,是为了她的毕业典礼而买的。
典礼过后,她和仲杰在外头庆祝了一天。
他带她到最好的餐馆去吃饭,不断地称赞她的美丽。
桌上的玫瑰像爱情一样地盛开,温柔的烛光像情话一样的温柔......雪岚痛苦地将头埋进手心里。
这些事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上辈子吗?她是在大四刚开学的那个秋天认识仲杰的。
那时她在成功大学念书,读的是历史。
仲杰正在台南服预官役,为了搜集一些资料到成大图书馆去,在图书馆认识了雪岚,就展开了热烈的追求。
他当兵当得很轻松,是那种上班八小时,还有周末和例假的那一种。
雪岚后来才知道,仲杰的父亲是政界名人,在军方也有不少朋友,为他作这种安排是轻而易举的事。
也所以仲杰虽然在当兵,却还有大把的时间可以用来约会。
仲杰学的是企业管理,野心勃勃,一心一意想在商场上出人头地。
因此一面当兵,一面已经设法去接一些案例来做了。
社会经历以及经济来源,使得雪岚大学里的男同学和他相比之下,一个个都成了还在换毛的小公鸡。
而他又生得英俊,幽默风趣,更把雪岚捧到了手掌心上。
雪岚很快地就爱上了他。
由于她性情本来和顺,加上女子在恋爱中取悦自己所爱男于的天性在作祟,雪岚对仲杰千依百顺,不曾对他有半点违拗,因此他们在一起的时光总是快乐的,幸福的,从来不曾有过争吵,也从来不曾有过不快。
日子里充满了阳光和欢笑,也充满了烛光和美酒。
他们相识半年以后,仲杰退伍了。
退伍前夕他向雪岚求了婚,并且在高雄找到了一个工作。
他们的婚期订在八月--就在雪岚大学毕业两个月后。
一切的计划似乎都完满无缺--直到那个星期六的傍晚。
那天傍晚,仲杰带著她,赶赴高雄去参加一个朋友的餐宴。
他们出发的时候已经迟了,因此仲杰把摩托车骑得飞快,一路肆无忌惮地超车。
雪岚吓得心惊肉跳。
她一直不喜欢仲杰骑车的方式,那天傍晚尤其如此。
她紧紧抱著仲杰的腰,试着叫他慢下来:「仲杰,骑慢点好吗?稍微迟到一点没有关系的啦。
」「谁说没有关系?」他尖锐地道:「杨维刚夫妇不止请了我们,还请了大通公司的总经理李森夫妇。
这个会面对我而言是很重要的。
我可不想一开始就迟到,给人留下一个不良的印象。
」车子跑得飞快,仲杰的话声被风吹得几乎听不清楚。
雪岚真希望自己是听错了:「但......但这不是一个普通的餐会吗?我以为你周末是不上班的?」「儍丫头,你要学的还多着哩!学商的人哪有什么周末不周末?这种社交场合才是做生意的大好时候。
我的几笔最好的合同,都是在这种场合里签出来的。
」雪岚突然觉得好冷:「你是说......你的社交活动都是在这种前提下订出来的吗?这是你选择朋友的原则么?看他们对你有用无用而定?」仲杰大笑。
「别胡思乱想了!」他又超过了一辆车。
雪岚咬了咬自己下唇,硬生生将一句已到口边的话给吞了回去:「那么我呢?仲杰?我对你有什么用?」但她终究没问。
是因为她不愿意这样去想他,或者是因为她不敢去听他的答案?或者是--在她内心深处,明知道问了也不会有结果的?雪岚不知道,也--没有心情再去猜了。
仲杰的车愈骑愈猛,已经到了不顾交通规则的地步。
而后,挡在眼前的是一辆大卡车。
仲杰从卡车左方超了过去。
不幸的是,那过大的车身遮住了他的视线。
等他冲了出去,才发现对面车道上正有一辆轿车疾驶而来。
仲杰拚尽了全力去闪避那辆轿车,车轮在路面磨出尖锐的声响。
然而他还是太迟了。
轿车撞上了摩托车的车尾,雪岚被撞得飞了出去......往后几天,雪岚的记忆是一片浑沌。
黑暗,疼痛,耳旁来来去去的只是一些不具体的声响,遥远而模糊。
她足足昏迷了五天才清醒过来。
乍醒的时候,雪岚有好一阵子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
四周怎么这样黑啊?比她所能想像的所有恶梦都要来得更黑。
有什么东西绑在她的脸上,覆住了她的眼睛。
她试着睁开眼来,可是没有用,四周还是那样的黑。
雪岚吓得要命,在床上呻吟挣扎。
有人过来安慰她,喂她吃药,给她打针......她听到大夫低沉的声音说着一些她从来不曾听过的术语,以及一些她勉强可以捕捉到的东西:视神经受损,幸亏没有什么外伤,也不会留下什么疤痕;也许调养个一年左右再开一次刀......然后是那致命的两个字穿透了她的知觉:失明。
人们来了又去。
护士、医生、同学、朋友、母亲的那些朋友,等等等等。
然而仲杰没有来。
而雪岚已经从护士口中知道:仲杰伤得不重,只是一些刮伤,第二天就出院了。
她足足等了一个星期,才终于鼓起勇气问她的母亲:「妈,仲杰怎么没有来?」纪太太迟疑了一下。
「仲杰说你受了很大的惊吓,所以他想等你先静养几天,等你好些了再来看你。
而且,你知道的。
他很忙啦。
别担心,雪岚,他一有空就会来的。
这个周末吧,我想。
」结论是,他的工作比我重要。
雪岚苦涩地想。
然而她仍然抱持着极大的希望来等待他。
等人的时日特别漫长,仿佛永远也没有休止。
好不容易等到了周末,雪岚的心随着每一次推门的声响而惊跳。
可是整个的星期六里,仲杰都没有出现。
一直等到星期天傍晚,她才终于听到那个熟悉的脚步声。
「仲杰?」雪岚兴奋地叫了出来。
「嗨,雪岚。
」他低下头来,在她额上轻轻地亲了一记,然后把一大把康乃馨放在她枕边。
浓浊的花香刺激着她的鼻子。
「谢谢,花很香。
」她言不由衷地道。
「你觉得如何?好些了吗?]「恩!」雪岚点头:「头不那么疼了。
大夫说我再过几天就可以起床。
」「好极了!这么说,你就快可以回家罗?」「是啊。
」雪岚突然觉得很不自在。
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呢?他不是应该安慰她、鼓励她、对她说一大堆温柔的话么?但他们的对话听来只像是两个刚认识的陌生人!雪岚艰难地吞了口口水,试着找出一些话题:「你的--工作怎么样了?」「忙死了!我一出院就得立刻回去上班,这一阵子比以往都忙,偏偏又和美国那边两家公司签了新的合约......」一谈到工作,仲杰立时淘淘不绝地说将起来。
雪岚心不在焉地听着。
她对商场上的事从来没有什么太大的兴趣,尤其是在这个时候。
仲杰的声音只是无意义地流过她的耳际,直到其中一句话终于抓住了她的注意。
[所以......所以我想这一来我们只好延期了。
」[什么?」雪岚呆呆地间:「延期什么?]「我们的婚礼呀!雪岚,你没在听我说话嘛!]雪岚突然间觉得全身发冷。
「延到什么时候?]「不会太久的,雪岚,我只是觉得......」「你只是觉得你不要一个瞎子当太太。
」「你胡说些什么嘛,雪岚?我爱你呀!」他握住了她的手。
她的指尖冷如晨露,即使是他柔和的声音也无法使它温暖过来:「我只是觉得我们应该稍等一下,多给你一点时间来适应--目前的困难,如是而已。
」[呵,当然啦。
」她低语,「你永远是对的。
]就在这时护士小姐进来了。
「吃药了,纪小姐,」她伸手碰了碰雪岚的额头。
「累了是不是?你的脸色不大好呢?」仲杰立刻站起身来。
「那我走了,雪岚,你好好休息吧。
]在那一刹那间,雪岚忘了她的自尊和骄傲,在他身后呼唤他:「你--会再来看我吗?」「当然啦!好好休息。
」他果然再去看她了--在她出院那一天。
在那时候,雪岚早已放弃了任何希望。
她已经换好了衣服,坐在窗边的椅子上,等她妈妈来带她回家。
当她听到他熟悉的脚步声时,当真是惊喜交织。
「仲杰!」她的小脸因愉悦而发亮:「我真高兴你来了!]「要回家了,很高兴吧,啊?」但她并不。
一点也不。
过去的几个星期里,她已经习惯了医院的一切作息和规定。
她在医院里是个人,跟其他人没有两样:但是出院以后,她要面对的是一个她已不再熟悉的世界,一个属于正常人的世界;而她已不再是其中的一份子......不,她一点也下高兴,事实上,她都快吓死了。
但不知为了什么,这话她没法子对仲杰说。
他们之间的距离突然间变得很遥远......太遥远了。
所以她只是说:「是啊。
既然你来了,我们一起回家吧,好不好?」「我--我不行。
」雪岚绞紧了自己的双手。
过去几个星期以来的疑惧突然间变得透明如水晶,在她的心眼中呈显出来。
她沉静地抬起了脸,用她依然美丽却已无用的眼睛凝视着他:「为什么?]「我被调到台北的总公司去了,下星期一就要报到。
这次的升迁对我而言是很重要的,我不能不去。
」雪岚一言不发地坐在椅子上。
仲杰不耐地开了口:「你不打算恭喜我吗?」「如果这次的升迁真有那么重要的话,那么我--恭喜你。
」雪岚慢慢地说,不知道接下来的将是什么--不,也许她已经知道了,只是不愿意去相信。
「雪岚,我--我真不知该怎么说。
]他似乎说得异常艰难:「但我们,在这种情况下,我想我们是无法结婚的了。
我将要常常出差,旅行,甚至出国,还有一大堆应酬,有时还得在家里招待客人......你不会喜欢这种日子的。
这对你并不公平,对你的要求太多了。
我是说......」「别假惺惺了,仲杰,」她咬着牙道:「你并不是为了我才想解除婚约的。
你是为了你自己!」「不是的,雪岚,我就怕你会这么想--」「别在我面前演戏了!」雪岚忍无可忍地叫了出来:「事情的真相是,你不要一个瞎子当老婆!对一个野心勃勃、一心一意往上爬的年轻人而言,娶一个瞎了眼的妻子代价太昂贵了,你付不起!」「雪岚,你把我的意思全弄拧了......」[但那是唯一的解释,不是吗?」雪岚愤怒地打断了他,而后筋疲力竭地闭上了眼睛。
到了这个时候他还想骗她!雪岚握紧了自己的拳头。
然而她的教养使得她没有办法像泼妇一样地骂街,而方才这短暂的情绪激动已经耗尽了她的气力。
她的头开始剧烈地疼痛起来。
雪岚深深地吐了口气,突然间觉得所有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这样的争执有什么意义?她可以和他辩到地老天荒,但那也改不了她已经成了瞎子的事实,也改不了他们将要解除婚约的事实。
何况,雪岚自己清楚,如果不是她目前如此虚弱,如此无助,如此需要感情上的寄托......就算仲杰仍然想要娶她,为了不连累他,她也会和他解除婚约的。
然而自己想是一回事,仲杰要想和她解除婚约又是一回事。
她觉得自己被遗弃了,被拒绝了,被伤害了。
然而争执是没有意义的,而她的骄傲也不容许她哀求他。
雪岚咬紧了牙关,慢慢地道:「算了,仲杰,你回去吧。
」「对不起,雪岚,我很抱歉,我--」[别说了。
」雪岚打断了他,紧紧闭了一下眼睛,然后将那枚美丽的订婚戒指自手上拉了下来,平平地伸出手去。
「留着它吧?我--」「不。
」雪岚斩钉截铁地说。
她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只有仅存的自尊使得她还能持话声的平稳正常:「再见,仲杰。
」沈默。
而后是他男性的手指自她掌心拾起了那枚戒指,以及他轻轻退出病房的声音。
雪岚全身缩在椅子里头,死命掩着自己的嘴,把眼泪压了回去。
她不能哭。
因为一旦开始,就不会有停止的时候了。
而她不想让母亲看到她的眼泪,不想再听到任何安慰的语言。
安慰有什么用?无论是什么样的言语,都改变不了既成的事实......几个星期以前,外在的世界对她成了一片黑暗,可是那时候她起码还有一点希望,相信她在人世上并下孤单:然而仲杰的辜负和背叛夺去了她仅存的一点力量,使得她连她心中的世界也随着荒芜。
没有光亮,没有出口,没有未来--只留下无边的冰凉,以及黑暗。
***雪岚甩了甩头,将回忆推出了脑海,慢慢地站起身来。
她已经很累了,这般伤情的记忆更使她筋疲力竭。
她小心翼翼地走出了房间,本能地关了电灯,上楼回她自己的房间去,在黑暗中换下了衣服,将它们仔细叠好,放在椅子上。
若不如此,她明早起来一定找不到衣服穿了。
而后她摸出了枕头底下的睡衣来穿上,滑进被窝里头,深深地叹了口气。
奇怪的是,魏伯渊的来访虽然唤起了她久已不碰的记忆,但她此刻所想的人却并不是仲杰,而是这个魏伯渊。
他那毫不矫饰的坦白,那近乎无情的阳刚,以及那不可动摇的意志。
雪岚有个很强烈的预感:如果她不设法阻止这个人的话,他必然会改变她的生活,将她好不容易为自己塑造出来的、稳定而安全的生活方式扰乱得一场糊涂,而这个想法令她心惊肉跳。
过去几个月来,她已经成功地为自己造出一层厚重的护壳,将她的绝望、悲痛、梦想和希望全都深深埋起:这层护壳若是打破了,那么所有的悲伤痛苦就必需再来一次,所有的努力就必需再来一次......雪岚颤抖了一下,把自己紧紧地裹进棉被里。
不,她绝不能让魏伯渊这么做!她不要再见到这个人,不要让他进入她的生命,不要和他产生任何的瓜葛。
明天,她半睡半醒地对自己说:明天我会告诉他,说我不和他出去。
明天......。